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我所思兮在東門(三)博弈
李安通目送範氏和範真真離開,長歎一口氣,總覺心裏不安。
她舉步踏入,趙啟秀正站那沉思,他登基為帝,除了衣冠配飾貴重了不少,其他改變不多。可服飾這些,對人的影響說大可大,說小可小,不可小覷。
比如對於趙啟秀的影響,就是多了幾分疏離,增了幾分威嚴。
如今他肅然不言,悄立風中一動不動,更顯深沉。
太深了點。
“小禾?”她道。
趙啟秀回過神,“來了?吃了沒有?”
“吃過了。”
“和誰?”
李安通錯愕他問的這句,“子麗。”
趙啟秀也不答話,回到書桌前,他本想和她一道吃飯,可李安通卻已經吃了,於是他便連吃飯的欲望都沒了。
“你呢?”她瞥他玉頰微瘦,眉眼間盡是疲憊之色,又關切地問道。
趙啟秀道,“不想吃——”
不想吃……李安通皺眉,他的語氣有幾分極容易察覺的委屈。她心一跳,不該繼續問了,免得問出什麽不好的東西來,
“那有什麽事情嗎?”快快辦好,等一下可就出不了宮了。
趙啟秀察覺她的心思,微微著惱,這就是她的態度!太過分了,利用完就不理人……也完全沒有替他解決問題的大無畏。
“沒事就不能找你?”他反問。
李安通想起剛才範大娘說的話,大娘似乎很討厭趙啟秀跟她在一起……“我不是這個意思……”
趙啟秀收回自己凝視的眼神,排扇的睫毛一垂,把一份密信扔在李安通麵前。
既然不談情,那就談公事。
“你看看罷!”他冷然道。
密信?李安通摸了摸後腦勺,怎麽臉色說變就變,她拆開信件,來信人是顧小樓,他如今是幽州那邊做事,怎麽了,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原來當初,顧小樓厚臉皮地向李安通請求,希望要個小官做做,這小官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反正在趙接名下做事。趙接投降趙啟秀後,成為幽州牧,算是顧小樓名義上的上司。
本來麽,上司說什麽,你最好不要抵抗。可顧小樓對其間的道理卻不是很懂。而趙接本事很大,是河北有名的**子,當時會投降,也是順應時勢,看何耀明不行了的不得已之策。
顧小樓和趙接,一個看不上,一個自以為背後有人撐腰。總之,顧小樓受到趙接的屢次嘲弄,很不是滋味,他氣不過,想你趙接不過是個降將,憑什麽橫?而我可是第一候李安通的兄弟。
可苦於沒有把柄。他和朱大戶一起,兩人耐心觀察了趙接一段時間,發現這個人天天和他的部下晚上聚眾喝酒,席間大放厥詞,抱怨連連——
覺得自己蝸居於這幽州之地,簡直是大材小用!而自己當初的老部下全部跟著趙啟秀躍了龍門。十分後悔當初沒有起兵反抗,反倒是一見形勢不好,就投降了趙啟秀。
其實當時的情況是,他的確沒有多少勝算。可人嘛,想起過去,總會理想化。
顧小樓花重金收買了趙接身邊的侍從,把他們說的話,一一記錄下來。然後寫了好幾封密信送給遠在長安的趙啟秀,說趙接蓄意造反。
當然了,還有趙接的其他小毛病,什麽針對下屬,玩弄婦女等。希望趙啟秀早做打算,最好及時把人拿下。
顧小樓的心思很簡單,你看不上我,我就讓你吃不了兜著走!
趙啟秀接到密信,大為動怒。一則你說趙接謀反,證據呢?你無憑無據,就敢說他造反。二則,就算趙接私德有虧,現在天下還沒穩定,正是用人之際,能忍則忍。
三則,就算趙接真的有這個心,你這一告,不是有打草驚蛇的危險嗎?
顧小樓這一波操作,簡直是蠢透了。論說起來,若不是看在李安通的麵子上,他應該立即處死顧小樓才是,免了寒了功臣的心。
趙啟秀是從河北起兵的,手下將領除了自己的嫡係,就屬河北這派最為強大。而趙接乃河北名將,趙啟秀的很多重要將領也是他的部下,位高權重。
他若是真的謀反,可能就會帶動很多人跟著他一起。到時,動搖國本,就是殺一千個顧小樓,也在所不惜!
這其中的利害關係,李安通也是清楚的。當即白了臉,單膝跪下,“皇上贖罪!”
她若還不求情,顧小樓非死不可。她雖惱怒顧小樓,可眼睜睜地看著他去死,卻是萬萬不能的。顧小樓就好像她一個不成器的弟弟,弟弟再不成器,也是弟弟。
不能殺,不能殺啊……
趙啟秀看她嚇得臉色煞白,語帶幽怨道,“論到別人的事情,你就這般緊張。贖罪,贖什麽罪?誰有罪?你麽?還是他?我看,是我有罪。”
李安通暗道,這個時候,你還有心情開玩笑,“我一定寫信好好規勸她,讓他安分一點。”反正是密信,趙接應該還不知情。
若是知道,那就有點麻煩了。
“安分?”趙啟秀皺眉,“小樓是個安分的人嗎?你寫了也沒用。他若是安分,就不會賄賂人,還敢去監視別人!”
趙接還是個老油條,六十多人了,吃過的鹽比顧小樓吃過的米還多,指不定已經暴露了。顧小樓是覺得自己的通哥秀哥年紀輕輕,也這麽有本事,連帶著也覺得自己是個厲害人物。
再再說了,趙接老了,看到自己的老部下都升官發財,哪有不眼紅的?有點怨言很正常。
他看她身形微晃,低垂著頭,顯是極為愧疚,輕拍桌案道,“好啦。起來吧。你又喊我皇上了。”
李安通暗想,你拿顧小樓的事情跟我說,不就是以皇上的名義嗎?若是以兄弟的身份,你就自己處理,不用還沒處理就來嚇我了。你就是有事要要挾我,非要我替你做。
趙啟秀看她不說話,“怎麽了?”
她道,“你找我除了這件事,還有其他事情吧?”
兜兜轉轉,不過是敲山震虎。趙啟秀驀的被人戳破心思,臉頰泛紅,剛才步步為營心計深沉的君王霎時變成了情竇初開靦靦腆腆的少年,心想,她何時變得那麽聰明了。
哪知李安通為了這事,也是猶豫來猶豫去,故而一猜就中。
“也沒什麽事情。”他見被猜中了,反倒扭捏起來,“我的婚事聽說了嗎?”
李安通道,“你希望我幫你解決,是不是?”
“是。”
李安通為難道,“怎麽解決?”
“你聽我的就行。其他的不用管。”
又是這句話,不用管——敢情她就是一工具人,隻配為他使用。
“你想怎麽做?你讓我不用管,誰知道你要做什麽?”
“你希望我做什麽呢?”趙啟秀偏著頭問,“我還能做什麽?反正不會亂來就是了。”
“既然關涉我,還是說清楚比較好。”
趙啟秀道,“今晚別出宮,就是今晚的任務。明日的事情,明日說。”
!!不出宮。不出宮!她來時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成真了。他的婚事,他的婚事,她實在無能為力。他想做什麽,她難道不知嗎?
“你若想瞞騙世人是瞞不過的。”她焦慮地轉了身,背對著他。
他緩緩地走到她身後,好似很貼近,實則仍有一些距離,這距離那麽近,也那麽遠。她想,是他的氣息太濃烈了。他一字一句道,
“我沒打算要騙他們。”本來是打算要騙的。可既然她非要追根究底,他就告訴她答案。他才不管上次她是真是假——反正哪有人偷了腥,就想跑?他有那麽好欺負嗎?
他牽起她的手,將她輕輕地籠住。
李安通一感受到他的碰觸,幾乎是反射性地抽手後退,“這個事……我,我會幫你處理。但……我們還是……”
趙啟秀乍聽她的答案,寒意直冷心底,心灰意冷道,“你想怎麽處理?男扮女裝進宮來,還是假戲假做?”
寒冷過後,隻有悲涼,她又在拒絕他。
連這次幫忙,都是因為顧小樓,她才肯答應幫他。
他實在不懂,她到底在想什麽……
李安通道,“我已成親。我們已經不太……”她想這樣說未免自作多情,轉口道,“你何必……我……我……”
她愁腸百結,有苦難言。
當初爹爹死時,讓她一輩子緊守自己的身份,連娘也這樣說。另外,她若開口直言,等於把身邊所有人都置於危險境地。
她性子剛直,若是男子之身,就是男子之身,絕不想有朝一日能變回來。若是抱著這樣的念頭,她便是要羞愧死了。
加之,男女伴侶,糾葛太多。倒不如朋友之間,冷如水,淡如茶。她很是享受這樣的狀態。
可趙啟秀如今這般逼迫,她又感為難。她也曾想過若是有一天趙啟秀真的有了其他愛侶,她定然極為難過。可便是人生緣分,一切都有定數,也不能強求。
她少時的師傅是佛門高僧,她又重活過一回,對情一字,看得是比他人淡然很多。
趙啟秀沉痛道,“你是希望,我成親是嗎?和你一樣。”他知道李安通從未和月影圓房,本來他也不允許。所以他想,她這樣,他也要為她如此。
若是一點情意也無,倒顯得他太過自作多情。可是他卻感覺李安通對他肯定是有些好感的,隻是不知為何,總是一再躲避,抗拒。
李安通道,“人生在世,又有誰,不是情非得已?成親便成親罷。我們便這樣如此也好。”
趙啟秀道,“如此。好一個如此。你去吧。”他話語淒涼,悲痛至極。
李安通轉過身,不知為何,一滴淚便悄然落下。情非得已。她如此,他亦如此。
話說開後,反倒是心中舒暢。
見她離去,趙啟秀咬著牙,瞪愣著看她的背影。當初求她別成親,被她拒絕了。現在求她和他在一起,又被拒絕了。
他是趙啟秀,是趙啟秀啊。他是二十一歲就平定天下的天之驕子,是文武雙全,才華橫溢的大宋開國君主。他何必總是受氣!總是!總是受她的氣!
拒一次不夠,還要拒第二次。她要拒絕他多少回?
太委屈了!他好想哭!
等不到她回頭,他趁她未走遠,突然提足狂奔,他的體力很好,雖比不了李安通,可也是馬上得來的天下,大步朝著她衝去。
李安通剛走到門口,便看見一陣白影朝她奔來,她還來不及反應,人已經被推到門上。邊上守門的侍衛都看傻了眼,這就是一向如謫仙一般的皇上嗎?
他猝不及防地吻住她,當著二十幾雙眼睛,好似就是要給他們看的一樣。輕咬她的唇瓣,纏纏綿綿,分分合合。
李安通手放在他的胸口,很想大力推開他,可又覺得這樣當眾拒絕他不太好。不過太熱烈了,她好不容易逮到空檔,用眼神詢問他在做什麽。
剛才幽怨的臉色煥發春意,薄紅的俊容貼著她的麵頰,他低下頭,溫柔地湊在她身邊,輕輕說道,“你不是要幫我嗎?我們就假戲假做吧。”
他拉她入殿,又把門關上了,君臣議事,旁人不得觀看。
剛才的餘溫尚在,趙啟秀吻得太熱,脫掉外麵的袍子,這一動作嚇得李安通又後退一步。
“怕什麽!我又不會吃了你。”他沒好氣地坐下。剛才氣得把指甲嵌進肉裏,現在才感到痛感。他一邊檢查自己的手,一邊繼續道,
“我不是你。我有潔癖。”
李安通也跟著坐到他對麵,摸了摸椅背,不安道,“什麽潔癖?”
“你可以隨便娶,我不會。”趙啟秀皺眉,他根本無法忍受有一個女人在他身邊,也不嫌吵……他潔身自好,最是看重名節。
“我也沒隨便娶。”
“那你休了吧。”趙啟秀道,“你不是誰也不愛嗎?正好,我也誰都不娶。”
李安通道,“月影願意的話,我問問。”
“你自己說的。今晚,你就不要出宮了。”
李安通瞥了眼最裏麵的床,“啊?不好吧……”
“李安通!”趙啟秀大喝,“你別以為我是什麽亂發情的禽獸!”非禮勿做,他是大宋最高學府出來的好學生,比她還懂什麽是禮義廉恥!
李安通忙擺手,“不是。不是。我當然沒有這樣以為。你不是。我隻是想,我不出宮,睡哪?”
一般,所有的官員就要出宮,沒有例外。總不能跟宦官睡吧。
“我們以前怎麽睡,現在也怎麽睡。”趙啟秀道,“你放心罷。我現在已經被你傷透了心,完全沒興趣了。你也沒那麽大魅力!”
“是是是。”她拒絕完,總覺得良心不安,趙啟秀說什麽都對,她有錯。
她態度謙卑,低著頭,弄得趙啟秀又不想發火了,剛才吻她的滋味又不自覺地湧上心頭。好甜,她好甜,她知道嗎?
他身軀緊繃,又看到她低頭露出的雪白頸部,人家都這樣說了,就別自討沒趣了。
可情欲好像會傳染,他熱死了!好想罵人!
她可以不可以跋扈一點,驕縱一點,不要這樣溫婉雅致,今日還穿了一身漂亮的雪色長衫,簡直美若天仙。
他有點後悔,剛才說話說得太絕了……
兩人已經在侍衛麵前激吻過,現在再宮裏同房一晚。李安通知道,明天,她的名字就會釘在“恥辱架”上。她無奈地按了按額頭。為什麽感覺定國後,她的日子反倒越來越難過。
她本想說自己睡旁邊的塌上就好,哪怕睡地上,她也心甘情願。
可是偷瞄趙啟秀的神情,剛才他決絕的話語再次浮現心間,她十分信他。他這樣說,肯定是真的。
那就不提了,免得又惹得他動怒。
她爬上床,也不去理他為何還不上床。也不敢太過小心翼翼,隻是平躺著,呼吸輕盈。
等了很久,也不見他過來。李安通便慢慢睡著了——睡前倒是很是樂觀,明日的事情就明日再說吧。
哪知剛入睡,又覺人突然上床,貼了過來,摟住了她的腰。
她一緊張,暗想,媽啊,他不會霸王硬上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