164. 陽華夫人
秋夜是涼的。西京的深秋沒有錦城那樣淩厲,它更像一塊浸滿了冰涼井水的絲綢,包裹著空氣,慢慢地沁入,緩緩地帶走了溫暖。
月亮還差那麽一點就圓了,灰薄的雲彩遮不住光華,由著它散了滿室。屋裏已經熄了燈,但依然是亮的。月光穿過窗紙,遊過內室的紗幔照在床沿。雕花床的墨青色提花床幔隻放下的半扇,晚鏡散發躺著,闔著眼,卻沒有睡著。
尹府中靜悄悄的,靜的能聽見葉子落在地麵的聲音。子時,月亮升的高了一些,縮短了漫進屋裏的光影,幽暗中,晚鏡睜開眼睛,翻了個身披著被子坐了起來,手指將那半扇床幔再撩開一點,側頭向外看著,悄然一笑,“陽華夫人。”
紗幔前站著兩個女子,一個是那天晚鏡在西苑見過的丫鬟,那個叫青雪的忠仆,脖子上的勒痕依舊清晰。另一個則顯然是她主子,看著不到三十的年紀,身著紫檀色廣繡禮衣,革帶束腰掛雙佩,頭發一絲不亂地挽著髻,簪著八支鈿釵,甲蓋大小的蛋白石耳墜一晃不晃地掛在臉側。
陽華夫人雙手攏在袖中靜立幔前,微揚著下巴,略顯豐腴的麵龐薄施著脂粉,看著倒不似一般鬼魂那般青白,隻是雙眸的瞳仁是散的,襯的那樣精致妝容反倒駭人。
她看了晚鏡一會兒,輕輕屈身,旁邊的青雪習慣性的上前托住她的手臂。隻淺淺一禮後,她便抬起頭來對晚鏡道:“多謝姑娘相助。”
晚鏡依舊坐在床上沒動,隻是頜首點了點頭,“此番雖費了點工夫,但總算是善事一樁。現在夫人既然來了,就是說還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所以倒也先不忙著言謝。”
陽華夫人一怔,表情變得有點不自然,生硬地說道:“我隻是專程來道謝。”
晚鏡笑吟吟地看著她,“我也有求夫人幫忙的事情,如果您隻是專程來道謝,後麵的話我倒不好說了呢。”
陽華夫人有點猶豫地打量著晚鏡,嘴唇微微一抿,卻問道:“姑娘是什麽人?怎麽會在我兒苑中?”
“說來話長。”晚鏡低頭想了想,“其實我什麽人也不是,一界草民,不過是暫住罷了。”
陽華夫人下意識地回頭往張禾屋子的方向看了一眼,喃聲自語道:“暫住……”說完旋即又笑了,“最好是暫住。我的秋兒長成那般人才,該有最好的姑娘相配才是。”
晚鏡淺淺地挑了下眉毛,心說這陽華夫人的性格似乎與張禾差的很遠啊。她拉過外裳披在身上,趿上鞋坐在床沿,對陽華夫人道:“不管他與誰相配,那也是陽間之事了。”
“真放肆!”陽華夫人皺眉道,說完楞了楞,又有點泄氣地說:“是啊,我差點忘了我已經死了呢。”
晚鏡笑了笑,“所以,夫人未了的心願是看著你的兒子娶一個門戶相當的姑娘?還是為自己的死討要一個說法?或是什麽別的?”
陽華夫人低頭抹了抹自己嫣紅的指甲,半晌才道:“都是我未了的心願呢。”
晚鏡有點失笑,直言不諱道:“夫人有點貪心。”
“怎麽就貪心了呢?”她不太高興地看著晚鏡,“當年秋兒才七歲我就死了,被困在那破地方十年,莫說不能好好地陪著他長大,就連看看他也不行。現在我想看他娶妻成家,貪心嗎?”
她放下攏在身前的廣袖,伸手在自己隆起的肚子上輕輕撫了撫,“再說我的死。青雪知道,我當年根本不是難產,那碗藥說是助產的,喝下去卻沒命了。這孩子的嬰靈陪了我三年,畢竟太弱小熬不住那道符的力量,就那麽散了。散了呀,他沒辦法生而為人也就罷了,連轉世投胎都不可能了。就算我有什麽錯,這孩子總是無辜的,他們幹什麽那麽狠心!”陽華夫人恨恨地說完,深吸了一口氣,臉側的耳墜子晃了幾晃又靜了下來。
晚鏡默然不語地看著她,手也不自覺地在自己的小腹上動了動,心中的那點不耐隨著這席話也散了。
“還有……”陽華夫人欲言又止,唇角向下撇了撇,轉頭看著慘慘發白的窗紙,像是要哭卻沒有淚,“如果有來世……”
晚鏡等了一會兒,輕聲問道:“來世如何?”
青雪在一旁抬起頭來,有點同情地看了陽華夫人一眼,無奈地搖了搖頭,又垂下眼眸去,幾不可聞地歎了口氣。
陽華夫人一夜的訴說綿綿漫長,聽得晚鏡有點頭昏腦脹。
她們走了,晚鏡卻睡意全無,直到聽見院裏有下人的動靜了,她才重新又躺下來,闔上了眼。閉上眼睛沒多久,伺候的丫鬟就走進來站在床幔外喚她起身了。
對人而言,又是新一天。對鬼來說,卻還是舊的執著。
張禾一早就過來了,穿了件嶄新的燕尾青長衫,肩線利落寬整,腰間絲絛掐出勻稱身形,較之往日裏更顯得氣質卓然不俗。他在晚鏡的注視下微微的有點局促,抻了抻袖口,走到茶桌前坐下,“昨天瑞錦送來的,瞧著還行?”
晚鏡點了點頭,“比那些舊衣服看著好了許多。”她淡淡一笑,低頭抿了口茶水,“今天本想著請你帶我上街轉轉,這樣一看還是算了。”
“怎麽?”
晚鏡把茶碗放下,調侃道:“走在你旁邊我總是無辜被貶低,今天你穿的這麽精神,再上街我怕是要被別人的眼刀砍死了,何苦來哉。”
“旁人又知道些什麽。”張禾笑道:“再說,你根本也不在乎,何必拿這話來揶揄我。”
晚鏡睨了他一眼,“你怎麽知道我不在乎?”
張禾看著她,笑容仍在臉上,卻變得有點悵然,“倒希望你是在乎的。”
晚鏡怔了一下,換了個無所謂的笑容,沒再說什麽。默默片刻,張禾忽然道:“昨夜似乎夢見了我的母親。”
晚鏡自是知道緣故,卻道:“昨天談起你的母親了,所以你便夢見了吧。”
“大概是。”張禾牽了牽唇角,抬手給自己倒了一杯茶,“隻可惜是夢,也看不真切,隻是覺得她是我母親罷了。她的模樣我真是快要忘了。”
“陽華夫人……”晚鏡輕聲地念了念,手指在桌上輕輕叩了兩下,道:“那幅大名鼎鼎的‘陽華夫人遊春圖’畫的應該就是你母親,你沒有見過?”
張禾笑道:“自然是見過的,而且是原畫。不過那也是很多年前了,還是……”他頓了頓,“是蘇繹從宮中偷出來給我看的。隻是畫中人到底與真人不同。罷了,能夢見已經不錯了。”
晚鏡點點頭,“命婦遊園是個長卷,尤以你母親陽華夫人這一幅畫的最為精妙。可惜我隻見過臨摹的,想必意境差了很遠。”她垂眸笑了笑,“隻記得畫中嫩枝垂柳,杏花簇簇,鮮車華服,那是好大的陣仗。不過,我卻覺得陽華夫人並不怎麽開心呢。”
張禾淺淺地嗯了一聲,片刻後說道:“權貴之家的女子,哪有真正開心的。”
晚鏡抬眼看著張禾,覺得他其實什麽都知道。
京城的坊市間,宮中的樓宇下,那個關於瑜德妃雙生的流言盤桓不去,沒有隨著當事人的沉默和時間而淡化,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勢。甚至有人號稱在京城看到了與蘇縝相似的人,但細問是誰看到的,在哪裏看到的,卻也沒人說的上來。
蔣熙元聽說這件事後像被針紮了似的跳起來,直奔關著晚鏡的地下石室,見她仍好端端地在裏麵坐著,才鬆了口氣。
這石室原本隻是蔣熙元的一個密室,出於某種莫名其妙的心理在建房時留的,一直沒派上用場,沒想到第一次用就成了個牢房。石室中幹燥而整潔,一應家具俱全,隻有牆頂的一扇小窗能透進光,陽光凝成一束打在屋子裏的矮幾上。女子對門外的蔣熙元好似全然無覺,安之若素地在那束光芒下靜靜地翻著書。光束中像有青煙幽幽,把這石室倒變得似如月上寒宮,襯著好一副美若芙蕖的容貌,滌出好一縷清臒如蓮的氣質。
這情景把蔣熙元刺激的不輕。他抿了抿嘴,眉頭緊了又鬆,手在佩劍上按了按,心中幾番的糾結。先不說蘇縝允不允,就真讓他一劍了結了她,他還真覺得下不去手。可如此佳人近在咫尺,卻也隻能看著,這更讓他難受。
看了一會兒,蔣熙元硬生生地別開眼,轉頭離開。矮幾旁的女子這才抬起頭來,把書扔到一邊,手握拳頭發出咯咯的聲響。她抬眼看了看那扇小窗,無奈地撓了撓臉頰,嘀咕道:“裝閨秀,真他媽的煩死姑奶奶了……”
有了蘇縝的一再告誡,蔣熙元再坐不住也隻能坐住,而瑜德妃和袁維楨卻坐不住了,像是弦已經繃到了極至,經不起一點撥動。
此刻的林鈺在侍德樓裏坐著,聽著隔壁桌的一幫紈絝在調侃東陵袁家,說他的一個小妾懷了孩子,肚子頗大,有人道賀說沒準是一胎雙生,結果袁維楨覺得人家在諷刺自己,當即沉了臉,差點把人轟出去。
旁邊的人聽完大笑起來,有人惡毒地道:“這樣下去,袁家的狗都不敢下狗仔了,萬一生多了還不得給掐死幾個。”
“哎哎,你可真粗俗。”另一人笑著撇了撇嘴,用手點了下桌子,眉飛色舞地說:“話說回來,聽說那五皇子俊美不輸女子,你說他要是真有個姐妹……”
一桌人聞言都咂了咂嘴,紛紛抹著下巴遐想起來。
林鈺皺了皺眉頭,心裏極是不舒服,於是喚過小二來把賬結了,拿起桌上的短劍快步下了樓,一直出了門才狠狠地吐了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