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醉尋秀雨(五)脆弱
休戰的次日,何藎誠便遵守協議,退軍三十裏。
有人趁機上諫,勸告李安通,現在可以偷襲,一舉殲滅之。
李安通以君子協議拒絕了。
不料,那人道,將軍若是現在做君子,到了後麵,可就難做君子了。戰場上無君子,將軍不是陰間將軍嗎?
這人問得犀利,李安通情不自禁地看了他一眼,發現他長相矮小,容貌醜陋,比長安的戚飛塵還醜上幾分,可不知怎麽的,他的眼裏滿是直視人心的銳利,和昭然若揭的野心。
後來一問馮翊才知,這老頭就是五樓幫的畢仇,沒想到他也在部隊中。論說起來,這人還是她的長輩。
馮翊道,“通哥,別理他。你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就好。”
李安通道,“可是他說得也對。何藎誠休戰,我的心裏總是沒底。你傳令下去,全軍戒備,隨時迎戰。至少等到何藎誠退到廣陵,我們再說。”
不過,也因為何藎誠的撤退,李安通等人得以和趙啟秀他們匯合。
兩軍會師,麵對何藎誠的休戰協議,趙啟秀眉頭緊皺。
李安通見他如此,大感不妙,“怎麽,不好嗎?”
“這樣的緩兵之計,你看不出來麽?”他言語嚴肅地問她。
聽他這樣說,她立馬便知其中肯定有詐,慌道,“我……我看出來了……可是他們緩兵……我們也緩兵……不對嗎?”
趙啟秀暗惱,言語上仍然冷靜,“你已經攻至中軍所在,雖勝負未定,但他們軍心混亂,是乘勝追擊的好時機。此刻,你該一鼓作氣才是,何藎誠一死,百萬官軍便如一盤散沙。”
李安通低頭,“我知道……”
“你知道?你若是真的知道,為什麽還要聽他們的?”他料定她必然猶豫徘徊,肯定聽了下麵人的意見。可是,她的將士中,有謀略的不在少數,一定有人勸她繼續追擊的。
他語帶怒氣,想的都是何藎誠敢以多欺少,好不容易差點就勝利了,可以扳回一局,卻偏偏……他咽不下這口氣!
“一時……我一時……”她低頭,無言以對。
“你說不出來。你枉費我的……”他停頓了一下,半晌才道,“……良苦用心……”
“那些事情,都是你做的?”如果不是官軍軍心大亂,她也不會打得那麽順利。
“不然呢。”趙啟秀道,“哼!官軍看似龐大,實則不過一群烏合之眾。何藎誠更是狂妄自大,不把我們龍城軍放在眼裏。我不給他顏色瞧瞧怎麽行!”
李安通道,“……我這次突襲,已經殺了不少人……”
趙啟秀看她欲言又止,心中微動,語帶溫柔道,“你知道若是你真的殺了何藎誠,會造成的後果,是不是?”
根本不是什麽勝負未定,而是必殺必勝。以她強悍的戰鬥力,超強的士氣,何藎誠所謂的中軍主力仍然不堪一擊。加之,官軍們如今是驚弓之鳥。李安通在的地方,就是勝的地方。
而她不想勝,她想要更好的結局。
何藎誠不提休戰則罷,若是提了,那就當然要和平。
“你試試看勸降。”她道,“若是你出馬,勝算應該大很多。”
趙啟秀道,“勸降?哪有這麽容易。何藎誠不死,這些人便無法勸降。他們仍有主心骨。你至少該殺了何藎誠。”
李安通想了想道,“若是必須得殺,我會殺的。”
兩人曾生死相隔,聽聞她得勝,他心中滿是歡喜,後來,又聽聞她和何藎誠簽訂什麽協議,他心中又滿是遺憾。見到她,隻顧質問,勝負占據上風,全然忘了她曾在生死邊緣。
其實,兩人能再見,是多麽難得的一件事啊……
他這樣一想,對剛才的嚴肅認真,突然懊悔不已,癡望了她片刻,問,“你還好吧?”
“嗯?”她尚在思考,被他猝不及防的問了一句,直接反問,“好什麽?”
他一聽,還道她生氣了,慌忙道,“其實,我不是……哎……我雖處下風,處處為人所掣肘,骨子裏卻從不認輸。你早就知道的……”
勝負對他來說,是很重要的。這關係一個男子的尊嚴。尤其這樣一場由他來主指揮的戰役,他非勝不可。
“我知道啊……”她仍然漫不經心。
“你知道?”他心中默默地想,你真的知道嗎?
李安通剛才在想事情,此刻已經把腦子轉回來,問道,“你說他們這是緩兵之計,那下一步他們會如何?”
趙啟秀道,“既然得了這喘息機會,自然是整頓軍紀,重振軍心了,同時還要肅清那些我傳播出去的流言,然後再卷土重來。我之前讓左朝陽發布謠言,說宜城大軍到,他們看到你這麽威猛,十萬宋軍再來,他們哪有活路?現在流言一清,什麽都要重新開始了……”
他的話語中仍有微微的遺憾,但已無怪她之心。
“你是怪我嗎?”她問。
趙啟秀狐疑地看了她一眼,她不會現在才聽出來吧,那他剛才是在慌什麽?亂什麽?剛才她都在想什麽?
“陰間將軍李安通。你如今是軍中的大英雄。你說東就是東,說西就是西。你顧惜你手下將士的性命,他們感激你還來不及。我怎麽敢怪你?”
這下她算是真的聽出來了。趙啟秀在怨她啊。
“小禾……”她低低地喊,可憐兮兮道,
“前世我曾經殺了八十萬龍城軍,我不希望悲劇重演……之前突圍,我以為隻用取何藎誠的性命。可阻在我麵前的,是重重人海,我過不去。我隻能殺,不斷地殺……就跟前世一樣……現在,我不想再如此了……”
她抬起迷蒙的眼,眼中有脆弱,不是不想勝,而是希望有一個更好的結局,一個對別人,對自己都好的結局。
他被她的脆弱撞擊到了心,心猛地一痛,脫口而出道,“好。我明白了。”他握住她的手,將其包覆在自己的手心裏,再次低聲重複道,“我明白了……”
說著,他便低頭凝視著她,兩人四目相對,空氣突然變得膠著了。
她盯著不動,他卻緩緩靠近,輕輕靠近,生怕被她發現的小心靠近,小心到手心全是汗——哪怕是一點風吹草動,估計都會讓他的勇氣退卻,他不能接受,也不希望發生。
握住她的手緩緩地垂下,他緩慢地撫上她的腰,輕輕地小心地把她拉近一點。
兩人終於貼在一起。
“你怎麽不躲?”他終於好奇地,輕聲問。
她不是一向拒絕他嗎?本來他以為,這一次也會被拒絕的,天知道,他是多麽情不自禁,才會有這樣的舉動……
“噢!”她回過神,慌亂地跟他保持距離,臉紅道,“躲,躲了。”
趙啟秀懊惱不已,自己何必問,直接親不就得了。這樣美若天仙的鬼將軍,不親就沒有機會了。
他笑了笑。連日來的高壓戰事,他都沒怎麽笑過,現在見她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麵前,緊張得那麽可愛,心情也寬慰了不少,“總是一副怕我吃了你的模樣。”
這句,他說得輕,她沒聽清,待要再問,他們已經被召去了議事廳,商議何藎誠的事情了。
偌大的廳內,站滿了陳留的軍事將領,都在恭候他們的到來。
在這次戰役中,趙啟秀是總指揮,李安通是前鋒猛將,甚至,何藎誠會退兵,很大程度得益於她。
一路走來,便有許多將士跟她打招呼。在他們看來,用計得勝的趙啟秀,都沒有李安通來得親切。趙啟秀是頂梁柱,沒有他,就沒有這次行動。但李安通是主心骨,她已經迅速成為他們龍城軍的靈魂人物。
其他將領更是見到她就眉開眼笑,善於說好話的,恭維話更是說了不少。不善於的,也是滿臉佩服之至,隻恨沒有與她並肩作戰的機會。
客套完,大家才開始轉入正題。
趙啟秀分析了當前他們的狀況,認為既然何藎誠已退兵,他們便須抓緊,先前往援助宜城的趙啟演,與之會師,然後再行對策。
怎料,剛分析完,就聽報信兵說,何藎誠已經卷土重來,重新圍困住他們。
眾人都驚慌,不是說君子協議麽?怎麽會如此——
原來戚威聽說何藎誠要退回廣陵城,他又受了天大的屈辱,發了狠心,殺掉了何藎誠,自己重新統帥三軍,重振士氣。戚威不信邪,他百萬官軍,就算被李安通殺了不少,也是呈現壓倒性優勢,不可能會輸給這個毛頭小子。
這一次休戰協議被撕毀,丟失的也隻有何藎誠的麵子,可跟他戚威無關。
聽說戚威卷土重來,在場的人各個都義憤填膺,都申請帶兵給戚威一個迎頭痛擊。
趙啟秀聽完眉頭緊皺,李安通見他如此,問,“會有什麽隱患嗎?”其他人不把戚威放在眼裏,她可不敢。
他道,“我們商議一下。”
他喊來了幾個最重要的將領,馬飛揚、和左朝陽等,這些人的官職目前都是公卿級別,也都老老實實聽趙啟秀分析戰情。
“賢侄。你有什麽話,你就說吧。別把大家都弄得人心惶惶的。”馬飛揚見趙啟秀神情嚴肅,直接說。
趙啟秀道,“好。首先我要說的是,何藎誠會犯的錯誤,戚威絕不會再犯。之前我聽說,圍城一麵不殲,也是戚威的主意。這人比何藎誠更有謀略,也更有本事。”他看了李安通一眼,“也更恨你。”
“那他會怎麽做?”李安通問。
趙啟秀道,“若是退回廣陵,官軍本就不是他戚威所召集來的,很有可能就徹底散掉了。故而,他必然要率領這些被你打得落花流水的官州軍,認認真真地勝一場,便當鼓舞士氣。可他知道,這些官州軍極為害怕你,又不敢輕易出戰。所以,我猜戚威會圍而不打,跟我們耗著。”
“所以你的意思是,即使我們出去挑釁,戚威也不會理我們?”馬飛揚道。
趙啟秀道,“不止如此。戚威圍而不打,保留實力,同時會讓人率精兵由洛宛古道,連夜趕往宜城,阻斷我大哥來救援的路線,甚至最好,一舉殲滅我們的宋軍主力!”
馬飛揚越聽心越亂,“賢侄啊,你的意思是……我們這次死定了?就隻能被他困著,困到死為止?”
若是何藎誠是主帥,就算李安通簽了休戰協議,他們仍有足夠的勝算。
可換一個主將,一切都完全不一樣了。
趙啟秀擔心的變數終於發生了,就是戚威。之前成昌大捷,他和大哥就打得很辛苦,才把戚威打敗。
現在新仇加舊恨,戚威得勝心更強了,加之他了解趙啟秀,和李安通——甚至還了解趙啟演。知道這兩個少年,一個謀略驚人,一個則是勇冠三軍。所以,他必將率領著這幾十萬官州軍,全力以赴,與他們展開生死決戰!
左朝陽一聽,心也涼了半截,“那敢問偏將軍,可有什麽對策?”
趙啟秀現在就是一個五品偏將軍。左朝陽隻言他的官職,言語中就是有了輕視之意。左朝陽想的是,要不是李安通簽訂了什麽休戰協議,他們也不會落到這個地步。
這兩個人,簡直,成事不足敗事有餘!
趙啟秀瞥了他一眼,淡淡道,“沒有。我說了,何藎誠會犯的錯誤,我料,戚威不會再犯。”
“沒有?”馬飛揚著急道,“怎麽會沒有?賢侄啊。真的沒有?”他不敢相信,這趙啟秀如今可是他們的神啊。李安通是鬼,趙啟秀就是神。神,怎麽會沒辦法呢?
趙啟秀微微一笑,“既然戚威圍而不打,我們就不比之前。我看——我們隻能和戚將軍一起共度這炎夏了。”
這時,吃飯的擊鼓聲響了起來,趙啟秀對李安通,“東君,我們去吃飯吧?”
“啊!吃飯。”李安通喜得點點頭,“好啊。我們吃飯去。”
兩人並肩離開,留下他們幾人麵麵相覷。
吃飯的路上,李安通問,“你真的沒對策嗎?”
“你不陪我先吃飯嗎?”他反問。
李安通愣了愣,“可以啊。”
兩人走到飯堂,將士們紛紛站起來,給他們讓座。兩人長相出眾,一旦出現,就如一道絕美的風景,引得將士們紛紛探頭來看。大膽的,跑到李安通麵前,與之親昵說話。
李安通吃得倒快,可在眾目睽睽之下,也吃得不舒心。她湊過去跟他道,
“我們還是,去你房裏吃吧。”
她這樣一說,不知怎麽的,滿堂都是起哄聲。
有人高聲喊,“通哥,不若你們去床上吃?”
兩人之間的情事流傳已久,加之,前日,兩人“親密”談話的場景又被人看了去,這流言“深入骨髓”,已經洗不清了。
“咦?”李安通不明所以,狐疑地看向趙啟秀,“是你說的?”
“說什麽?”他反問,“我敢說嗎?”言語中倒有幾分無辜委屈。
李安通眉頭一皺,心中歎氣,她跟這個人,真是剪不斷理還亂,每每被他蠱惑。
趙啟秀一見她皺眉,心裏便已明白她的心思,“清者自清。嗯?”
李安通想了想,“說得也是。”
吃罷飯,天已昏黑。城中得了許久的平靜,靜謐地就像太平盛世。
李安通問,“你真的沒對策麽?”趙啟秀吃完,就坐那閉目養神,也不和她說話,害得她好奇至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