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16)
“從前,有位公府公子……”
魏璟以第三人的口吻,以旁觀者的視角,緩緩講述了自己的一生。
童年時生活幸福,少年時家逢變故,青年時痛苦掙紮,中年時病態落拓。
不過,他主要講的還不是自己,而是她。
十幾歲就嫁給了他,生活環境沒有一刻對她展現溫暖友善的麵目。
繼婆母咄咄逼人、步步相迫,公父如聾如瞽,聽之任之。夫妻二人被迫離府,曾經的親戚朋友避之不及,曾經的笑臉相迎變成嘲笑、譏諷、誹謗。形形色色的目光和言論揮之不去,周遭的環境如同變成一個漆黑的、冰冷的、風刃凜冽的漩渦,一點一點,把他們拖進去,吞噬,絞碎。
她曾向父親請教,如何才能讓他們的境況有所改善。
父親歎息,告訴她,不失於禮,是立身之本。
無論虞國公如何,國公夫人如何,隻要他們做到應有的本分,無愧於心,無可挑剔,他們就能堂堂正正立於世人麵前,牢牢占據一席之地。
她做了,殊不知,這卻成了她與丈夫分裂的起始。
還不到二十歲,生活壓力已經讓她有些不堪重負。
無所不在的、來自虞國公府的陰霾惡意,世態人情的冰冷,教養孩子的辛苦,打理家事的繁瑣。
最讓人痛心的,是丈夫的漸行漸遠。
他們爭吵、冷戰、互不妥協、傷痛入骨。
家裏氣氛壓抑,男人開始頻頻外出。
溫柔的青樓歌姬,熱情的小家農女,知情知趣的風流女冠。
他總能找到暫時給他安慰的人。
魏璟毫不諱飾,就像挖開一個內裏糜爛的腫瘤般,把那個糜爛的自己撕給她看:你看,骨子裏我就是這麽不堪。
她沒察覺到嗎,她察覺到了,但她是個有身份有教養的大家女子,做不來為這種事爭風吃醋、惡形惡狀。而她看他的冷冷目光,已經看透一切。
她開始拒絕他的親近。
然而他瘋起來,是她能拒絕得了的嗎?生平第一次,他像個強.暴犯一般,在兩人激烈的扭打中,控住她,與她發生了關係。
事後,他看著躺在床上無聲無息的妻子,開始懊悔、自責、痛苦,他跪在她身邊,想伸手碰觸她又不敢,緊緊抓住自己的頭發,渾身顫抖,無聲哭泣。
他啞聲道:“對不起……以後,不會再發生這種事……”
他衝下床,向門外衝去,卻忘了門是關閉的,“砰”的一聲撞上門,趔趄幾步,險些摔倒,隨即奪門而出。
就在這種情況下,他讓她懷上了女兒。
在其他女人麵前,他永遠是那個風流倜儻、瀟灑不羈、博才風趣又不乏溫柔體貼的貴公子,從不會勉強女人一分一毫,不會失去一絲格調,而對自己的妻子,他卻如此惡劣,好像所有的惡劣,都給了她一人。
此時的他,已經有很明顯的病態趨向了。
不但服藥縱酒、放浪形骸,還生出一種怪癖,總是時不時地往家裏拾掇一些亂七八糟的人,什麽乞丐、孤兒、賣身葬父女、慘遭淩虐的小奴隸,這些人良莠不齊,把家裏搞得烏煙瘴氣,連鄰裏都發出嚴重警告。
她深感羞恥,不堪忍受,兩人免不了又是一場爭執,他索性到別處築舍,光明正大地離家別居。
兩人的關係漸漸走入末途。
當年溫婉端麗的大家閨秀,被折磨得容顏憔悴,神情冷峻,如寡居幾十載的陰鬱老婦,臉上早沒了一絲柔和與笑容。
身體情況更是每況愈下。
及至後來,他母親歸來後,為她母親不來同住的那場爭吵,不過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他們的家,終於在內外交擊中分崩離析。
她去世的時候,還不到三十歲,那麽年輕,那麽年輕。
可以說,他自己身體敗壞英年早逝是自己作死的,而她,則由於常年抑鬱,與他有脫不了的關係。
不算美好的故事由他平靜淡漠的語氣說出來,愈發增添一種沉重壓抑感,哪怕隻想想,就讓人無法呼吸。
“這個男人去世後,幸運地投胎到一個好人家,有了更光鮮的身份,從公府世子一越成為藩王世子,可哪怕身份再尊貴,麵貌再光鮮,人還是那個人,骨子裏很多東西不會變,總會在某個時刻跳出來,傷人傷己。”
他望著她,目中隱有水光,認真地問:“如果你是那個男人的妻子,知道他是個什麽東西,知道他上輩子怎樣待你,負你,這一世,你還會選擇他嗎?”
裴蓁恍恍惚惚地聽著,某一瞬間,她仿佛明白了什麽,又好似什麽也沒明白。
她看著他的眼睛,那樣美的一雙眼睛,讓人心甘情願沉淪其中,毫無保留。
他不知道,當她聽到他的故事時,她的感覺,是心疼。
他並沒有過多鋪陳他的痛苦掙紮,主要說的是女子和男人在一起後如何不幸。
然而她仿佛能感同身受,自動把他代入男子,她看到的是,她喜歡的人,是怎樣被外界環境,一點點撕裂碾碎的。
沒有恨,沒有怨,沒有排斥、沒有抗拒,隻有心疼,和滿滿的遺憾。
她想,如果兩人再年長一點就好了……
如果……她再成熟一些就好了……
如果,她能做的更好一些就好了……
她說:“殿下,我也曾聽聞一個故事。女子帶前世的記憶而生,前世裏,她嫁給一個孟姓男子,沒幾年,孟家遭難,被抄家滅族,她輾轉奔逃,顛沛流離,最後流落到一家破寺廟,孤寂淒清地死在那裏。重獲新生後,她還在原來的家裏,高門貴女,父母的掌上明珠。年過及笄後,提親的人幾乎踏破門檻,而她一概拒絕。後來,有孟姓男子提親,她合掌笑著對父母說,‘我的孟郎來了。’然後,再一次嫁入孟家。”
她盈盈含淚望著他:“殿下,你如何看這個女子,是不是覺得她很傻?或許,這世間大多數人都不會理解她的選擇,但是,很奇怪,我明白。”她站起身,聲音低而清晰,“或許,我們是同一種人。”
魏璟隻覺神魂震蕩,如瞬間化為煙霧。
她說:“我心中那個人,於我如雲間月,我雖然仰慕他,但從不敢奢望真與他在一起。他身份高貴,才貌絕世,原該有更好的選擇,我……配不上他……”她眼睫輕顫,雖艱難卻努力說出自己的心聲,“我不希望因為我的事增加他的困擾,侍奉公主是我的選擇,不是迫不得已的選擇,而是我心甘情願的選擇,這就是我的真實想法。”
說罷,她再也無法停留,快步走出門去,魏璟追過去,艱澀地喊了一聲:“阿蓁……”
門外已經不見了人影。
他緩緩回到屋內,呆呆地坐了許久,直到隨從問他是不是該回去時,他才醒過神來,道:“你找人給我做樣東西。”
傍晚,裴蓁坐在家中,望著窗外的夕陽怔怔出神,忽然,侍女過來道:“娘子,剛才東莞王世子派的人來,送娘子一件東西。”
裴蓁側過臉:“什麽?”
侍女把東西遞過去,像一朵花,長長的梗,潔白絨絨的絮,成球狀,侍女還在奇怪這是什麽東西時,裴蓁已經一眼認出:這是一朵蒲公英,做出來的蒲公英。
它代表的是,思念,和等待。
她把蒲公英貼在頰邊,閉上眼,淚流滿麵。
冬去春來,公主和親的隊伍浩浩蕩蕩出了京城,裴蓁就在隊伍中,不過,她不是要隨公主長留胡地,而是去送行。
她認為,做事不應該半途而廢,所以堅持以女官身份服侍公主離國。
魏璟同意。
不過為防萬一,他還是火速派人向裴家提了親,並寫信告知遠在東莞的父母,裴家……自然是喜出望外的,魏璟也樂得在長長的旅途中與未婚妻重新認識,培養感情。
漸漸熟悉後,魏璟問她:“你什麽時候相中我的?”
裴蓁霞飛雙頰,扭過頭,不願回答。
魏璟逗她:“我想想,一定是回京途中我救你那次,話本上都這麽寫,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
裴蓁臉紅得要滴血:“不是。”
“唔?難道是在宮裏?”
裴蓁聲如蚊蚋:“父親外任的時候,我看到殿下的畫……”
東莞國某官員與裴父是好友,有一次來看裴父,兩人共同欣賞一幅畫。
畫的是一盆品相極美的花,設色清雅,筆墨妖嬈,極具神韻,讓人愛不釋手。兩人都是喜愛文墨的人,賞了一回,朋友道:“看出來了嗎?謎底是什麽?”
裴父:“?”
朋友笑:“這可不單單是一幅畫,還是一幅畫謎,謎底是一個地名。”
裴父興致上來,連續猜了幾次,朋友道:“其實我也不知道謎底是什麽,這次回去後打算找機會問問世子。”
裴父素知女兒擅長這個,便讓女兒來看,裴蓁一下子便被畫迷住了,為畫,也為花,更為畫中之謎。
她同樣不能一下子解開,但直覺,父親猜的答案是錯的,太常規的思路,或許就是歧途。
這幅畫謎她解了許久,還是某次,一個南方侍女問她這種奇特的花叫什麽,她告訴侍女,侍女操著南方口音念了一遍,她突然心中一動,來了靈感。
這種花還有一個別名,這個別名用此地方言念一遍,利用諧音,翻譯成雅言恰恰是一個地名。
後來,依風燈會上他出的那幅畫謎,雖然難了許多,但思路是一樣的,所以她讓公主留下畫,自覺能夠破解。
“難怪你當時隻用了不到一天就解出來,原來如此。”魏璟恍然大悟。
她含羞一笑。
其實,她沒說的是,當時,看到那幅畫,她好奇地問那位世叔,東莞王世子是個什麽樣的人?
朋友想了想,語氣有些微妙:“世侄女最好不要見到他。”
“為什麽?”她問。
“一見世子誤終身。”
因為這句話,她愈發對東莞王世子好奇,心心念念猜測他的模樣。
直到在驛館親眼見到他的那一刻,她終於深刻明白,父親朋友那句話是什麽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