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擇(15)
本以為十拿九穩的事陡生變故,魏璟突然一陣心慌,進而是無可抑製的焦慮。
他不由自主地咬住自己的食指關節,在房中走來走去。
來不及了,快要來不及了,開春公主就要和親,年前正式女官就會定下。或許其他的已經定下,隻因為公主,才讓他在裴蓁的事上有一線轉圜餘地。如果他不能及時說服裴蓁,扭轉局勢,就隻能眼睜睜地看她去胡地,終生無法回故鄉。
他不能接受這樣的結果!
他想,到底哪裏出了問題,明明他能感到,她是願意留下的。雖然每次都因為這樣或那樣的意外沒能明說,但她的眼神、表情、以及他每次提到此事時她的反應,無不告訴他,她是願意的。
何況,重陽那日在白雲寺,他去找公主詳談,她就在一旁,她的神情告訴他,她知道他要和公主談什麽,並沒有反對。實際上如果她要反對,從他荷葉傳書到重陽登高這段時間,她完全有機會告訴他,但她沒有。
所以,她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是有不得已的苦衷,還是他根本理解錯了她的心意,她真的一心想做女官?
他在無限焦慮中迅速下了決定,他必須找她認真談談,確定她的心意。如果是前者,他會幫她解決。如果是後者……他的心沉下來,縱然再難接受,再排斥抗拒,他也依然支持她的決定。
他迅速寫了一封信給她,以公主的名義送去,邀她到水雲觀麵見詳談。
考慮到她腿傷尚未痊愈,他選的地方,離她家不遠。
到約見這日,無雪,天晴,宜出門。
他心情不錯,著意裝扮一番,左右問過無可挑剔後,坐車離開王府。
水雲觀算本朝名觀,曆來是名門貴女喜愛的清修之地,人文環境可想而知,清幽雅致,即便在冬日,也頗有可賞玩之處。
魏璟卻無這樣的興致,他目標明確,直奔與裴蓁的相約之處。
尚未走近,便見一闌修竹後,一對男女相對而立,談話聲隱約傳來。
“……表妹,你看到了嗎?那首詩就是我提的。那時你隨姨父姨母外任,我整日失魂落魄,思念表妹,陪母親來觀裏上香,心有所感,就提了這首詩。那時,我真後悔,為何沒早日表明心跡,定下與表妹的婚約。整整五年,我無日不思念表妹,得知表妹回京,我既興奮又忐忑,興奮能再見表妹,忐忑是怕表妹已經名花有主。好不容易打聽到表妹尚未許配人家,誰知表妹又進了宮。幸而天憐有情人,表妹終於回來了。我問過姨母,你的傷要養上三五個月,大約是不能繼續侍奉公主了,這也是姨母的心意,不願你跟著公主去胡地。那種野蠻不開化的地方,表妹去了,不知要怎生受苦。
表妹留下來吧,嫁給為兄,我會好好待你。你知道,我從小就喜歡你……”
女子淡淡打斷他長篇大論的表白:“表嫂好麽?”
男人一頓,似有些尷尬,但聲音無絲毫異樣:“盧氏命薄,嫁我兩年就過世了。那時候我因為思念表妹日夜苦悶,家人擔憂,就做主為我娶了盧氏。可我心裏都是表妹,世間女子加起來也比不過表妹在我心裏的地位……”
“表兄回去吧,告訴母親,我不會離開公主,更不會嫁給表兄,我心已定,終生侍奉公主。”
男子急切:“表妹,你縱不憐我,也要顧念姨父母的心意……”
裴蓁:“當初做女官,父母是同意的,斷沒有做到一半又要我放棄的道理。皇家的事,能由著我隨心所欲麽?不必多言,請回吧!”
“表妹……”
見這男的嘰嘰歪歪沒完沒了,魏璟不耐煩了,直接現身。
裴蓁看到他,頓時滿臉通紅,還有些手足無措。她也不知道今日表兄會找到水雲觀,剛才她就在擔心這種情況被魏璟撞見,以為她在和他有約時,還和別的男子幽會。誰知最糟糕的情況還是發生了,她大腦瞬間一片空白。
魏璟含笑道:“裴女官,原來你在這裏?”看向一旁的男人,“這位是?”
裴蓁木木的:“我表兄。”又對男人道,“這位是東莞王世子。”
男人連忙行禮:“在下張桓,字沐衡 ,見過東莞王世子。”
“哦,是你。”魏璟麵露恍然,仿佛真的認識人家一樣,泰然往旁邊的石凳上一坐,姿態灑脫,“聽說你眼光極好,選的美妾個個絕色,且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真的嗎?”
男人忙謙遜道:“世子謬讚,賤妾蒲柳之姿,不過略識兩個字,怎敢得世子如此盛譽?”
魏璟“唔”了一聲:“不知張郎家中有幾房美妾?”
“兩房……”
“身邊幾名美姬?”
男人聲音發哽:“四、四個……”
“果然是風流男兒。”魏璟撫掌,貌似讚歎,彬彬有禮,“裴大人外任五年,張郎不僅娶了妻,還納了兩房妾室,四名美姬,忙得很哪!你說你日日思念裴女官,不知是從哪裏擠出的時間思念呢?”
“……男人的臉頓時漲成豬肝色,冷汗直流,訥訥無言。
一旁的裴蓁麵無表情,冷若冰霜。
男人終於狼狽而退。
魏璟轉頭對裴蓁道:“你看,這男人不行,不靠譜。”
隨口一詐,就詐出滿肚子男盜女娼。
裴蓁顯然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直接道:“世子邀妾前來,不知有何吩咐?”
魏璟仰頭看她:“我說認真的,剛才那個男的不行。”
裴蓁:“他如何與我有什麽相幹?我們還是說正事要緊。”
魏璟“哦”了一聲,站起來,左右看了看:“你的腿恢複得怎樣?要不我們去屋裏吧,外麵挺冷的。”
裴蓁:“……”
話是這麽個話,可為什麽聽起來怪怪的。
按下滿心不自在,裴蓁也怕把尊貴的東莞王世子凍壞,遂引他往自己暫時落腳的房間走,回道:“我還好。”
進入房間,她命侍女取壺熱水過來,親自為他斟上,放到他麵前。
魏璟捧著水杯,略略抿了一口,開門見山:“我送你的荷葉你看了吧,我以為你同意留下,也與公主說了,為何改變主意?”
裴蓁微微垂頭,長長的睫毛在眼下留下兩彎纖巧的弧度,沒有回答。
魏璟柔聲道:“如果你有難處,可以告訴我,我來解決。我希望你能過得舒心暢意,隻要你告訴我你的真實想法。”
裴蓁忽然抬頭,眼中隱有薄淚:“世子為什麽對我這麽好,這麽在意我過得舒不舒心?如果當初救我、救我全家是剛好遇到,順手而為,那後來一次次……是為什麽?”
魏璟一滯,半晌,勉強道:“你就當……是我個人的癖好吧,凡事既然開始,就不想半途而廢,總希望有個完滿結局。”
“原來如此。”她說,微微閉眼,想把眼中洶湧的淚意逼退,任它一滴滴落入心中。
“所以,告訴我你究竟怎麽想的,我會尊重你的選擇。”
她依然垂著頭,話語如籠著濛濛細雨,潮濕,淒涼,哀傷:“如果我遵照世子的意思留在故土,嫁人生子,剛才我的表兄你看到了,那就是父母為我選的,世子是如何評價他的?”
魏璟心中一緊,立刻道:“這不是問題,你放心,從今以後,那個男人不會再出現在你麵前。”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說,語氣疲倦而悵惘,“與世間許多男子相比,與不知根底的某個男人相比,表兄還算不錯的。何況沒有這個,也有那個,世間男子,但凡有點身家,無不三妻四妾,即便如我父親那般的正人君子也不例外。我並非不賢,妻妾之家也並非不能和睦,我隻是覺得索然無味罷了。我無意成親,寧願終生侍奉公主。”
魏璟既心疼她年紀輕輕就生出這樣的不婚心思,又對她悲觀的想法極不讚同:“我父王隻有我母妃一人,我將來也隻會娶一妻,在我們東莞,許多官員都不納妾。”
他提出有力反駁。
正所謂上行下效,東莞王專情,下麵的官員也有意無意向領導靠攏,以期取得領導的好感,仕途順暢。於是就呈現少有的官員不納妾現象。
裴蓁無言。
魏璟道:“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丈夫納妾的問題,我手下有大批年輕優秀的官員供你挑選。”
語氣完全不像在開玩笑。
裴蓁愣愣的。
她想,這世上怎麽會有這樣的人呢?
見過他,世間再無美景,再無光亮,再無芬芳,隻能任由自己的心朝著他的方向沉淪,沉到深淵,亦生歡喜。
魏璟:“怎樣,改變主意了嗎?”
裴蓁緩緩搖頭。
“看來,這並不是主要原因。”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目光篤定,“告訴我實話。”
幾許命令,幾許誘哄,幾許溫柔與耐心。
她輕輕抬睫,注視著他,清澈含水的雙目清晰地映出他的容顏,仿佛伸手可觸,卻又咫尺天涯。
這是她今生唯一的機會,離他這麽近,向他吐露心聲。
以後,再也不會有,再也不會。
那些深藏於心,銘於肺腑,無數次夢中向他傾訴,醒來卻隻能默默自我消化的話,不由自主,緩緩道出。
“我心中有一人,我隻想與他相伴終生。除了他,世上任何一個人,對我來說,都與表哥沒什麽區別,嫁過去不過是將就和忍耐,我不願這樣屈就,這樣消耗
一生,寧願抱相思以終老,清淨一世。”
魏璟腦中轟然一聲,心神劇震。
女子的眼睛,脈脈如訴,熟悉而又陌生,其中藏不住的情意,告訴了他一切。
莫大的歡喜,又蘊悲傷,仿佛有什麽倏然落定,又纏起絲絲迷茫。
他喉中堵塞,眼眶泛濕,袖中的雙手緊握成拳:“他何德何能,值得你這樣賠上一生?這世上,沒有一個人,值得你這樣辜負自己!”
她淒然一笑,移開目光,沒有說話。
他聲音微顫:“我告訴你一個故事,如果你聽過後還能、還能……”
像艱難地撕開一道傷口,他緩緩撕開自己的上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