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 怎麽解?
正在範仲泉與張禾說話的時候,內院裏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聲,夾雜著濃重的痰音,直聽得人嗓子難受。範仲泉轉頭就往內院跑,張禾也趕忙跟了過去。
內院中廳的屋子裏幾乎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了。張禾看見牆上還留著不少曾經掛過畫軸的痕跡,如今卻空空蕩蕩。屋中有張檀木八寶桌,和幾把官帽椅,剩下的便是一張酸枝木雕花大床。擱到範家鼎盛時這些大抵都是入不得眼的家具,現在看著隻覺得像是對命運無常的感慨。
床上錦被裏躺了個中年的女人,相貌姣好但瘦弱不堪,蒼白的臉上因為猛烈的咳嗽而顯出了病態的潮紅。
範仲泉跑過去把那女人扶了起來,一手捋著她的後背一手拿起痰盂接著,直到那女人把痰咳出來,才拉過引枕放在她身後,“娘,您喝點水。藥還在火上煎著,您再睡會兒。”
女人把頭側到一邊,躲開了範仲泉遞過去的杯子,氣若遊絲般地說:“不喝藥了。泉兒,別再買藥了,趕緊想法子把這房子賣了要緊。”
“娘您別急,正找人買呢。”
“嗯。男兒能屈能伸,回頭買處小院子做點小本的營生,日子也不是過不下去。別給娘再買藥治病了,娘不想拖累你。”
範仲泉低頭吸了吸鼻子,給他娘蓋好了被子站起身來,走到張禾身邊後用力地抹了把眼睛,勉強一笑:“公子看見了吧。我已經不再是從前的範仲泉了,瓊枝就算嫁給我,我也沒辦法讓她過好日子了。”
“範公子,你有沒有想過瓊枝她不會在乎這些?”
“就算她不在乎,可是我在乎。今時不同往日,我有何臉麵再拿著我們以前的情份去娶她過門?娶她,卻不能給她富足安逸的生活,正所謂相濡以沫,倒不如相忘於江湖,讓她去過安穩的日子。”範仲泉把張禾帶到隔壁的廂房裏,那裏支著個小爐子,用文火煎著湯藥。他拿起一把折扇扇著火,道:“以前我哪會做這些事,出了事兒之後倒是什麽都學會了。”
“冒昧問一句,您家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範仲泉沉默了一會兒,呼吸變得有些沉重,半晌嘩地一聲合上了扇子,“我們家是被人害了。”
“被人害了?什麽人?”張禾不解,“您家雖為商賈,但怎麽說生意做到這份兒上也不是一般人輕易撼得動的了,怎至於如此?”
“您說的對,我家是大商賈,可這商賈再大也不過就是個商賈。可恨家裏沒人在朝為官,沒有背景,與朝中官員關係再好也畢竟是個外人。有利益的時候一個個稱兄道弟,這有了難……,沒再落井下石的都算是厚道的了。”範仲泉無奈地搖了搖頭。
“範公子的意思是……,您家做了宮裏的生意?”
“是,皇商!多風光,可越風光便是跌的越狠。去年五皇子病了,倒也不是什麽大病,太醫問診開了方子,幾副藥下去這病卻是越發凶險起來。皇上盛怒下旨嚴查,一番審查下來,愣是說我們範家供的藥有問題!”
“五皇子?瑜德妃的兒子?”張禾說完噤了噤聲,覺得自己有點失言。
範仲泉卻是根本沒注意到這些,點了點頭有些激動地說:“原本給五皇子的藥房裏有一味附子,一層層地查下來後,說是我範家把川烏混進了附子裏充數。附子散寒止痛,那川烏可是有大毒的,我們範家做藥商不是一代兩代了,怎麽會做這種自毀城牆的事!”
範仲泉盯著張禾,像是要從張禾這裏討回公道一般。張禾趕忙點點頭,“是,你們沒必要如此。”
範仲泉冷笑一聲,“如今皇上年紀大了,皇子間的傾軋也就越來越厲害。誰知道那五皇子到底吃了什麽?這川烏和附子是誰弄混到一起的,憑我們根本就無力查清楚,也不可能查的清楚。總之這黑鍋是我們範家給背下來了,這幸好還是五皇子的藥方裏附子量輕,不然,今天也沒有我在這與公子說話了。”
張禾把範仲泉手裏的扇子接過來,默默地扇著火。他能說什麽呢?凡事都有兩麵,誰都知道做皇商錢好賺,可一旦出了事情卻是要連命都搭進去的,像範家這種被人當槍使最後又背了黑鍋的,不算少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如今說冤枉,實在也是沒任何意義。
“見笑了。”範仲泉疲憊地歎了口氣,“我也是好久都沒說話了。分家了,走的走散的散,這大宅子就剩了我一個帶著母親,平日裏也沒人來。”
“嗯,沒事。您別太消沉了,富貴時有富貴的日子,貧窮時有貧窮的活法,範公子正年輕,未見得就沒有東山再起的一天。”張禾客氣地說了一句。他明白這樣的情形再多勸慰也是單薄,更何況自己與他素昧平生,實在無謂多說。
“謝謝……,可我終究是負了瓊枝,這輩子我再如何也是與她無緣的了。”範仲泉對著張禾草草地拱了拱手,眼中竟已是淚光點點。
張禾原以為秀蕊口中的範公子是個背信棄義之人,替瓊枝不值得,可麵對如此情景他也不知道是否該去指責。
其實,那瓊枝對範仲泉一片癡心,連他送的一個鐲子都不舍棄,又怎麽會因為他家道中落而嫌棄於他。但話說回來,原梁大水之時範家正在焦頭爛額,就算範仲泉那時想去找瓊枝,怕是也有心無力的。
怎麽解呢?一段原該是郎情妾意的大好姻緣。
範仲泉把張禾送到了門口,再三請他照顧好瓊枝,也懇請他不要將自己如今狼狽的模樣告訴她,“就讓她覺得我是個負心人吧,也好就此將我忘了。”他如此說道。
張禾一一應下。最終,他還是沒忍心把瓊枝的遭遇告訴範仲泉,也沒有說那個他心中牽掛的女子已香消玉殞。至於那鐲子,還有那鐲子裏執念不休的一縷香魂,也便交由命數了。
彼時霽月山莊的正房裏,林鈺亦是覺得自己命運叵測。
李香兒難得有一副正兒八經的表情,像個長輩那樣看著林鈺。她李香兒是大而化之,是口無遮攔,可那並不代表她笨。
自己的兒子從自己肚子裏爬出來,從一個屁也不會的肉團養到如今,林鈺想什麽她怎麽會看不出來。正因為她看出來了,所以才不能讓他由著性子。
“林鈺,你不喜歡袁陵香。嗯,也不能這麽說,應該說你不想娶她,對嗎?”
林鈺知道李香兒還有後話,卻猜不出那後話是什麽,猶豫了一下,便點點頭。
“那你告訴我,你想娶什麽樣的姑娘。”
“我……”林鈺吭哧了半天,也隻能搖頭道:“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李香兒冷笑了一聲站起身來,走到林鈺麵前,用手掌輕輕拍了拍林鈺的臉,“你不知道娘卻是知道的。可是鈺兒,不行。”
“為什麽不行?”
“你看!你還是知道啊!”李香兒狡猾地笑了笑。
林鈺按了按眉心,覺得頭疼,“娘,您犯得著跟自己兒子耍心眼兒嗎?”
“不是我跟你耍心眼兒,我隻是想告訴你小子不要跟我耍心眼兒。”李香兒繞著林鈺轉了一圈,一拍他的肩膀把他按在了椅子上,居高臨下地說:“為什麽不行,你自己也知道,不然剛才不會在陵香麵前急於否認,娘說的對嗎?”
林鈺在李香兒的威壓下沉重地點了點頭。
“這話去年我跟李檀說過,今年也跟你說一遍。兒子,這世上沒有離了活不了的人,男子漢大丈夫,別說出去讓人覺得咱們霽月山莊的少爺沒見過女人。”李香兒點了點林鈺的腦門,“既然已經知道無望,就別去做那徒勞的事。”
“我不是活不了,我隻是放不下。”
“放不下就別放。揣在心裏,也是一輩子。”李香兒坐到林鈺身邊,“外麵的議論,別人的眼光都會是你們的障礙。你是長子,你還有弟弟,不能任性。退一步說,就算全家都不在乎世俗的眼光,豁出去了成全你們,那也得是你們兩情相悅才行,可你們是嗎?”
林鈺沒有說話。
李香兒看著林鈺的樣子,覺得有點心疼,卻還是把話點透了,“再者,她不適合你。這並不是說我覺得你們倆誰好,或者誰不好,隻是不適合。你真的了解她,能懂得她在想什麽嗎?我是真心疼愛你們,所以,不行。”
“我……”林鈺看著李香兒,目光有些猶疑,“是不是比較不開竅?”
李香兒翻了個白眼,“對,你是不開竅。你擺正你的位置,鈺兒,你們已經是很親近很牢固的關係了,這個改變不了,別到頭連擁有的也失去。”
這話說的林鈺有點想哭。原本隻是他自己壓在心底的秘密,小心珍藏,希望有一天能有辦法得償所望。現在倒好,晚鏡那邊把他給拒絕了,李香兒這邊竟然也突然地豎起個屏障來。合轍都知道!
林鈺明白李香兒說的有道理,可道理歸道理,這事兒若是因為有道理就能解決,那他早早地就不必如此傷神了。
揣在心裏,也是一輩子。
這話可真讓林鈺絕望,他幾乎想像到自己油盡燈枯的那一天,伸著枯瘦的手,兩眼含淚,卻始終有一句話說不出來,最後含恨而終。
李香兒可不知道林鈺的思緒已經飄了那麽遠了,抵著下巴,若有所思地道:“那袁陵香嘛……”
林鈺眉心一跳,忙道:“她是個好姑娘,可是我現在……”
李香兒豎起手掌沒讓他說下去,漫不經心地說:“再看看,再說,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