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感謝月票加更)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二十二)
從萬壽宮退出來,蕭予綾不急著離開,而是對領路的小太監說道:“敢問公公,可知道平陽縣子的居所?”
小太監狐疑的看向她,一個王妃,出身名門的大家子,為何會打探一個男寵的住處?思及此,小太監語氣不善,道:“王妃找平陽縣子做什麽?”
蕭予綾四下看看,忙從衣袖中拿出一錠銀子,悄悄塞到了小太監的衣袖中,陪著笑臉說:“公公為我領路辛苦,怕是鞋都磨舊了,這點銀兩便給公公置辦雙新鞋吧!”
小太監一掂手裏的銀兩,沉甸甸的,遂諂媚一笑,道:“聽聞平陽縣子也是鹹陽人士,想必王妃曾與縣子是舊識吧?”
“嗯,他確實是我的舊識……”
聽到蕭予綾的回答,小太監也不去辨別真偽,在這宮裏,為人跑腿、領路是常有的事情,做主子的也從不會管製。他拿了錢,自然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
他將銀子放好,而後說:“王妃請隨奴才來,平陽縣子的宮殿離此不遠。”
蕭予綾頷首,跟著小太監走了不足一刻鍾,便到了一處宮殿,一眼看去,此宮殿正是廊腰縵回,閣樓連綿,正殿寶頂之上一顆宛如皎月般的明珠熠熠生輝。
想到周炳居住的宮殿離萬壽宮極近,加之宮殿氣勢磅礴,蕭予綾安暗想周炳的日子該是過得不錯。饒是如此,她仍舊不放心,又細細打量了宮殿四圍。隻見紅漆高牆,色澤鮮亮,漆色純正。再看向牆角處,竟然沒有一簇雜草生長。這些,該是因為宮裏下人十分照拂才是。
她略略安下心來,看樣子,雖然是做了不自由的男寵,可起碼,周炳還算受人尊重,受到成帝的寵愛,所以下人才不敢怠慢他。
小太監見她站在宮牆外發呆,卻不進去,不由詫異問道:“王妃為何不進去,要不奴才為王妃去通報?”
蕭予綾搖搖頭,低喃:“不了,我就是想知道他過得好不好……”
她的反應,著實使小太監感到奇怪,明明已經到了,為何又不進去呢?
麵對小太監的費解,蕭予綾抿唇一笑,卻並不解釋。在這個世界上,她所在乎的人,在乎她的人,已經沒有幾個,周炳便是這僅存的幾人之一。
她寧願永遠不相見,也要周炳好好的活著。更何況,她如今要做的事情,實在是危險,即便成功,也未必能夠全身而退,她若見了周炳,隻會徒增傷感,甚至還極有可能連累他!
她不能連累他,雖然一開始,她是想利用他來完成這個計劃。但,越是了解得多,越是知道於家背後的勢力,也知道其中的危險,所以她和他,終究不能相見。
她又看了看那座宮殿,問道:“敢問公公,平陽縣子可是住在主殿之中?”
“正是!這宮殿是陛下特意賞賜給縣子的。按理來說,縣子是不能獨住一宮的,但是陛下寵愛他,便給了他這份殊榮。就憑這份殊榮,就足以羨煞旁人了!”
蕭予綾頷首,對著主殿笑笑,好似對著周炳在笑。笑過之後,她難免生出蒼涼之感,自上次離別,她和他真就是相見難。一牆之隔,也無法走進去問候一聲,也無法從容說一句好久不見。
他臨別時的保證,言猶在耳,可她卻隻能轉身離去。
過一會,她斂了情緒,對小太監說道:“我與南國夫人也是舊識,想去見見她,可好?”
“這……王妃在宮裏耽誤的時間已經夠久了……”
她會意,忙將頭上的金步搖拔下,遞到小太監的手裏,道:“有勞公公了,我與南國夫人說幾句便走,不會讓公公為難的!”
小太監自是有些為難的,可看了看手裏明晃晃的金步搖,一咬牙,道:“好吧,王妃請隨奴才來,隻是,現下時辰已經不早了,請王妃與夫人長話短說的好!”
“公公放心,我省得!”
這次,走了很久,方才到達曲英的住處。蕭予綾看向麵前的宮殿,與一年前相比,不能說是破舊依然,隻能說更加衰敗,牆上的紅漆已經掉落得看出顏色了。
她歎了口氣,看樣子,曲英的日子十分難過。
小太監見她發怔,以為她也隻是看看就走,誰知道她忽然扭頭,道:“公公,可否為我進去通報?”
“王妃稍後,奴才這就去!”
沒有多大一會,便有一個宮奴隨著小太監走了出來。這個宮奴蕭予綾自是見過的,正是上次奉了曲英之命將她喚到此處的那人,聽說是曲英的陪嫁丫頭,所以對曲英十分忠心。
此時,小太監麵上的神色十分古怪,卻因為當著宮奴的麵,不能多說,隻是小聲對蕭予綾說道:“王妃,這個南國夫人你不見也罷,還是早些出宮去吧!”
蕭予綾細細一想,難道是曲英現在比起一年前更加瘋魔,剛才嚇到小太監了?
思及此,蕭予綾蹙眉,若是曲英的神智真的有問題,那她的事情該如何進行?
不等她想清楚,那個跟著小太監出來得宮奴已經出聲道:“奴婢,參見定安郡王妃。”
“免禮!”
“請郡王妃入內,夫人正在廳中等候王妃!”
聽到宮奴的話,蕭予綾稍稍放心,對小太監說道:“勞煩公公在此等候片刻,我去去就來。”
小太監見她已做了決定,不好再勸,隻是再次囑咐道:“請王妃快些,不可耽誤了出宮的時辰。”
蕭予綾頷首,跟著宮奴往裏走。
待走到廳中,她一眼便見到坐在上麵的曲英,此時的曲英,比之一年前好似衰老了十歲。麵色枯黃不說,臉頰上更是可以用幹癟來形容,全然沒有一點雙十年華女子該有的活力和青春。
尤其是曲英那一雙眼睛,眼窩深深凹陷下去,眼圈青黑如墨,顯得陰鬱非常。蕭予綾看向她褐色的眼珠,甚至立刻聯想到了地蛇。那種她曾經見過的,生活在地下卑微無比,卻又陰毒無比的冷血爬蟲。
蕭予綾在打量曲英的同時,曲英也在打量她。半響,曲英笑了起來,怪聲怪氣的說道:“蕭予綾,你還敢來見我?就不怕我殺你嗎?”
蕭予綾一愣,曲英的開場話竟然和成帝一模一樣。難道說,她給他們二人的教訓,都是一般的深刻?
見她呆呆的站著不答話,曲英卻是發了瘋一般,一下從位置上麵衝了下來,衝到她麵前,掐住她的脖頸道:“你竟然敢欺騙我,你根本就是婦人,卻假裝自己是少年。你甚至、你甚至還誆騙我,說什麽郡王鍾情於然,你這個騙子,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曲英捏得實在是太緊,緊得蕭予綾根本無法喘息,她掙紮不開曲英的雙手,眼睛因為缺氧而開始翻白。迫不得己,她提腳,狠狠揣著曲英踹去。曲英吃痛,被她踹倒在地。
她忙退後幾步,難受得咳嗽連連。待平靜下來,她也不上前攙扶曲英,而是以嘲諷的語氣說道:“我確實是婦人,可那又怎麽樣呢?除了我是婦人而外,我所說的話,都是實話!我和你,本該同命相憐才是,你為何卻要與我反目相向呢?”
她說得振振有詞、理直氣壯,皆因為她曾經說過的話大多無從查證,便也不懼怕曲英會懷疑。
曲英愣住,半響似乎想到了什麽,又咬牙切齒的說:“你說的是實情?明明你深得郡王寵愛,已經為他誕下了子嗣,你還敢說你說的是實情?”
“哎……”聞言,蕭予綾長歎一聲,而後頗為哀怨的說道:“世人那樣認為,是因為不了解我,不了解郡王。為何,你也那樣認為呢?”
曲英見她這般模樣,有些想要相信她,但是記起從前她對她的欺騙,深思一會後,便狠狠說道:“蕭予綾,你本就是口蜜腹劍之人!我上了你一次當,難道你以為我還會上你第二次當嗎?”
見對方態度比成帝還要堅決,蕭予綾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不過,棘手又怎麽樣呢?無論曲英變成什麽樣子,終歸是人,人性的弱點她必然具有。便如同靠著一張嘴巴縱橫六國的張儀一般,隻要掌握了對方的弱點和願望,還怕事情不成嗎?
蕭予綾方才這般想著,忽聽曲英幽幽說道:“這一年來,十分無聊,我拜讀了許多史書。剛好讀到一個戰國時期叫做張儀的人,他遊走在魏、楚、韓這些國家之間,利用諸侯們的矛盾和欲望,憑著三寸不爛之舌挑起他們之間的紛爭,為秦國謀得極大的利益。可偏偏這些諸侯們學不乖,上了他一次當,還是會上他第二次當,第三次當。最後,直到被秦國所滅,你說好笑不好笑?”
蕭予綾可笑不起來,曲英提高她所崇拜的人,定然是知道了她在仿效前人,這可不是什麽好現象!
也不待她回答,曲英便幽幽歎道:“我讀完史書,不得不感歎,蕭氏婦人身為女兒身著實可惜了!你若為丈夫,定是當世張儀呀!”
蕭予綾聽出曲英話中的諷刺之意,訕訕笑,道:“夫人,謬讚了!”
“謬讚?”曲英說著,從地上站了起來,道:“是你太謙虛了,阿綾!以前常聽人說,人嘴兩張皮,翻進又翻出。我卻是不相信,見到你之後,可真正是讓我見識到,何為出爾反爾的小人,為何巧言令色的狡婦!”
麵對曲英的諷刺,蕭予綾知道,過去那招哀兵之策是行不通了!她暗自肺腑,想到了前世的一句經典話語,沒有文化的隊伍,是沒有前途的隊伍。這個曲英,讀了史書,變得有了文化,也變得有些前途。
她胡思亂想間,曲英徐徐走到她身邊,一把將她扣住,道:“今日,你既然來了,就別想從我這裏走出去!”
她忙回神,急急說道:“夫人請息怒,請聽我說,我這樣做,是有苦衷的呀!”
“閉嘴!我一句也不想聽你說!”
蕭予綾眼見她如此憤怒,心念一轉,趕緊掙開她的手,連連後退,大喊道:“夫人,切莫衝動行事。你今日要是殺了我,你也難逃一死呀!”
“我現在生不如死,你以為我會害怕嗎?”
“可、可你難道不為你曲家著想,不為你的父兄著想?”
曲英愣住,蕭予綾趁此機會,拔腿便往外跑。
曲英見狀,忙道:“快,快攔住她!”
她話落,宮裏的幾個宮奴立刻圍在了門邊。
蕭予綾卻沒有因此停下來,她好似一頭慌不擇路的蠻牛,直直朝著一個宮奴衝撞過去。
宮奴欲阻攔她,兩人難免一陣拉扯,趁著這個空檔,蕭予綾故意將懷裏的聖旨扯了出來,好似根本沒有注意般,任聖旨掉在了地上,而自己將那個宮奴大力一推,便慌慌張張跑了出去。
待她跑了一會,見無人追來,這才停下來整理衣服。而後,又開始回憶劉蠻和阿金,每次她想起這兩個親人,便忍不住潸然淚下。這一次,也不例外,待她淚流滿麵之時,她又急急跑了回去。
等她跑回廳中,果然見到曲英在看那成帝冊封於然為後的聖旨。
見狀,她好似發了瘋,哭喊著,要上前去爭奪聖旨。好似,比起曲英的加害,她更害怕聖旨的丟失。
曲英如何會讓她得逞,忙令人將她攔下,道:“沒有想到,你不僅得到郡王的寵愛,也得到那個昏君的賞識!他竟然將如此重要的聖旨交給你!如今,聖旨在我手裏了,你以為我還會給你?”
瞬間,蕭予綾的麵容十分狼狽,往日裏的自信全然不再,一雙大眼中滿滿寫著惶恐二字,顫聲說道:“夫人恨我,要殺要剮我悉聽尊便!隻是,還請夫人高抬貴手,不要誤了大事情,將這聖旨歸還於我!”
“我若是不還呢?”
她身體一僵,而後麵如死灰般,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不住的對著曲英叩首,道:“請夫人高抬貴手,此事不止是綾一人之事,更關係郡王,關係到陛下,關係到周家的天下!”
蕭予綾不說這話還好,一說這關係重大,曲英就越加開心。她入宮以來,好似被世間所有人遺棄一般。所以她恨,恨成帝,恨蕭予綾,恨世人,就連她曾經愛過的周天行也跟著恨上了!
聽到蕭予綾一說這聖旨關係重大,她細細一琢磨,便琢磨出了門道,遂十分肯定的說道:“聽聞郡王這次進京主要是為了幫助陛下對付萬家,這冊封於家阿然做皇後,便是為了拉攏於家一起對付萬家吧?”
聞言,蕭予綾倏忽抬首,好似對她猜中了陛下的打算而感到十分恐慌和震驚。
好一會,蕭予綾放佛渾身力氣都消失了般,吞了吞口水,卑微哀求道:“夫人,求你將聖旨還給我吧,這不是婦人之間的勾心鬥角,這是家國天下的大事呀!若是,這聖旨,被太後或者皇後知道,怕是不僅我和夫人要倒黴,就是陛下和王爺,也不能全身而退呀!”
曲英的雙眼,因為蕭予綾的話而驟然亮了起來,她又細細打量了蕭予綾一眼,道:“今天,我暫且不殺你!我要讓你回去後,因為今日的失責而被眾人所遺棄,要讓你被你的夫婿,被你的主子,一同遺棄!”
“夫人,求你……你這般做,陛下不會饒了你的!”
“你以為我害怕?哈哈哈……”曲英仰天大笑,而後麵上表情猙獰的說:“你們讓我不好過,如今,我要讓你們所有的人都過不好!”
說完,她又道:“你們,將這個婦人給我扔出去!另外準備一下,我要去拜見太後和皇後!所有人欠我的,今天都要還回來!”
隨即,蕭予綾被幾個宮奴用力拖著往外走。她卻並不配合,而是不斷的掙紮、嘶喊、求饒。
顯然,她的求饒和嘶喊,不但沒有令曲英心軟,反倒令她更加的開心,笑得也就更加的大聲。那聲音,在這空寂的宮殿回廊之中,久久回旋。
幾個宮奴,一直拖著她,好似拖一條死狗般到了宮殿門口。
正在門口等候著的小太監見狀,嚇了一跳,忙喝道:“爾等大膽,竟敢對郡王妃無禮!”
宮奴們根本不搭理小太監,將哭得死去活來的蕭予綾往地上一扔,便扭身走了回去。
小太監忙上前攙扶蕭予綾,見她雙眼都哭紅了,且發髻淩亂、鳳冠歪斜,模樣已經不是狼狽二字可以形容。
小太監因為拿了她的銀子,對她便有幾分好感,遂憤憤道:“她們竟敢如此對待王妃,王妃定要將此事告知王爺,讓王爺在陛下麵前參這些奴才和她們的主子一本!”
蕭予綾此時心裏高興,因為願望終於達成而感到高興。她本就是為了利用曲英將聖旨之事告知萬太後和萬皇後,從而挑撥起萬家對付於然,卻因為曲英讀史書而不得不臨時將誘哄和拉攏的計策改變,可目地終歸是達到了。
她搖了搖頭,站起身,整了整易容,道:“算了,南國夫人和我之間有點誤會,此事不過是小事,不值得一提!”
說著,她便拔腿往外走去。
小太監見狀再次不解,卻也不再多言,畢竟受了委屈的人是她,她都不介意,他身為一個跑腿的奴才就更加不會在意了。
直到出了宮門,看見張頭四顧的秀荷,蕭予綾方才露出了笑容。進到馬車裏,輪轂緩緩轉起來,她便再也忍不住,張嘴哈哈大笑起來,笑得秀荷莫名其妙。
更令秀荷莫名其妙的事,她笑著笑著,竟然哭了起來,哭得好似十分傷心。
秀荷想勸她,卻發現根本勸不住,她隻是哭,一個勁的哭。那種哭聲,裏麵帶著悲慟,卻也帶著願望達成的滿足。
一時間,秀荷被嚇住,一句話也不敢說,隻是看著她。
她也不管,隻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多久了,多久了?從阿蠻和阿金死去後,她一直緊繃著自己的心弦,一直逼著自己苦心經營。如今,如今,她終於做到了,終於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