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亂了
掛甲村中,華瓊換上了大紅的嫁衣,對著銅鏡在唇上點了些胭脂,麥色的皮膚襯上這一點紅,不似閨秀般的的粉嫩嬌豔,卻也別有一番明烈豔麗的味道。
她走出房間,拉著華平水的手深深一拜,又走到華老太的跟前蹲了下來,扶著她的膝頭輕聲道:“娘,等我嫁過去了就給您和爹在城裏置間寬敞的宅子,再去尋名醫給您治好腿腳,給爹看看眼睛。”
華老太用粗糙的手抹了抹華瓊的臉,柔和的目光中有一絲憐憫,“女兒,你當真想好了?”
華瓊微微一滯,低頭靠在了華老太的膝頭上。“這有什麽可想的呢?我早該如此的不是嗎?五年後我竟能在此遇見他,娘,您不覺得,這一切都是注定的嗎?”她笑容淡淡的卻有幾分的冷,與身上喜慶鮮豔的大紅色極不相稱的冷。
華老太輕輕地歎了口氣,拍了拍華瓊的肩膀不再說話。
吉時至,華瓊站起身來將大紅的蓋頭蓋好,緩緩地吸了口氣。她微揚著的下巴顯得有些驕傲,在喜婆的引領下姿態如若決絕般地走出了門去。
華老太一直目送著她,直到那抹鮮豔的紅消失在視線中。華平水摸索著走到華老太的身邊,粗厚的手掌在她的肩頭上拍了拍,“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回來了。”
“總要有這樣一天的,老頭子……,以後,恐怕又隻有咱們倆了。”
五年過的真快。華老太還記得華瓊來的那天,那天華平水駕了漁船到近海去捕魚。她在家裏把撈回來的海草吃力地攤開晾幹,等華平水回來尋個好天補補房頂。華平水的眼睛不太好了,每次出海她都很擔心,但誰讓他們沒有孩子呢,所有的事情隻能自己去做。
那原本是個風和日麗的天氣,她蹲了一會兒就覺得膝蓋吃不住了,於是摸到石凳上歇歇腿。不過這晾曬海草的工夫,海上遠遠地壓過來一片陰沉,隻一會兒,日光便全被遮住了,風也獵獵地吹了起來。
華老太趕忙站起來去收地上的海草,突然間一聲雷仿佛裂開了天,她楞了一下,旋即臉色都變得蒼白了起來。她扔下手裏的東西,顧不得已經開始落下的雨點,跌跌撞撞地往海邊跑過去。
就是這樣的天氣,她唯一的兒子在一場暴雨後便再也沒能回來。
那天,華老太跪在海邊看著越來越高的浪頭,雨水和風帶走了她身上所有的溫度。她等了一夜,求了一夜,就在她幾乎絕望的時侯,華平水回來了。不光他回來了,還帶回了一個麵色蒼白渾身冰冷的女孩。
華老太覺得這是上天對她的恩賜,對她的補償。上天在那樣風雨交加的天氣裏將她兒子帶走了,於是又是在這樣的一天,還給了她一個女兒。
隻是,終究這不是她的女兒。軌跡與他們相交五年之後,終於還是要走向她自己逃不脫的因果。
華平水攙扶著華老太走進了裏屋,她小心翼翼的打開了華瓊床頭的矮櫃。櫃中法陣上的香爐裏插著一根剛剛燃起的香,旁邊還擺著幾根抹了血的線香。華老太盯著香上那些暗紅的血跡看了一會兒,重又關上了櫃門。
華瓊出了家門後便進了霽月山莊的馬車,車很素淨,一如平常,看不出一絲的喜氣。駕車的月華看見華瓊一身大紅的嫁衣走出來,不禁皺了皺眉,一旁的喜婆麵有難色地搓了搓手,低聲道:“姨太太堅持,我這也沒有辦法。”
月華不屑地笑了一聲,“什麽姨太太,還沒過門呢。”言罷也不管喜婆一臉的詫異,甩了鞭子駕車便走。喜婆楞了一會兒,忽然反應過來追過去幾步,喊道:“哎!我還沒上車呢!”馬車卻停也沒停,越走越遠。
華瓊半倚在車廂壁上,將蓋頭扯下來扔到了一邊,蓋頭滑落在地上,在白色的長絨地毯上刺目的像一攤血。她緩緩地闔上眼,五年前那噩夢般的下午又浮現在眼前。自從在桑園遇見林墨山後,她的夢裏便全是血,滾燙的,在每個夜晚一遍遍地帶走那個鮮活的生命。
“到了。”月華冷淡的聲音從車外傳來。華瓊睜開了眼睛,神情有點遲疑,她撩開車簾的縫隙看了一眼,發現外麵並不是霽月山莊,而是桑園。
“怎麽是這裏?”
“我不知道。”月華硬邦邦地說道,“依主子的吩咐,帶你到桑園。請吧。”
華瓊心中一沉旋即又笑了笑,撩開車簾下了車,將那方紅色的蓋頭留在了車中。
桑園,與她第一次來的時候仿佛並無二致,不過那時的桑樹上剛剛發出嫩芽,現在,暗綠寬展的桑葉都已經開始泛黃了,等不及秋風的,早早地離了樹枝,結束了它們這一季的燦爛。
華瓊在一棵樹前稍稍駐足,看著樹枝上的切口。那天她就站在這裏,用黑色的鐵剪子剪下了這枝桑枝,葉落,林墨山的臉便出現在了樹後。
那是一次偶然的相遇,卻也是命中注定的交集。
她隻記得自己頭痛欲裂。眼前是火光,是慘叫,是成片滾燙粘稠的血,直擊她的心髒,窒住了她的呼吸。
再醒來時,華老太就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撫著她的額頭問她:“都記起來了?”
是的。那天之後,她便都記起來了。
桑園裏麵積不大的廳中坐滿了人。林墨山一如往日般的木然端坐,李香兒垂著頭不知道在想什麽,林鈺站在她的身邊輕輕地捋著她的肩膀。隻有他能感覺到,李香兒輕微的顫抖。
華瓊推門進來掃了一眼,見到翹腿坐在一邊的玄道長時,輕輕地蹙了下眉頭。玄道長也看著她,目光直白地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隨即不屑地哼了一聲,扭過了頭去。
“夫人將納妾之事放在桑園是何用意?”華瓊尋了一把椅子坐下來,冷聲問道。
李香兒抬起頭來細細地看了她一會兒,“你是誰?”
“華瓊。”華瓊微微欠身,“夫人這話問得奇怪,我們之前不是見過的嗎?”
“不,我是問……,你究竟是誰?”李香兒站了起來。林鈺有些擔心地拉了拉她的胳膊,李香兒卻脫開他的手又往前走了幾步,似笑非笑地說:“不管你是誰,你想嫁給墨山,隻要他沒有異意我也就可以接受。可是,你如果用了什麽邪門歪道的法子來控製他,我是說什麽都不會答應的。所以這事兒我放在桑園解決,為的是你的名譽,也為的是我山莊的名譽。”
李香兒看著華瓊微微變顏的臉色,笑了笑,“如何,想的還算周到?”
“夫人都知道了?”華瓊笑意涼涼地說。
李香兒搖搖頭,吸口氣按下心中的煩躁,難得好耐性地放緩了語氣說道:“還不知道。至少,還不知道你究竟是誰。你不是華家親生的女兒,你被華家收養前在哪?膠寧嗎?你用那什麽傀儡術控製了墨山,就是為了嫁進霽月山莊?為什麽?如果是圖財大可不必如此費事。難道說,你真的是愛上墨山了?”她輕聲嗤笑,“愛的還真特別。”
華瓊的目光裏閃過一絲陰鷙,卻笑道:“什麽傀儡術?我要嫁給墨山,圖的自然是與他琴瑟合鳴白頭到老,不然呢?夫人要是如此善妒大可不必應下這納妾之事,何必胡亂的給我安插罪名。”
“哎?我說你這就沒意思了。”玄道長忽然插話道。他從懷裏掏出那麵鏨了符咒的銅鏡來,借著屋中的陽光反射照在華瓊的尾指上,“看見沒!《妖道歸田》裏說的果然沒錯!”
眾人的目光都落了過去,隻見那道光所照之處,果然有幾條細如蛛絲的線從華瓊的尾指上連了出來。玄道長得意地笑了笑,放下銅鏡端起了茶杯,抖著腿道:“怎麽樣!你還不說實話?”
晚鏡看著那幾條線微微蹙眉,再看華瓊,她卻是波瀾不驚地低下了頭,目光隱在半闔的眼簾下看不出神情,隻有嘴角含著的一抹冷笑,陰森的有點嚇人。她們沒有找到破解傀儡術的辦法,原想著以誘導的方式看能不能讓她說出實情,卸下防線,迂回地讓她自己放棄對林墨山的控製。
現在玄道長忽然出手來了這麽一出,也不知道是福是禍。思及此,晚鏡心裏不禁覺得有些緊張起來,隱隱地覺得不好,事情像是要失控。她看林鈺,林鈺亦是一臉擔憂地緊鎖眉頭,戒備地往前挪了挪腳步。
華瓊忽然抬頭一笑,盯著李香兒陰惻惻地說:“原本我也沒想害誰的性命,你何必非讓我把事情做死呢?”話音未落,就聽林鈺忽然喊了一聲小心。
剛剛還木然端坐的林墨山,突然抓起了手邊的硯台一躍而起,照著李香兒的頭便要砸下去。李香兒往旁邊一閃,這時林鈺已經衝了過去,從身後將林墨山牢牢地箍住。硯台被重重地摜在地上,四分五裂。
李香兒一下便被激怒了,她看了一眼那硯台,轉身回手便給了華瓊一個耳光,吼道:“欺負到我頭上,我看你真是活的膩歪了!也不問問姑奶奶是誰!”
華瓊仰頭大笑了一聲,抹了抹唇角的血,恨道:“我是活膩歪了!我活膩歪了你們便陪我一起去死好了!”話音剛落,那邊林墨山不知道何處來的蠻力,愣是掙脫開了林鈺的鉗製,向李香兒撲了過來。
李香兒避開,林墨山便追過去,林鈺上前攔住卻又不敢傷了林墨山,處處掣肘。登時堂上便亂做了一團。玄道長手裏端著的茶被撞翻了,兜頭灑了一臉。他楞了一下,把茶杯往地上一扔,對晚鏡道:“丫頭!趕緊的!這不像話了這個,我不管也得管了!趕緊把那張契給我拿過來。”
晚鏡沒想到事情忽然演變成了這樣,正懊惱著,聽玄道長一喊下意識地便退了一步。玄道長可沒管那麽多,兩步跳過去將那張契從晚鏡手裏奪走,三下兩下卷成了卷,“那小子說什麽王法師,我就知道是騙人的!怎麽可能!得了,你躲遠點,我來試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