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6. 騙子
後院中的兩顆銀杏樹葉已經開始泛了黃,再過些日子,一樹便會猶如掛了金箔般的璀璨。林鈺看著這兩棵樹想,這玄道長如此愛財,不知到時看著片片金黃樹葉落下,會不會以為是搖錢樹顯了神通,滿地鋪金呢?
元師堂裏正有人在給元始天尊的塑像重繪麵容和彩衣,林鈺看見了,心中不禁淺淺一笑。
小道士請他二人進了經房的小廳之中稍坐後,便去請玄道長。
此時玄道長正在煉丹房裏啃著一隻綠豆餅,一聽說林鈺來了不禁一楞,“這麽快就來了?!”他趕忙撣了撣胡子上的餅渣,急急忙忙地交待丹霞道:“去,把我那道袍拿來。”
“師父,早上您喝了一身的豆漿,才剛洗的,這會兒怕是還沒幹呢。”
“廢這話幹什麽!誰知道他們這麽快就找來了,濕的我也得穿啊!難道你讓師父我一身中衣跑出去見人?”
丹霞點頭應下,一邊往外走一邊咕噥:“就不能再做一件嗎?”
玄道長一拍手道:“有道理!丹霞,一會兒你下山找個裁縫鋪再給我做件道袍來,就說我給他供個長生位,錢就算了!”
“師父……”丹霞都快哭了。玄道長衝他擺擺手,“去吧,先給我拿道袍,再沏壺好茶過去給林公子,然後再下山去。”
雲摘硯印象中的道士大致都應該與王天權差不多,長髯及胸,仙風道骨。所以當他看見一個矮胖子走進來時,著實地楞了半晌沒能說出話。
這胖子一臉的油光,頂著個鬆垮垮的髻子,桃木簪歪斜斜地支著,下巴上稀疏的幾柳胡子,要不是因為脖子短,莫說是及胸了,恐怕連肩都到不了。一件肥大的鐵鏽紅袍巋然不動,看上去質地甚是沉重,細瞧倒像是濕的,袖子處還七扭八歪地縫了個補丁。
玄道長一甩拂塵,一臉肅穆地道:“無量觀——,林公子多日不見,此番上山找貧道可是有事?”
林鈺心中哀歎一聲,低頭抹了下額,勉強地笑道:“玄道長這是貴人多忘事,怎麽會多日不見呢?前兩天不是還托我送了幅畫像的嗎?”
玄道長略略一楞,“啊——,無量觀啊——!貧道修行時,世間一日虛空卻已是一年啊!林公子隻不過三日未見貧道,於貧道而言卻已是三秋過矣。”
林鈺的心一下就提到嗓子眼了,怕他再說出什麽不著調的來,趕忙說道:“這位便是承雲樓的東家,雲摘硯雲公子。那幅畫像他已經看過了,有些疑問想請道長明示,故而今天帶他上倒甕山來見道長您。”
雲摘硯表情變換地看著玄道長,挪到林鈺身邊,壓低了聲音問道:“林公子說過不會誆我。”
林鈺哭笑不得,隻能好言解釋道:“玄道長看上去是……,但雲公子放心就是,林某還不是那樣信口開河,不講信義之人。”
“但願吧。”雲摘硯深吸了一口氣,對玄道長拱手一揖,“恕雲某冒昧前來拜訪,不知道長可否將那幅畫像之事據實相告?您是如何讓霽月山莊二少爺繪製那樣一副畫像的?”
“貧道口述,他畫的。”
“不是……”雲摘硯想笑笑不出來,“我的意思是,是什麽機緣?您見過那女子?可是林公子說她已經過世了。”
“噢——”玄道長沉吟了一下,“這說來就話長了。”
“那道長請坐下說吧,雲某願聞其詳。”雲摘硯側身指了指旁邊的椅子道。這玄道長從進門就一直站著,弄得他也隻能站著。
“貧道在山中打坐三日,采日精月華,現在道袍上還沾著露水,濕的很。公子盡管坐下便是,不用這麽拘謹。”
雲摘硯一聽,也不跟他客氣了,撩袍坐下,手肘支著椅子的扶手好整以暇地等著。玄道長站著,林鈺和雲摘硯坐著,倒像是茶館裏在聽人說書。
玄道長閉著眼睛裝模作樣地掐了掐手指,又睜開眼睛瞧著雲摘硯,問他道:“這位雲公子,請問您的宅子裏最近是不是有人做過法事?”
雲摘硯點點頭,“是,道長說的沒錯。”
“我不知道這做法之人是誰,不過依貧道所算,此人道法高深,並不是一般道觀的道長或是隱居雲遊的道士。雲公子,我說的可對?”
雲摘硯有點猶豫地又點了下頭。林鈺卻輕輕地咳了一聲,端起茶碗來透過碗沿給玄道長使了個眼色。玄道長會意,便轉了話風說道:“這道士是誰我就不管了啊,咱們說正事。雲公子,法事做過之後,你的宅子裏是不是再沒有鬼了?”
“我哪知道?!”雲摘硯失笑。
“嗯。那就是沒有了。”玄道長自說自話地點點頭。林鈺一口茶差點沒噴出來。
雲摘硯蘊了口氣,用力地耐下性子說:“我不知道還有沒有鬼,但是法事之後我確實睡的安穩了。怎麽?這與那幅畫有關聯嗎?”
“當然!”玄道長高聲道,“貧道從不說廢話的。”
林鈺幾乎要聽不下去了,有心出去,卻又怕這玄道長說出什麽破綻來,到時無法補救,隻好硬著頭皮坐著,一口接一口的喝著茶。
“你的宅子做過法事之後,鬼魂皆難以接近。可是雲公子,鬼魂之所以要找你肯定是有要找你的理由的,不會因為不能接近就放下心中執念。”玄道長捋了捋胡子,“你以為他們是人啊?他們沒有知難而退這一說的。”
雲摘硯消化了一會兒玄道長的話,問道:“道長的意思是,那畫中的女子,原本是我承雲樓鬼?”
“嘿!合轍你不知道啊?”玄道長一下也忘了裝高深,看著林鈺道:“我說,你沒告訴他那女的是鬼?”
林鈺咬著牙說:“道長也隻與我說了那女子已死,又沒有告訴我她是鬼,我又怎麽知道?又怎麽告訴雲公子?”
“噢噢。”玄道長撓撓頭頂的髻子,“是這樣,雲公子。她不是進不去承雲樓了嗎?所以就來找我了,讓我幫幫她。我這人心善,看一個母親思念自己的兒子卻不得見,實在可憐。所以才找李公子畫了那幅像交給你,貧道就知道你一定會來的……”
“你等等!”雲摘硯皺起眉來,往前探了探身子,“你說的什麽?一個母親思念自己的兒子?”
“是啊。”玄道長不明就裏地點點頭,尋思了一下,也往前探了探身子,盯著雲摘硯問:“沒找錯人吧?你是她兒子吧?你不認識自己親娘?”
雲摘硯茫然地搖搖頭,“我娘去世的早,我對她毫無印象。”
“噢,是了。”玄道長點點頭,這才記來晚鏡後來差人給他遞過這個話,不過他又納悶道:“既然你毫無印象,那為什麽會認得這畫中女子?”
雲摘硯瞄了林鈺一眼,道:“夢裏見過。而且不止一次。”他說罷又搖搖頭,“應該說是經常會夢見她。夢中看得並不很真切,印象最深的是眉心一點朱砂痣。夢裏這女子什麽也不說什麽也不做,有時看著我笑,有時好像是哭。”
“挺嚇人啊……”玄道長點了點頭。林鈺又咳了一聲。
雲摘硯也點頭,“是有些嚇人。我覺得我好像見過她,但又實在分不清楚到底是真見過她,還是夢裏的印象。那幾場法事之後我確實睡得安穩了許多,也沒有再夢見過,還正暗自慶幸,結果忽然林公子就拿了畫像過來。”他看了看林鈺,苦笑一下,“我覺得這才真是嚇人。”
玄道長捋著胡子道:“鬼進不去,你睡得自然安穩。不過你怎麽會不記得自己的娘?冒昧地問一句,令堂什麽時候去世的?”
“我不記得了。”雲摘硯想了想,問道:“是她告訴你她是我娘的?”
“這個……,是啊!”玄道長點頭,“人死都死了,這事兒有什麽好騙的呢?她又不會指著你養老,對吧?鬼是不會騙人的。人才會騙人。”
雲摘硯的眉頭愈深,從懷中拿出那張畫來展開,細細地端詳了一番,輕聲道:“我看她這樣子,年輕的很。”
“鬼嘛,死的時候多大就是多大了。公子不記得令堂何時去世,想必那時候你年紀還很小,你母親自然是年輕的。”
“所以你的意思是,這個女子是我娘,我之所以會經常的夢見她正是因為她的魂一直跟著我?如今承雲樓做了法事她進不去了,才來找您的?”
玄道長猛點頭,“就是這樣!”
雲摘硯的目光在林鈺和玄道長之間轉了幾個來回,心中把這件事的脈絡又過了一遍,於是問道:“那,今天我來了。然後呢?”
“然後?”玄道長一楞,忽然覺出幾分不對勁來,覺得自己好像漏掉了點什麽,便下意識地瞟了林鈺一眼,慢吞吞地說:“然後,貧道幫你把承雲樓做法事時貼的符籙去了,讓你娘再進去啊。”
雲摘硯捕捉到了玄道長的目光,心底不由得冷笑了一聲,旋即換了副漫不經心的口吻說:“進去做什麽?再纏著我?道長,我承雲樓比不得霽月山莊財大氣粗,可捐修個樓閣的錢還是拿的出來的。如有需要,道長大可以向我承雲樓開口就是。”
“那敢情好!”玄道長兩眼放光,後麵的話還沒說,雲摘硯便豎起手掌打斷了他,涼涼地道:“道長剛才說的沒錯,鬼是不會騙人,人才會騙人。為了幾個錢而幫人設局,說好聽了是報人善舉之恩,說難聽了就是——騙。傳出去,毀了這清涼觀百年聲譽可是不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