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不可貌相

  孫氏第二天便帶著袁陵香走了,李香兒很意外,一徑地問孫氏為什麽這麽急。孫氏整個人都顯得很木然,與來時的雀躍判若兩人,對李香兒的追問置若罔聞。林鈺使了個眼色讓李檀把娘給拽走了,自己去送孫氏上車。孫氏扶著馬車,紅著眼眶看著林鈺,欲言又止。


  林鈺默默地歎氣,終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清晨天剛亮孫氏便去找過林鈺,竟是不顧長輩的身份跪在了林鈺麵前,求他不要將袁陵香的事告訴別人,也請他代為懇求昨晚在場的所有人。


  真真是可憐天下父母心。


  轉眼半個多月過去,一日晚飯時,李香兒忽然神神秘秘地說:“我聽表姐娘家人說,表姐回了東陵之後就大病了一場,等差不多好利索了,你們猜怎麽著?”


  一桌人都埋頭吃飯,沒人理會李香兒。


  李香兒哼了一聲,自顧自地繼續說道:“病好了之後,表姐竟然自請休妻!這等奇聞你們誰聽過?”


  這下桌上的人都抬起頭來了,李香兒見狀不免得意起來,“想聽了吧?”她漱了漱嗓子,聲情並茂地講道:“表姐自請休妻,可那袁老爺不答應啊,說你又沒犯了七出,我好端端地休了你做什麽?傳出去像個什麽話!連他家大奶奶也勸。可任誰勸她都是不聽,問她為什麽她也死活不說,你們說怪不怪?最後袁老爺被她鬧煩了,念在她入府多年的份上,答應了和離。這不,她娘家人直問我她到底出什麽事了,我哪知道去!”


  林墨山用手巾抹了抹嘴,漫不經心地問:“她回靈武郡來了?”


  “回來了。說是用自己的體己錢在城外買了處小宅子,她一個人帶著陵香,也不知道以後這日子怎麽過。反正她家就在聊城,離咱們不遠,回頭得空我瞧瞧她去,能幫上什麽就幫一把好了。”


  林鈺與晚鏡對視了一眼,神色都有點複雜。


  用罷了飯,林鈺與晚鏡前後腳地出了飯堂,相伴著慢慢地在院中散步納涼。晚鏡搖著一柄竹骨的團扇,有一搭無一搭地扇著風。園中好像有茉莉花開了,淡淡地香氣沁在夜色裏,憑添了幾分清爽。


  孫氏帶著袁陵香走了之後,林鈺狠狠地鬆了口氣,連喘氣兒都順了。他既答應了孫氏不會將那些內情說出去,便索性將這兩個人都拋到了腦後。今天冷不丁聽李香兒提起來,又是那樣的後續境遇,心中竟有絲唏噓之感,便歎道:“所謂人不可貌相。”


  “嗯?”晚鏡沒聽明白,微微地側過頭來,“你是說誰?”


  “表姨娘母女。”林鈺舒展了一下手臂,“初見陵香的時候還覺得她溫婉得體,嬌弱的相貌也算可人,卻沒想到心思那般陰狠。乍見表姨娘的時候,覺得她那樣咋呼,定是個刻薄寡恩的姨娘,可沒想到她對正房兒女是真心疼愛。如今又是自責自苛到這樣地步,自請休妻,自己毀掉自己這一生為女兒贖罪。”


  晚鏡輕搖著扇子,淡淡地道,“我也覺得很意外。不過,那句人不可貌相,倒可以用來說很多人呢。”


  林鈺默默地望著她,欲言又止。晚鏡看了他一眼,“怎麽?你想說什麽?”

  林鈺深吸了一口氣,心一橫,說道:“其實,我覺得你也是。”


  晚鏡停下了腳步,饒有興致地看著林鈺,笑道:“我也是?我實際上也是個麵目可憎之人,保不齊還是畫了皮的女鬼呢。”說完,她衝林鈺呲了下牙。


  林鈺跟著她嘿嘿一笑,又很快緊了緊麵皮,“與你說正經的呢。”晚鏡眨眨眼,呼了口氣斂起笑容,“你說。”


  林鈺吭哧了一會兒才說道:“你看,你總是笑吟吟的,遇見什麽事也都是淡淡的。”


  “不好嗎?”


  “我也不知道。可我總覺得人有七情六欲,總該有難過,有憤怒,有傷心,你卻好像都沒有。不光這些沒有,我覺得你連開心、快樂,這些也都不是真的。”


  晚鏡緩緩地垂下眼簾,嘴角慣常地掛著細微的笑容。林鈺有點忐忑,不知道這些話自己應不應當說,不說,覺得憋的慌,說了又怕晚鏡跟自己再別扭起來。


  須臾,晚鏡忽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你這一本正經的樣子真奇怪。”她扭過身去看石徑旁開著的小花,手指輕輕地撫著脆弱的花瓣,語調輕快地說道:“跟你說我是畫了皮的女鬼,你還不信。大概我光記得把皮相畫漂亮了,忘了還有表情。”


  林鈺見她笑了,心底鬆了口氣,可聽她這樣與自己打岔,又難免有些失落。李香兒說他不了解晚鏡,不知道晚鏡在想什麽,對此他深感無奈。他何嚐不想去了解,可他不知要如何做才能走到晚鏡心裏,看看那裏究竟藏著什麽。


  “罷了,不說這個了。”林鈺略感挫敗底搖搖頭,“還有十幾天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麽嗎?”


  “喔,對啊,又快到我的生辰了。”晚鏡回過身來,用扇子半掩著臉龐,隻露出一雙笑意嫣然的雙眼,“你還有什麽可送的嗎?我都不曉得我該要什麽。”


  林鈺撓了撓頭,忍不住苦笑道:“嘖,平日裏該少送你些東西的。”


  “說的是。自己慢慢想吧。”晚鏡說完便搖著扇子步伐輕快地走了。等遠離了林鈺的視線後,她才慢慢地放緩了腳步,臉上的笑容也換作了淡淡的淒清。微風卷著小蟲歡愉的鳴叫吹過來,細碎清泠,一如已經很遙遠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這樣的一個夏日,也是這樣一條小徑,也是這細碎的蟲鳴,章耀宗穿著白襯衫,牛皮色的背帶從寬平的肩膀上越過來,清爽帥氣。他一手插在褲子兜裏,一手牽著蘇婉靜,“婉靜,就快到你生日了,想要什麽?”


  蘇婉靜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專注癡迷的不帶一絲掩飾。她環上章耀宗的手臂,臉頰也輕輕地倚在他的肩頭上,“耀宗,我什麽都不要,隻要你陪著我就好。”


  “傻丫頭。”章耀宗伸手在她鼻子上輕輕捏了一下,“快說。”


  “真的,你陪著我就好。”


  那年生日,蘇婉靜收到了一條紅寶石墜子的項鏈,她捧在手裏,昏暗的油燈下,那紅寶石依然熠熠光芒不減,煞是動人。來送項鏈的人把那蘭絲絨的首飾盒交給她,十分客氣地說:“少爺說,今天家裏有重要的客人,不能陪你了。”

  蘇婉靜亦做欣喜的樣子。等那人走了,她默然地佇立在門口,她希望耀宗是在騙她,希望他忽然出現在自己麵前說:“婉靜,我推了家裏的事來給你過生日。”於是她就這樣一直站到了十二點,從十五歲站到了十六歲。


  她不想要什麽浪漫的晚餐,不想要醉人的美酒,更不想要這項鏈。她隻想章耀宗陪著自己,她不明白為什麽這樣小小的願望卻仍要落空。


  後來她才懂,這願望不是太小,而是太大了。章耀宗給的了她任何東西,卻唯獨不能把自己給她。


  快要到你的生辰了,你想要什麽嗎?


  她如今,什麽都不想要了。


  其實林鈺說錯了。她並沒有隱藏自己,沒有把情緒深埋。隻是他不能也不會理解,當一個人什麽都不想要的時候,便沒有失望與悲傷,更沒有開心和快樂。


  那不是佛陀無欲則剛的解脫,不是脫離凡俗的大自在。相反,那是一種麻木,是沉重的枷鎖將她墜在這世界最深的地方,寂靜而黑暗,讓她覺得這世上的一切光明美好都是假的,是錯的,讓她既向往,又嘲弄。


  與其被那種糾結和矛盾逼瘋,倒不如索性閉上眼睛。不看,不要。


  晚鏡垂下眼看著手裏的扇子,細絹繃的扇麵上空無一物。


  李檀最見不得她這把扇子,每每瞧見了都想奪過去在上麵添幅畫,題上字。有次奪過去之後,李檀把扇子按在桌上看著她,然後等到蘸好墨的筆尖都幹了,晚鏡還是沒說到底要畫什麽。最後李檀把扇子還給了她,“你什麽都不愛嗎?”


  她什麽都不愛嗎?她明明曾經那樣炙熱地愛過,所以她才明白繁花過後的淒涼。既然最終是留不住的凋敗,又何必盛開,不如不愛。


  她並不想變成這樣,可她卻已經是這樣了。她戰勝不了停留在腦海裏的那一片湛藍色彩,忘不掉蘇婉靜死去時唇角綻出的最後一抹笑容。


  嘲諷的笑。笑這癡情如此荒誕。


  日子過得很快,轉眼七月十五將至。


  從入了七月開始,各家便陸續地祭拜先人、上墳、燒紙。十字溝那場大火毀了不少墳塋,所以今年去修墳、重新安葬的人也特別的多。好在李家祖墳的位置高,倒沒受影響。


  李香兒選了一天帶著家人去上墳,也把小珍和小寶帶著去祭拜了秦淮安與柳玉珠的墳塋。


  李香兒在自家祖墳前足足倒了一壇子的酒,林墨山直怕她把墳頭土泡塌了。撂下酒壇後她拍拍手,對著墓碑道:“爹娘,爺爺奶奶,各位長輩們,咱家鏡兒馬上就要及笄了,這是今年家裏頭等的大事。及笄了呢,也就該許親了,可我實在是愁的慌,我這麽漂亮的姑娘到底得許個什麽樣的人才配的上?我這一壇子酒夠爽快吧,各位泉下有知,也都幫襯著點,好好幫我尋摸尋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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