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惠之

  慌亂中晚鏡也沒聽清玄道長說些什麽,隻見他把那張契卷成一條紙卷捏在手中,手指結印虛閉著雙眼口中念念有詞的。晚鏡不敢上前打擾,生怕再出什麽岔子,可又心裏又對這胖子著實的不放心。


  不一會兒,那張契在玄道長的手裏冒出了青煙,看意思他是想焚了它。華瓊往玄道長這邊看了一眼,神情有些複雜,笑得十分詭秘而不可理喻。晚鏡捕捉到華瓊的表情,直覺不好,正要伸手將那張契奪過來,忽然大門洞開,一陣破風之聲,‘啪’地將玄道長手中的契紙打掉在地上。


  玄道長睜眼看著空空如也的手楞了一下,另一隻手還結著法印,懸在半空顯得有點可笑。


  “蠢貨!”門外聲如洪鍾一般的喝罵,隨後便快步走進一人來。那人進得堂中直奔華瓊而去,伸手便按在了華瓊的手掌上,又用姆指捏住她小指下一寸的地方。華瓊驚叫了一聲,嘴唇霎時褪了血色,表情有些痛苦地從椅子上跌了下去。


  那邊的林墨山也如同被剪了線的木偶,一下摔坐在了地上。


  “誰是蠢貨!”玄道長反應過來跳腳嚷道,等看清了華瓊的狀態又不免心中一凜,磕磕巴巴地指著來者問道:“你……你誰啊?”


  那人看上去五十多歲,生得劍眉星目鼻若懸膽,下頜長髯及胸,雖穿著十分普通的藍布長衫,但遮不住渾身上下仙風道骨的氣質,比穿著道袍的玄道長倒更像個道士。


  他聽見玄道長的話,頭也不回地哼了一聲,“法陣不破而毀契,傀儡則三魂不聚。你是想要了他的命?不學無術的胖子。”


  玄道長啞然地張了張嘴,瞄了晚鏡一眼,訕笑道:“丫頭,我真是想幫忙的。”


  晚鏡一陣的後怕,趕緊將那張契紙撿起來收穩妥,跑過去幫李香兒扶住了林墨山。李香兒用手指探了探林墨山的鼻息,見還算平穩才鬆了口氣。


  那人手上用力,將華瓊從地上拎了起來。華瓊的額上掛著豆大的汗珠,隻覺得手掌麻痛鑽心,渾身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靠在桌沿上勉強地站著。


  李香兒把林墨山交給林鈺和晚鏡,撣了撣裙擺站起來走到了華瓊身前,仔細地端詳了她幾眼後,伸手摸了摸她的臉,旋即便笑了,“早上鈺兒與我提起了惠之,我還道你的年紀對不上呢。”


  “惠之?”華瓊笑了笑,“連我都快忘了這個名字,難得有人還記得,卻想不到是你。”


  李香兒叉著手臂哼了一聲,“怎麽?怕自己人老珠黃了墨山看不上,特地易了容重新勾引?你倒也弄的漂亮點呀,真不如你以前呢。”


  華瓊神情變了變,“你見過我?”


  李香兒扯著嘴角笑了一下,“那時候你看上溫婉可人,怎麽如今變成這樣惡毒的婦人?來,再讓我看看。”說話間李香兒便去碰華瓊的臉,華瓊扭頭閃開,李香兒鉗住她的下巴,正要撕,就聽門外有個蒼老的聲音道:“夫人等一等。”


  隨著聲音,門外顫巍巍地走進一個老太太來,正是晚鏡在掛甲村見過的華老太,身後還跟著張禾。華老太進了屋,又有兩個人抬了個矮櫃進來放在了地上。


  華老太看了製住華瓊的那人一眼,微微一笑,“王法師,許多年不見了。”

  王法師哼笑了一聲,“又是你,你爹的教訓看來你沒吃夠。如今還在用傀儡術害人。”


  “法師怎知我不是在幫人。您與您的師父一樣,永遠自詡正義。”華老太淡淡地說。


  “王?”一旁的玄道長啊了一聲,臉色因為激動而有些發紅,跳過去到他麵前抱拳拱手道:“王法師!久仰久仰!沒想到能在這見著您,幸會幸會。”


  “你是玄鼎,逍遙子?”王法師鬆開華瓊瞥了玄道長一眼。


  “正是正是!沒想到您還聽說過我。”


  “果然比傳說中的還要蠢胖。”言罷不再理他,往那矮櫃處去了。


  玄道長一臉的媚笑霎時掉了個幹淨,“喂!我胖是胖了點,蠢胖可不對!我隻是不懂這傀儡術罷了……”


  華老太走到華瓊身邊,將她攬在了懷裏,撫了撫她的發髻,“女兒,那小夥子說王天權來了,我想你今天在此處怕是落不著好,這才趕過來。”


  “娘……”華瓊把頭埋在了華老太的胸口,“女兒不甘心,可是……”


  “娘知道。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女兒,就此罷了吧。是娘不好,早知你還有遇見他的一天,就不該擅做主張的將你的記憶封起來。”她歎了口氣,“傷,總要見了光,見了風才能慢慢的好起來,是娘錯了。”


  “記憶?封起來?什麽意思?”李香兒聽得雲裏霧裏,有點不耐煩地問道。


  華老太回頭看著她,“夫人見過惠之?不知道有沒有見過惠菀。”


  李香兒搖了搖頭。


  “是呢,我也沒見過。隻是聽她提起過而已,那是她的妹妹,兩人相依為命十幾年,應該也是個漂亮的姑娘。”華老太從懷裏掏出個小瓶子來,打開後從瓶子裏倒出一些藥水來,托起了華瓊的臉,輕輕地抹了上去。“說起來,你家林老爺倒也不一定有錯,如果說錯,那大概就是低估了一個女孩的執著。可能是他隨口一說的還會再來,這傻姑娘就一直等了下去。村裏的人都遷到內陸避海賊去了,她卻不肯走。可她沒等來林老爺,卻等來了海賊襲村,等來了自己最親愛的妹妹命喪刀下。還有她自己……”


  華老太輕輕揉了揉華瓊的臉,從耳根後小心翼翼地將易容的麵具摘了下來。李香兒吸了口氣,不由得退後了半步,“她怎麽……”


  那是一張二十多歲女子的麵孔,雖算不得年輕,卻也原該是花容靚麗的。隻是這張臉上,縱橫兩道駭人的傷疤,一道從額頭劃到下頜,一道橫貫下頜,看上去極為猙獰。


  華瓊摸了摸臉上的傷,淒然一笑,“你說你見過我,可還記得我當年的模樣?”


  李香兒想起自己剛才說的話,微微發窘,“我……不知道你變成了這樣。”她回頭看了看林墨山,“墨山他……”


  “夫人,傀儡術是我布下的,還請你不要責怪華瓊。”華老太欠了欠身,神情中卻沒有多少歉意的樣子,“當年我們救了她,她醒來後卻不想再活,我隻好封了她的記憶,卻沒想到會在錦城再遇見林墨山。我們老了,我想如果她能夠嫁進霽月山莊,後半生總算能有個依靠,終歸這一切還是因林墨山而起。或許從夫人的角度看來我做的事大錯而特錯,可其實我也隻是一片為娘的心罷了。”

  那年碧海金沙,十九歲的惠之遇見了林墨山,那樣的儒雅溫和,那樣的從容風度,隨著海風伴著香甜牽住了她的心,從此他便成了她的綺夢。


  那年刀光火影,二十一歲的惠之沒能再見到林墨山,妹妹將她從刀下推開,滾燙的血濺在身上,落入礁石,她失去了自己唯一的親人。林墨山又變成了她的噩夢。冰涼的海水托著她,失去意識的一刻她覺得好恨。


  她恨自己的頑固的執著,恨林墨山輕易的忘卻,她也恨自己的愛。


  愛隨著記憶封存,又隨著記憶醒來。於是她想嫁給林墨山,她想陪著他,她想再回到十九歲那年最美好的綺夢中,回到最美的悸動。可隨著記憶醒來的不隻愛,卻還有恨。所以她也想要讓林墨山也嚐嚐痛失親人的滋味,嚐嚐破碎的肝腸寸斷。她的愛,因為妹妹的慘死而不能,可她的恨,又因為愛而恨不成。


  這些日子,華瓊幾乎覺得自己要瘋了,把自己逼得如此可憐又可恨。


  在玄道長要焚起契紙的那一刻,華瓊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想不想讓林墨山死;而契紙掉落時,她也不知道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


  愛也愛過了恨也恨過了,皆是不成。華瓊靠在華老太的懷裏,隻覺得好累。


  “當年……”李香兒看著華瓊,幾次欲言又止。華老太伸手拍了拍李香兒,輕輕地搖了搖頭,“夫人,就讓這一切如此的過去吧。”


  李香兒心頭一鬆,渾身發軟地跌坐在了椅子上,手捧著臉,哽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華老太將華瓊帶了起來,與她一起向門外走去。走過林墨山的身邊時,華瓊的腳步頓了頓。華老太問她:“要不要等他醒來,再見一麵。”


  華瓊沒有說話,隻是微微的偏了偏頭,終歸目光還是沒有落在林墨山的身上,攙著華老太走了出去,身影從昏暗的屋中沒入了外麵一片明晃的陽光裏,再沒回頭。


  那邊的玄道長正蹲在一邊看王天權解陣,看得極其認真。王天權坐在地上的軟墊上,將一旁放著的線香上的血珠剔下來,與朱砂化酒研開,在那張鹿皮的八個方位上點了咒,然後把爐中的的香拔了出來。“契呢?”他問玄道長。


  玄道長回頭衝晚鏡道:“丫頭,把契拿過來呀!”


  晚鏡應聲將袖中的契掏了出來,走到王天權身邊,“法師,契在這裏。”


  王天權回頭接過,抬眼看到晚鏡時卻是神色一震,一下便從地上站了起來,驚疑不定地盯著晚鏡,“你是……,你是誰?”


  張禾趕忙走到王天權身邊,道:“這位是霽月山莊的小姐,晚鏡。”


  “晚鏡?”王天權看著張禾,張禾則不著痕跡地對他搖了搖頭,“法師請繼續解陣吧。”


  晚鏡被這法師弄得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走回到了林鈺身邊。林鈺也看見了王天權的怪異,便低聲問晚鏡道:“他怎麽了?”


  “不知道。”晚鏡皺了皺眉,回想著王天權乍見她時的那一眼,有點不得其解地低聲嘀咕道:“我不記得見過他,怎麽他卻像是看見了認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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