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八月初九

  李香兒這一宿都沒有睡,閉起眼睛來眼前便都是她與林墨山相識的片段,從彼此看不順眼的爭吵,到後來莫名其妙的相愛,如今,二十年了。


  溫馨甜蜜有之,吵鬧冷戰也不乏。回頭看過去,日子仿佛是無聲無息的流過,卻又一步一個腳印的留下了那麽多。


  “我如何就娶了你呢?”許多次,林墨山都這樣說過。有的時候是欣慰,有的時候是歎息,有的時候是賭氣。總之,他就是娶了她。


  李香兒有時候也會納悶,自己如何就嫁給了他,窮酸而木訥的書生。氣急時很想把他踹出山莊去,愛極時又恨不得下輩子再嫁給他。


  她年輕時強硬的性格裏沒有一絲圓潤,相信凡事皆在人為,相信我命由我不由天,什麽命運緣分統統都是扯淡,更不要提什麽門當戶對。所以她才會嫁給林墨山。二十年過去了,她身上的棱角在林墨山的包裹下柔和了許多,再去想,這真的未嚐不是緣分和命運。也許這世上除了林墨山,再沒有一個人可以用二十年去包容自己的鋒芒。


  那是她從這茫茫人海中挑選的夫君,她真的也不曾後悔過。


  李香兒翻了個身,身側的枕頭上空空如也,手指觸過,連床單都是涼的。可能真的是輪到自己了吧,李香兒這樣想著。


  用林墨山讓她學會的包容,去包容他。二十年,林墨山給了她一個割舍不下的家,不是這座山莊,不是這些樓閣,也不是那些兒女,其實自始至終都是她與他。她曾想過在兩人之間再出現一個人會怎樣,可她從來沒有想出過答案,如今不用她再想了,自然而然的就這樣有了回答。


  這可能叫做愛,也許,這更叫做……夫妻。


  天遲遲未亮,李香兒披了件薄衫坐了起來,光著腳走出了房間,走到了廊下。她遠遠地看著林墨山的書房,心裏像是揉進了一粒粗沙,磨的生疼。可她能如何呢?除非她不想再要這顆心了。


  晨起,采薇端了銅盆進來,見李香兒靜靜地在妝台前坐著,如瀑長發披散在身後,幾乎垂到了地上,每根發絲裏仿佛都透著落寞,讓采薇看得一陣心酸。


  “采薇,墨山那邊起來了嗎?你讓人過去伺候妥了,別誤事。”


  采薇把銅盆放在盆架上,一言不發地把布巾浸在溫熱的水中。李香兒走過去把巾子撈了起來,用力地擰幹,蓋在自己的臉上用力的吸了口氣,再放下時,采薇又看見了那雙總是帶著笑的眼睛。


  “你這麽不高興做什麽?”李香兒戳了采薇額頭一下,“去吧。”


  采薇有些不情願的應了吩咐,剛走到門口,林鈺便風風火火地撩了簾子進來,差點與采薇撞了個滿懷。李香兒把手裏的布巾扔到架子上,瞧了瞧林鈺,“怎麽了這是?昨晚上做賊去了?看你這倆眼紅的。”


  林鈺鼻子差點給氣歪了,“哪有您這樣說自己兒子的!我這還不是為了爹的事到處跑嗎?連夜才從青城郡趕回來。”


  “青城郡?你跑那做什麽去?又跟你爹有什麽關係?”


  林鈺三步並做兩步地走到李香兒身前,道:“我去找鍾掌櫃了。”


  “鍾掌櫃?”李香兒眨眨眼睛看著他,納悶道:“什麽鍾掌櫃?”

  “就是,七年前跟爹一起去過膠寧的那個。”


  “膠寧……”


  林鈺點了點頭,“對,鍾掌櫃和爹去膠寧遇了海賊,他受了傷,在那邊滯留了兩個多月才回來,這事兒,我不知道您還有沒有印象?”


  “有。”李香兒低下頭,手指在桌麵上輕輕地劃了劃,“這又有什麽關係嗎?怎麽突然說起這件事來?”


  林鈺小心地看了眼李香兒的臉色,猶豫了一下道:“這次我去找鍾掌櫃,他說七年前那次遇險後,他被膠寧漁村裏的一個女子給救了,說是叫……惠之。我查了,這華瓊的父母雖是通凡人,可華瓊卻是被她們收養的,我懷疑……”


  “你說華瓊就是那惠之?”李香兒神色不明地看了林鈺一眼,擺了擺手,扶著妝台坐了下來,“不會,她不該是這個年紀。”


  林鈺順口嗯了一聲,忽然一下反應過來,驚訝道:“娘……,你知道她?”


  林鈺一早已經與晚鏡通過了消息,兩人商量了一下還是決定要把事情與李香兒知會一下。此刻林鈺去了李香兒處,晚鏡便安排了張禾去倒甕山接玄道長,自己則換了件墨藍色的束腰襦裙,外套著淡如淺水的罩衫,戴上帷帽出了門。


  天氣已經有些涼了,夏日裏迫人的天空一下子變得很高,沒有雲,那純粹的藍色像剛剛挑出染料池的綢緞般奪目。每一年中都會有一些這樣的天氣,無限貼合著她記憶中的那片色彩。她常常這樣抬頭望著,想著也許下一秒她閉上眼睛再睜開,世界又變成了刺眼的血紅色,變得沒有陽光,沒有溫暖。


  晚鏡收回了目光,眼前明晃卻依然斑斕,草仍是綠的,還有晚開的花盛放一如夏日。她笑了笑,獨自一人慢慢地走在人群中,與那百年的孤獨一樣,世間好像仍是與她無關,唯一不同的是,她還活著。


  從霽月山莊穿過錦城出東門,再走上幾裏便是桑園。離午後還有些時辰,晚鏡沒有跟著張禾也沒有跟著林鈺,而是選擇了一個人走。一個人,是她習慣的狀態。昨天張禾靠的太近,近的讓她害怕,那清淺的呼吸似乎還在發際間盤桓不去,拂得她心都亂了。不是沒有心,也不是不會跳動。可如果讓她活著然後再去麵對那樣的死亡,她會不會寧願選擇死而不生?

  花市裏的許多店鋪都已經開了,人也漸漸地多了起來。晚鏡在人群中緩緩地走著,有點出神,直到旁邊一家小鋪裏突然跑出的小孩撞到了她的腿上,險的將她撞了個趔趄。她正低頭要扶住那孩子,忽然間感覺到了一股鬼魂的氣息,走神的這一點工夫,孩子失去支撐一屁股摔在了地上,大哭起來。


  晚鏡凝神看了看麵前的小孩,不是他。她回過頭去找,可身後都是人,有漸漸走遠的,也有走近的,那股氣息就夾雜在人群中卻不知從何而來。


  小鋪裏衝出個女子,一把將地上的小孩抱了起來,一麵撣著他褲子上的灰,一麵瞪著晚鏡,“怎麽撞了人都不說扶一把!說你呢!你往哪看呢?”


  晚鏡這才回過神來,轉過頭趕忙向那女子道歉。那女子見晚鏡衣著不俗,也知道不是自己惹得起的,橫豎孩子無礙,便訕訕地又念叨了幾句抱著孩子走了。

  人群依然向著各自的方向流動著,晚鏡站在原地茫然四顧,卻再尋不見剛剛的氣息了。


  倒甕山上,玄道長神情氣爽地從清涼觀中走了出來,依然是那身鐵鏽紅的大袍子,肘間搭著一柄不太順溜的拂塵。出門看見站在門口的張禾,便上前拍了一下,“小子,該找的東西都找齊了?”


  張禾回過身來,點了點頭,一抹笑容雲淡風輕的讓人看不透。


  “你看我……”玄道長指了指肘間的拂塵,又從懷裏掏出麵鏨了符咒的銅鏡來,“這銅鏡就可以照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這拂塵可是有來頭的,它可以……”


  “道長。”張禾微微欠了欠身,“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不情之請?”玄道長甩了下拂塵,捋著下巴上稀疏的胡須,正色道:“講吧。霽月山莊對清涼觀一向慷慨,不然我也不會多事的去幫忙,你盡管說就是了。”


  張禾略想了一下,試探般地說道:“今天,能否請道長不要出手。”


  “哈?”玄道長往後仰了仰身子,看怪物似的看著張禾,“什麽意思?不出手?不出手……,怎麽著?莊主和夫人破罐子破摔,認了?”


  張禾失笑地搖了搖頭,“也不是。道長對這傀儡術並不了解,破陣若是不得法還有可能被反噬,我想,道長還是別輕易犯險的好。”


  玄道長楞了楞,臉騰的一下就紅了,氣道:“小子!你瞧不起我!我既然答應了那丫頭自然也是考慮過後果的!你,你你……”他指著張禾,憋了半天也不知道要說什麽,“你就是瞧不起我!”


  “不是,不是。”張禾按著玄道長的肩,見他氣不忿的一個勁跳腳,隻得無奈地哄道:“好好,您先別急。這樣,您跟我去看看,倘若到時真的有危險了,您再出手不遲。”


  “你把我當什人了!虧得我昨晚還準備了半宿!我不幹了我!”玄道長扒拉開張禾的手,甩了袖子就要往回走,腳踩在山門的門檻上時,又忽然回頭道:“不對!小子!你跟我說實話,你們是不是找了別人了?”


  張禾低頭摸了摸鼻子沒有說話。玄道長眼睛一瞪,又衝了回來,打量著張禾的表情,嚷道:“果然是找了別人了對不對?!好啊!你們這叫朝三暮四!這叫腳踩兩隻船!你們……”


  “道長,玄道長……”張禾尷尬地看了看旁邊正上山的香客,心中叫苦不迭。他原想著這玄道長不懂傀儡術,又是那麽個見錢眼開的性格,按說不讓他管他該高興才是,哪想到這胖子竟還有這麽強的自尊心。


  “是不是青城郡三清觀那個元財迷!”玄道長短粗的胳膊往遠處一指,跺腳道:“不行啊!那半吊子的道士就是個見錢眼開的貨,別聽他胡吹!他要是能解開傀儡術,我跟他的姓!”


  “不是不是……”張禾被玄道長叫嚷的直頭疼,壓下他的胳膊,歎了口氣道:“不是那元道長,是……王法師。”


  “王法師?哪個王法師?”玄道長楞了楞,忽然張大了嘴盯著張禾,半晌後才搖了搖頭道:“不可能吧……,騙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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