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9. 輕賤
袁陵香踉蹌地退了一步,忽然間有些歇斯底裏的喊道:“你算計我!你這個心腸歹毒的丫頭!你什麽都知道還要與我演戲!”
幾個人都瞧著袁陵香,被她的邏輯驚的啞然。
這時巷口突然衝進一個人來,對著袁陵香揚手就是一巴掌,袁陵香捂著臉看過去,竟是孫氏。
袁陵香愣怔地看著孫氏,一時忘了要如何反應。
孫氏漲紅著臉,胸口起伏的極厲害,手揚在半空像是還要再打的樣子,卻顫抖的失了力氣,嘴唇翕動著要開口,話還沒說出來眼淚卻先落了。
“娘?”袁陵香萬沒想到孫氏會出現在這裏,好一會兒才緩過神,感覺到了臉上的麻痛。她一把抓住孫氏的胳膊,淒厲地哭了起來,“娘!娘!你別信那蹄子的胡言亂語!女兒受委屈了!女兒被人冤枉了!”
孫氏木呆呆地看著袁陵香,口中喃喃地說:“陵香,陵香……”
袁陵香趕忙點頭,“娘,娘你最疼我的,你相信我,相信我。”
“我信你?陵秋是怎麽死的,娘全看見了……就是那樣。”孫氏的身形晃了幾晃,忽然仰起頭啊地一聲哭了出來,自持不穩地跌坐在了地上,“大奶奶啊!我對不起你!我對不起你啊!”
袁陵香被孫氏嚇了一跳,想往起拉她卻拉不動,幾番掙紮下來便換了神色,厲聲地對孫氏道:“娘!你還有點氣性沒有!那姓關的半死不活,卻壓在你頭上十幾年。主持中饋的是你,照顧爹爹的是你,甚至她的那幾個孩子也是你幫忙帶大,可她予你半分好處沒有!你可知道我頂著庶女的身份過得有多辛苦!是你不爭氣,你不爭氣還要連累我!”
“你住口!”孫氏用力地把袁陵香推開,從地上爬了起來,顫抖著手指著袁陵香罵道:“大奶奶對我如何我比你清楚!你娘我是出身不高,沒有大奶奶的照應你道我如何一進門就能打理那一大家子的事?我出身不高,我認!你就是我的女兒,你也得認!你是庶女不假,可你吃的用的哪樣比陵秋差!我待陵秋如親生,陵秋待你一如同胞親妹,娘沒想到啊,你竟是如此的心腸,你……你居然害她性命!”
袁陵香陰森森地笑了笑,“她待我如親妹?我撿她不要的穿,撿她嫌棄的用,這也是對待親妹?!娘,你是我親娘!你那心是要偏到腋窩裏去!我明裏暗裏勸了你多少次,你若是爭一爭大奶奶的位子,我何至於有今天!我若是嫡女,爹還會那樣隨意的編排我的婚事?!你不爭,我爭!你認命,我不認!你憑什麽指責我!要怪就怪你自己!”
孫氏氣的渾身發抖說不出話來,看著竟是要暈厥的樣子,林鈺趕忙上前扶住了她,也不知道應該勸什麽。袁陵香麵目猙獰地看了看孫氏,又看了看林鈺,忽而回頭指著晚鏡吼道:“你滿意了?!”
晚鏡不以為意地笑了笑,“我有什麽滿意不滿意的,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她從袖子裏拿了樣東西托在掌心,遞到了袁陵香麵前,“這是支上好的羊脂玉簪子,通體溫潤無瑕,那千瓣菊的雕的也是栩栩如生,看著倒是名家的手筆。”
袁陵香看了看那斷成兩截的簪子,眉毛一挑,“你要說什麽!”
“千瓣菊,我想這該是袁陵秋的簪子,也不知道她怎麽就舍得給你了。想來也是因為你喜歡,我瞧你每天都戴著。”
袁陵香冷笑一聲,“我喜歡?我有的選嗎!都是她不要的東西罷了。”
孫氏瞧見晚鏡手裏的簪子,推開林鈺蹣跚地走了過去,手指輕輕拈起仔細地看著,須臾又按在胸口,止不住的垂淚。
“姨娘,我瞧著陵香喜歡這簪子,我若是直接給她又怕她吃心不肯受。”袁陵秋遞了個小錦盒到孫氏麵前,“您尋個機會給她吧。”
孫氏打開盒子看了一眼,趕緊又遞還給了陵秋,“這是二少爺專門讓人給你做的,可別拿來胡亂送人。”
陵秋笑了笑,“怎麽是胡亂送人,陵香是我妹妹,一個簪子又算得了什麽。二哥也是,想著給我做件東西怎的就不想著陵香。姨娘可別怪他,他粗枝大葉的心思沒這麽細。”
孫氏說什麽也不肯要,陵香便撅了撅嘴,“姨娘與我見外,我可不高興了呢。”
孫氏歎了口氣,“你說你這孩子……,陵香那孩子是敏感了些,可她心不壞,等年紀大點,懂事了,自然就知道你這姐姐的好了。”
可她,竟看錯了自己的女兒。袁陵香與陵秋的親近,並不是懂事了,並不是她懂的了陵秋的好,而是深沉了心機,學會了隱藏。
袁陵香過去掰開孫氏的手將那簪子奪了出來,揚手扔到一邊,冷聲道:“一個破簪子,真當我稀罕不成!”
晚鏡回頭看著落在牆根的簪子,簪子前一雙赤腳,水珠滴滴答答地從透濕的襦裙上落下來,落到地麵便消失不見。
昨晚她問袁陵秋,“你想要袁陵香賠命嗎?告訴我她護身的東西在哪,我看能不能找機會取下來。”
袁陵秋就那麽直愣愣地看著她,好半晌,才緩緩地說:“我不知道。初時,我好恨她,如果那時她就那麽死了,我不知道會有多痛快。可時間久了,好像這恨意卻淡了。我總想起我們很小時候,那天她興衝衝地牽著我的手與我一起去吃飯,進了飯堂裏卻被嬤嬤抱了出去。她哭,說要與姐姐在一起,那嬤嬤就告訴她,你是庶女,不能這樣。那時我覺得她好可憐,我想我是嫡女又是她姐姐,一定要多關照她才是。”
“你心善。”晚鏡道。
袁陵秋卻搖了搖頭,有點失笑,“我原也這麽以為的。我覺得送她東西便是對她好了,開始時她還高高興興的拿著,後來再大一些便不肯要了。我以為她是不好意思,便拐彎抹角的給她,見她拿了我給的東西我就會很開心,心裏很滿足。我總想著我是嫡女她是庶女,我是嫡女,她是庶女……,現在我才恍然,真正在意身份的不是她而是我。我對陵香所謂的善,其實,亦不過是我的施舍罷了,哪裏算得上真善?所以我越是對她好,她便越是恨我。如今我明白了,卻也晚了。”
晚鏡默然片刻,道:“這怨不得你。無論如何,她總不該害你性命。”
袁陵秋站起身來,一身秋香色的衣裙濕嗒嗒地貼在身上。她仰頭看了看盈白圓月,像是自言自語般地說:“如果我不去見他,我不會死,他也不會死。不死,卻自此天涯再不複相見,死了,倒也罷了。”
晚鏡此時看著站在牆角的袁陵秋,灰白的臉上毫無表情,就那麽靜靜地站著,看著撫養她長大的孫氏,看著害死她性命的袁陵香。無悲無喜,也無恨。
張禾注意到了晚鏡的目光,也回過頭去,卻是空無一物。
此時孫氏的心中空落落的隻剩下無盡的悲傷。她氣自己女兒歹毒的心腸,恨她因著一己私怨害了兩條性命。可她是自己的親生女兒,十月懷胎生下,疼愛嗬護地長大,看著她從蹣跚學步長成今日亭亭玉立的姑娘。
她不知道陵香是如何變成今天這般模樣,怨毒陰狠。孫氏覺得這一定是自己的錯,但卻不知道自己究竟錯在了哪裏。
她失魂落魄地走出了暗巷,巷口處,初雲和蘭兒一臉的錯愕,還沒有從主子們的爭吵中回過神來。晚鏡給初雲遞了個眼神,初雲會意,趕忙拉著蘭兒跟上了孫氏。
袁陵香看孫氏走了,癟了癟嘴像是要哭的模樣,又硬撐住氣勢,盯著晚鏡道:“我還真是小瞧了你,平日裏蔫聲不語的,咬起人來倒是一點不含糊。”
晚鏡本不耐煩與她再說話,卻還是按下煩躁,淡淡地道:“你姐姐對你好,你也許覺得那是施舍,如果她對你不好呢?你又會如何覺得?其實她怎麽做都是不對的。表姐,從不是別人輕賤於你,而是你的自卑一直輕賤了你自己。”晚鏡抬眼幽幽地看著她,“這是我最瞧不起你的地方。”
袁陵香的臉色變了變,被晚鏡的目光看得驚悚莫名,不由自主地退後了兩步,隨即又神經質地笑了,“就憑你個撿來的野種,也配瞧不起我!”
晚鏡見她執迷不悟,搖了搖頭,叫上林鈺與張禾走了出去。行至巷口,晚鏡駐足回頭,“我不知道你怕不怕,不妨好好想想你姐姐死時的樣子,也許,她一直在看著你呢。”
“你胡說!晚鏡,你不得好死!”半晌後,袁陵香走了音的叫罵聲從巷子裏傳了出來,晚鏡坐在馬車上,若有似無地笑了一下。
折騰這大半天,晚鏡很是疲憊地倚在車壁上,半睜著雙眼不知道在想什麽。林鈺靜靜地瞧了她一會兒,說道:“有點冒險了。”
“怎麽會。”晚鏡懶懶地應著,“這就如同對著棋譜下棋,每一步都是知道的,有什麽險可言。”
“你如何知道的?”林鈺眨眨眼,又嗤地笑了一聲,“她姐姐告訴你的。”
晚鏡沉默了一下,點點頭,似是歎息般地說:“對,她可憐的姐姐。”
“她姐姐一直跟著她?那她怎麽像沒事人似的?我記得齊大娘那次可是很快就病倒了。”
“我也是昨天夜裏聽她姐姐說的。原本在東陵時袁陵香是病了,險些丟了性命,是個道士幫了她一把,將她姐姐的魂封在了簪子裏。要不是那簪子意外的斷了,讓我事先知道了她的過往,今天這一遭我很難說是否應付的下來。”
“你看,我說冒險了吧。”
晚鏡半是無奈半是好笑地睨了他一眼,“是是是,冒險了。”
林鈺看著她一臉的倦色,有些心疼,“我說了,若是有事記得叫上我。”
“叫上你?那這戲可要怎麽唱下去。”
林鈺想想也是,心下寬慰不少。他轉頭透過車簾模模糊糊地看著張禾的背影,許多話在心裏百轉千回地繞了繞,最終還是沒能問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