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二章 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二)
蕭予綾回到書房時,香染和曲英二人尚未離去。也不知周天行和她們說了什麽,見到蕭予綾,兩人神色都有些許的不自然,扭捏半響,齊齊起身說道:“小公子,方才我等多有冒犯,還望小公子寬宏大量,不與我等婦人計較!”
蕭予綾微感詫異,看向周天行,他的一雙眼睛黑亮有神,其中,眸子一如既往的深不可窺測。
她輕輕移開視線,正色道:“二位貴女言重了,綾不過是寒門出身,哪裏敢擔二位貴女的大禮!”
話畢,她也不管眾人的臉色,徑直繞到書案後麵,右手拿起墨錠,左手扯住衣袖,開始細細研磨墨汁,邊磨邊道:“綾以為,做人便如同磨墨,心正墨亦正。心不正,則墨錠難正,墨錠不正,磨出的墨汁則不均勻。不均勻的墨汁,便如同心術不正的人,實難被人器重,終成被丟棄的廢物!”
說著,她停下磨墨的動作,看向曲英和香染,問道:“二位貴女以為綾所說可對?”
兩人憤憤不語,她這是在指桑罵槐,她二人如何會聽不出?可,她句句言之有理,她們若是出聲反駁,反倒落了個不是。
她嗬嗬一笑,加了些清水在硯台中,繼續開始研磨,又道:“綾以為,磨墨當緩急適中,便如同做事一般。若是一味的急迫,咄咄逼人,隻怕會適得其反……”
香染到底年幼一些,聽到這裏,實在忍不住,喝道:“你胡言亂語,不過是個寒門子弟,做什麽清高,裝什麽莫測?”
她笑,問:“既然貴女口口聲聲說我是寒門子弟,語氣中多有不屑,那為何又要紆尊降貴的向我賠不是呢?”
“你……”香染一跺腳,狠狠道:“若不是郡王說你是有才之人,讓我等需對你禮遇,我才不願意與你說話!”
聞言,蕭予綾笑得更加歡實,看向周天行,眼中多有不屑。
周天行最是厭惡她這樣的目光,好似不屑,又好似看破一切。他沉了臉,看向香染,道:“爾等實在吵鬧,還需請幾個懂規矩的老婦好好教導!”
香染委屈,嘟起了嘴,還欲再辯,被曲英拉住了衣袖。
曲英盈盈一拜,道:“郡王,英還有要事要辦,與香染妹妹先行告辭了!”
周天行頷首,並未挽留,二女悻悻然告退。
書房中,一下變得安靜起來。
周天行坐在椅子上,一言不發,看蕭予綾磨墨。
所謂磨墨無聲,美玉無瑕。
隻見她身體筆直,胳膊和手臂端正,動作不急不緩。不知不覺間,他竟然看得入了神。諾大的書房,什麽都看不見,隻看到她的身姿。
他自幼習書法,知道磨墨其實是一件雅事,要的不僅是力氣,還有耐心和細致,以及一顆尚文的心。
墨錠在她的纖纖素手之中徐徐研去,每一個輪回都輕柔而沉寂。本來是件枯燥的事情,由她做來卻好似在跳采蓮舞。
她睫毛低垂,眼神專注,身體隨著手上的動作輕輕搖晃,可不正如雙手提裙、蕩漾在碧波之上的仙子!
他心裏有種莫名的悸動,站起身,走到她的身後側,伸手環住她的腰,輕輕喚道:“阿綾……”
她拿著墨錠的手微微一滯,而後繼續麵無表情的研磨。待到墨汁均勻,方才扒開他環住她的手,將墨周圍的水蘸去,然後取來盛墨的匣子將墨存好。
原以為,做好這一切,她便會停手。誰知,她又重新開始研磨新墨。
周天行詫異,道:“阿綾,都說用墨需新。墨汁放置一日,便會黯淡無關,且褪色不少。你研磨這麽多墨,有何用?”
蕭予綾看他,繼續手上的動作,答:“墨汁用匣子放置可以避濕避光,能夠保存很久。”
“即便可以保存很久,你也不需磨這麽多墨呀!”
蕭予綾的動作停滯,若有所思,道:“綾以為王爺用慣了綾磨的墨,便趁現下多磨一些!”
周天行莞爾,問:“難道明日便不是阿綾為本王磨墨了嗎?”
“明日之事,誰也無從得知!”
周天行蹙眉,很不喜歡她說話的口氣,好似隨時隨地她都可能離開他一樣。為何要離去呢?她都已經是他的人了,離去之後別處還有她容身之地嗎?
還是說,其實她隻是置氣而已?
他沉吟片刻,道:“阿綾可是因為剛才香染和曲英的話而生出不快?”
也不等她作答,他便上前拉著她的手,解釋:“剛才在閹人麵前,她們是貴女,我不好喝斥她們……”
他懶得放軟了口氣,連一向的稱謂也摒棄不用。
蕭予綾心中好笑,她和他之間的差異真大。她能知他的不快,亦能知他不快的原因。可他卻隻能知她不快,不知她為何不快!
他的身份和地位在那裏,她如何不知道他的苦衷?
記得,曾經看過一本曆史書,上麵記載著宋孝武帝的母親路太後有一侄孫,名喚路瓊之,和王僧達做鄰居。路瓊之到王僧達的家中做客,王僧達態度傲慢,待路瓊之起身告辭,王僧達甚至叫左右把路瓊之坐過的床塌燒掉。路太後知道後向孝武帝哭訴,孝武帝卻因為王僧達是士族,而路家是庶族,對此無可奈何。
今日之事,他便如同宋孝武帝一般,即使有心幫她,也不能當著閹人的麵而發作!因為,貴族的尊嚴,在這個時代,是不容冒犯的!
可,他終究是不知道,她在意的,不是被人羞辱,而是這羞辱她的人也將成為他的女人呀!
她慘然一笑,道:“王爺的苦衷,綾明白!”就是因為明白,所以才一而再,再而三的為他找借口,主動諒解他。
但她做了他的解語花,他卻不能做她的參天樹。
周天行聞言鬆了一口氣,抱住她,道:“阿綾放心,即便以後淮山侯府的貴女們到了府中,你在我心中的地位依舊不變!”
真好笑!這是他第一次承認在他心中有她的位置,可惜,這樣的位置,是和無數的女人一起共存。
她看向他的胸口,那裏應該隻有拳頭大小的地方,裝那麽多人,是不是擁擠了些?
好笑,實在是好笑!
想著,她嗬嗬嗬笑出了聲。
周天行費解,問:“阿綾為何發笑?”
她不回答他的問題,而是收了笑容,正色問道:“敢問王爺,淮山侯府中將有多少貴女陪同曲英小姐一起前來?”
“大約……六人吧……”
“六人!王爺皆會許以妃位嗎?”
“得妃位者,僅曲英一人!”他說著,看向她,猶豫片刻,又補充道:“隻是側妃而已。”
“那她們在王爺心中可有地位?”
“我與她們,不過匆匆幾麵之緣而已,談何地位?”
他用了‘我’,便是想和她推心置腹,這點,蕭予綾十分明白。但就是明白,才覺得更加悲哀,他真是無情,理智得讓人心寒,明明不喜歡那些貴女卻總能做到在她們麵前和顏悅色。
思及此,她反而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氣,道:“天行可願娶我?”
她久未喚他的名字,開始是他不許,後來是她不願。乍聽她叫他天行,他先是一愣,而後心裏湧出很奇怪的感覺,她這一聲,好似打在了他的心田上,生出無盡的漣漪。
他笑,頷首答:“當然,阿綾若是願意,我可以立即讓巫師問天。”
“那……我若說,我的夫君,隻能有我一人呢?”
他的笑容僵住,細細看她。她的一雙杏仁大眼中沒有半點戲謔,全然是認真和期待。
意識到這點,他鬆開了她,反問:“天下間,有身份的大丈夫,誰人隻有一個婦人?”
聞言,失望在她的眼眸中一閃而過,快得,她自已都以為沒有了這種心情。
周天行長歎一口氣,好似下了很大的決心,道:“阿綾,你心胸放寬一些!你與我的情意,是其他婦人不能相比的。現下,我雖然不能讓你做正妃,待到以後局勢穩定,我定然讓你做我的妻子!生,與我同裘;死,與我同穴!”
多麽深情的承諾!蕭予綾相信,他說這話是經過了深思熟慮的,也知道,在沒有任何利益的牽扯下,他能做出這樣的保證是何其難得!
但,她不感動,一點也不感動!妻子,確實是唯一有資格能陪他死同穴的人,但是生同裘的,怕不止一人吧!
見她不回答,他有些著急,雙手鉗住了她的雙臂,問:“阿綾為何不說話?不相信我嗎?”
她搖頭,心知要是繼續說下去,還和前幾次一般不歡而散,遂道:“好了,我們不說這些了,說不定,天行未必會娶曲英呢!”
他蹙眉,對她敷衍的態度不滿,說:“我與曲英已經訂了婚約,請了吉日,無論如何我都會娶她!”
蕭予綾無奈的聳了聳肩膀,漫不經心的答:“誰知道?世界充滿了變化和莫測,明日什麽事情都可能發生,也什麽都不可能發生!說不定,你就和曲英無緣呢?”
她在心裏,默默補充著,說不定,你睡一覺醒來後發現已經深深愛上我,願意為我挑戰世間的陳規,打破固有的傳統。
這話,聽在周天行的耳裏,卻覺得她似有深意。
他不禁有些擔憂,道:“阿綾,你要明白,我娶曲英,不是因為男女之情。而是淮山侯府和定安郡王府的需要,鹹陽城亦或淮山郡都期盼這場婚禮!若是有人從中作梗,我定然不會放過她!”
她苦笑,這,算是威脅嗎?
她覺得心寒,再次伸手推開了他,答:“王爺過慮了,阿綾即便有心也沒有那個能耐!”
他知道她沒有那個能耐,可就是不放心,畢竟她的主意實在是太多,令人防不勝防。想了片刻,張嘴道:“阿綾心中若是有我,便應該知道我所求為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