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三人進屋後,桌上擺著一碗東西,黑漆漆的糊成一坨,早已無法辨識它本來的樣貌,好像是麵食,又好像駝掉的餃子。


  顏卿還未問,薛燃搶先一步奪了碗筷,拿手蓋住碗口,“我去扔掉。”


  這下顧昭難得機敏了一回,他拉住薛燃,硬是奪過了飯碗,嗅了嗅,“是吃的。”


  薛燃臉紅道:“麵我沒做好,況且都涼了,還是丟掉吧。”


  “你做的?”顧昭欣喜若狂,表情誇張,他直接把爪子探進了碗裏,狼吞虎咽地吃起來,“誰說不好吃,阿燃下的麵最好吃。”


  三兩口,不帶喘氣的,顧昭把整碗麵吃得幹幹淨淨,吃完了還不忘吮手指,就差沒把麵碗舔個底朝天。


  這一點顏卿不得不佩服,顧昭狠起來,連自己都不放過啊,不愧是昔日的帝君,如今的瑤光仙尊。


  “嘔。”顧昭打了個滿足的響嗝,揉揉肚子,“以後你要天天下麵給我吃。”


  薛燃臉紅到脖子根,像朵熱情盛放的海棠花,他憨厚地點點頭,意外嬌羞地不敢直視顧昭。


  “嘻嘻。”顧昭拿著空碗炫耀似的對顏卿道,“我媳婦親自給我煮的麵,可惜你吃不到。”


  顏卿擺手,以關愛白癡的眼神看向顧昭,“您味覺沒壞吧?阿燃不說是麵,我還以為是……”


  “就算是屎,是毒藥,我也吃。”顧昭毫不猶豫地答到,甚至略帶自豪,“你就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


  “噗……瞧把你得意的。”顏卿笑著從懷裏掏出一本冊子,是功德簿,“臨淵,私自篡改功德簿,相當於逆天改命,若東窗事發,我會明哲保身,你當真想好了?”


  顧昭接過功德簿,“想好了,幾百年前就想明白了,是我欠他的,還他的,無怨無悔。”


  薛燃本就天資聰慧,是他斷了他的修仙路,毀了他的人生,如今不過是亡羊補牢,未為遲也。


  “咚咚咚。”化羽宮裏叫做玲瓏的仙子笑盈盈地站在門口,“打擾三位仙君了。”


  “有事?”顧昭問。


  玲瓏道:“明天除夕,我家宗主誠邀仙君們與我們一同過節,人多熱鬧,湊個年味。”


  “除夕……有包餃子嗎?”顏卿露出滿臉的好奇和期待。


  玲瓏捂嘴笑答:“各位是客人,自然是晚宴時來吃餃子的,不過若能吃到包著銅錢的餃子,那來年定是心想事成,萬事如意。”


  “哦?”顧昭眯眼,玩味萬分,花花心思盡顯臉上,“什麽時侯包餃子?”


  “這個,明日下午,大廚房的院子裏。”


  顧昭抿嘴一笑,“知道了,多謝仙子,我們明天準時到。”


  顧昭口中的準時,是下午趕著場子與大夥兒一起包餃子。


  顧仙尊何等風姿,就算紮起頭發,卷起袖子,係上圍裙,臉都被糊成了半個唱戲的,他依然是英姿勃發,玉樹臨風。


  有個粉衣衫的仙子嫋嫋地走來,羞澀地拿出手帕遞給顧昭,“仙君,擦擦。”


  顧昭接過,大剌剌地擦了把臉,順手把帕子放進了兜內,仙子的臉蛋更是撲了胭脂般霞紅。


  “你怎麽還不走?”顧昭見仙子沒離去的意向,心道對方怕是舍不得自己的手帕,便取出來要還給人家,可仙子慌張地支吾了半天,才道明白要將手帕送予仙君,望仙君莫要嫌棄。


  顧昭見她匆忙地小步跑開,更是一頭霧水,嘀咕:“莫名其妙。”


  過年包餃子,人多力量大,一個多時辰下來,大院的竹簸箕上已經盛滿餃子,就等著傍晚下鍋煮了。


  顏卿皺著眉環視了一圈,指著靠近顧昭的簸箕道:“你包的?”


  顧昭驕傲地點點頭,“本仙尊手藝不錯吧。”


  “不錯個鬼。”顏卿扯過顧昭,壓低聲音道,“你知道餃子長什麽樣子嗎?顧臨淵,不是所有皮裹著餡兒的都叫餃子,真是……”


  顧昭掙開,白了眼顏卿,“你不懂,我這麽包好辨認,一會兒也沒人和我們搶。”


  顏卿怔了怔,瞪圓了眼睛,“你不會……”


  “嗯哼。”顧昭叉腰,一副不愧是我的得瑟表情。


  “你可真是個……”顏卿扶額,“小機靈鬼。”


  除夕之夜,顧昭如願讓薛燃吃到了他親自包的餃子,隻是薛燃盯了碗半天,遲遲沒有下手,反而看向顏卿碗裏的餃子,咽口水道:“顏卿,除夕夜不是該吃餃子嗎?”


  顏卿夾了自己碗裏的一枚餃子給薛燃,“是餃子,隻是形狀差了點。”


  不是差了點,是差了好多啊!小孩子隨手捏的泥巴塊都比它更有藝術感啊!


  薛燃忍不住腹誹,但還是扯著嘴角笑了笑。


  顧昭端著碗坐好,把自己碗裏那些歪瓜裂棗般的餃子全部倒給了薛燃,這讓薛燃為之色變,為難地看著滿滿一碗奇形怪狀的餃子。


  “吃。”顧昭笑眯眯的樣子在薛燃眼裏更像是不懷好意的惡鬼,“吃啊。”


  薛燃起了一身雞皮疙瘩,惴惴地夾起餃子放進嘴裏,“嘎嘣”一聲,餃子裏某樣硬東西差點崩斷他的牙齒。


  “銅錢?”薛燃疑惑地捏起銅錢,心中有了個大概且大膽的猜測,於是他又連吃了三隻顧昭包的餃子,果然,每一隻餃子裏都有一枚銅錢。


  顧昭道:“吃到一枚包有銅錢的餃子意味著來年有好福氣,我們阿燃吃到那麽多,那將來定會福澤萬世。”


  薛燃明知他是故意為之,但還是感動到哽咽,吸了吸鼻子,把餃子吃得一個不剩。


  顧昭怕薛燃吃不到他包的餃子,所以他特意包了許多,導致今年除夕夜,好多人沾了光,討到了好彩頭。


  “我吃到了銅錢餃子。”


  “我也吃到了。”


  “我這裏也有,兩枚。”


  “我一枚。”


  化羽宮的飯堂內,比以往的任何一年,都來得熱火朝天,激動人心。


  飯後的才藝表演,葉瀾塵拿出了九詔琴,助興一曲,說是助興,彈奏的曲子中卻洋溢著繾綣悲思。


  所謂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


  這裏的人大多數是離家遠赴來修成仙之道,一旦進山,那是路漫漫其修遠兮,平日裏修習的功課繁多,逢年過節也不得鬆懈,許多時候,一份家書抵得上萬金,偶爾回家一趟,也是抱著父母垂淚,既然選擇了入世修道,肩上總有一份艱巨的責任。


  作為修真者的驕傲,同時也是枷鎖和悲哀。


  薛燃拭去眼角的淚水,滿腔愁緒起,相思難為情,他默不作聲地起身,朝著門外走去。


  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人,但願生者人長久,千裏與之共嬋娟。


  顧昭小尾巴似的跟來,看到薛燃呆杵著眺望遠方,便靜靜地陪著他,守著他,薛燃定是想到了百裏上淮和素清禾了吧?也許還有化貓族的那個小混蛋?對了,還有淩雲閣那幫飯桶……


  顧昭心中臆想著,不知不覺竟起了醋意,漂亮的一對眉毛皺成了三條豎杠,“阿燃。”


  某人打斷了薛燃走神似的感傷,“阿燃,跟我來。”


  “啊……”薛燃被那人霸道地拉著往前跑,腦海中亂七八糟地浮現出很多畫麵,似乎牽著他的男人熟悉又陌生,熟悉感來自現實的殷勤和溫暖,陌生感來自夢中的冷漠和惡毒。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他?

  或許……哪個都不是他……


  這一切不過是薛燃自己的,虛偽的,接近美好的夢境罷了。


  “阿昭,你要帶我去哪裏?”薛燃在顧昭強烈的要求下,早改口喚他阿昭。


  顧昭咧嘴笑到:“昆侖化羽宮的最高頂。”


  那裏有一塊極大的平地岩石,大概可以坐五個人之多,顧昭一把將薛燃抱到岩石上,示意他坐好,然後……


  一個清脆的響指,前方一聲巨響,霎那間火樹銀花,萬千華光都比不上此時空中煙花的旖旎璀璨,它們競相綻放,盛開出一朵朵絢麗絕美的花朵,如火龍銜燭,如纓鳳吐花,如星河飛焰,如曇花一現。


  黑夜變白晝,五彩繽紛的光映在薛燃的眼裏,好似墜落了一泉瑤池,星碎彩散,美妙至極。


  “許個願吧。”顧昭的手不知何時圈住了薛燃的腰。


  薛燃完全沉浸在煙花的浪漫中,他雙手合十,虔誠地閉上眼,心中默念了幾句,再次睜眼後,意料之內的意外驚喜再次灼得他雙眸濕潤。


  煙花最後的謝幕大作,在高空中拚成了五個大字,“顧昭”,“薛燃”,中間一顆大大的愛心,散落下來的流火將圖案圈起來,勾畫成了一塊許願牌的樣子。


  夜……恢複寂靜……


  而少年早已淚流滿麵。


  “阿燃,我還你一願,償你一憾。”顧昭心道,摟住了薛燃,把他擁進了懷裏,久久不舍釋手。


  或許是上蒼垂憐,也或許是薛燃好人有好報,更或許是顧昭無微不至的督促和照顧,那日過後,薛燃昏沉了幾天,一夜高燒過後,身體徹底痊愈。


  顏卿和葉瀾塵皆驚歎薛燃過人的恢複能力。


  顧昭急了幾天,像隻熱鍋上的螞蟻似的,臉色一直沉著,顏卿說黑水橫天都不見得他如臨大敵,那段時間顧昭哪還有心思與他爭辯,撅著個嘴都可以往上掛菜籃子。


  薛燃清醒後,顧昭前前後後把人往死裏凝注,眼瞅著快把人看穿個洞,他仍舊不厭其煩,全神貫注地看。


  嗯!好看!


  看緊了!

  看勞了!

  哎呀,真想把他帶回去,軟禁,啊不,養在家中無人知!


  “你怎麽像王八咬著尾巴,不鬆口呢?”顏卿見顧昭的眼神越發熾熱且帶著一絲禁欲的蠢動,“顧臨淵,你腦子裏想什麽呢?”


  “你不懂。”顧昭收回眼神,“ 這叫男人之間的情調。”


  “情愛自古難懂,不懂也罷。”顏卿含笑道:“臨淵,時辰不早,我該回天界了。”


  顧昭瞧了眼薛燃,送顏卿出門,道:“你等我片刻,我和你一起回去。”


  顏卿出乎意料,道:“不陪著小阿燃了?我怕阿燃一刻不在你身邊,你會哭鼻子。”


  顧昭苦笑道:“你別挪揄我了,大戰在即,我好歹還是天下的戰神,隻是我無法做到真正的無私,現在阿燃情況穩定了……他會理解我的。”


  “那孩子一直都很懂事。”顏卿道,“你啊,安心陪著阿燃,在凡間待命吧,天帝說了,你不必回天庭赴命,隻需在凡間接應和應對任何突發情況,畢竟黑水橫天哪時哪刻爆發,皆未知。”


  “尚未查出最後一把鑰匙嗎?”顧昭問。


  顏卿頷首,“各路天官都已去三山鎮守,仙門百家也逐漸將轄區內的百姓收容安置,天河絕境尚未發現異常現象,自從屍山回來,對方似乎停止了一切行動,黑水橫天隻是一個無聊的惡趣味玩笑,是我們杞人憂天罷了。”


  “不可能。”顧昭斷然地道,“我不相信幕後黑手會花那麽大的精力隻為與我們故作玩笑。”


  “難道你有發現?”


  顧昭咋舌,他總不能和顏卿說,有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玩意兒試圖攪得翻天覆地?那人不僅極其難纏,還手段陰損,問題是不知其真實身份,萬一……


  此萬一是顧昭萬萬不敢揣測的可能性——那人既然會虛空之門,神通自不必說,假如真是前世來生,甚至另一個紅塵的自己……自己又該如何對三界解釋?


  有種認為叫他認為,三界等著看他倒黴的人不勝枚舉,一旦被有心之人惡意冠上莫須有的罪名,他是百口莫辯,他若出事,薛燃怎麽辦?

  所以關於那個人的事情,在顧昭沒有足夠情報,以及絕對把握的前提下,不能輕舉妄動,隻能步步為營!


  顏卿察覺到顧昭的臉色異樣難看,再次問到:“臨淵,還有什麽是不能同我講的?”


  顧昭思緒飛轉,解疑道:“死在青丘的素清禾和師落落恰是金木兩種純靈根,再加上念玉嬌,孟庭珺,瓊姬,看似毫無關係的幾樁事件,從青丘師落落複仇,到我們查猙反而引出玉衡宗的醜聞,最後……為找回薛燃的魂魄而到屍山……文朔,那人的計劃一直在循序漸進,且讓人看不出任何破綻,每一步都計算得天衣無縫,我甚至覺得瓊姬道出的實情,也不過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玩弄人於鼓掌之間。”


  “哼……天下為棋,你我皆子。”顧昭嗤笑,眸中冷意漸濃,“文朔,你怎麽看這句話?”


  顏卿抿唇,“別給自己太大壓力,有些事,不是非得一個人抗。水過留痕,風過有影,天下哪有真正完美無瑕的籌謀,總有露出破綻的時侯,隻是事情全部發生在你身邊,又與阿燃相關,你難免應接不暇,關心則亂。”


  “是啊。”顧昭嗟歎,“巧合的太過刻意。”


  自從顧昭飛升後,他一邊尋找薛燃的輪回道,一邊暗暗調查短情根的事,好幾次仿佛有了微妙的線索,但在一夕之間,全部歸零,一切就像上天開的玩笑。


  紫蘇鎮初逢薛燃,說實話,顧昭又喜又怕,喜在他無憂安康,怕在他再陷紛擾,下得了決心為他一往無前,下不了狠心藏他於塵世之外。


  “阿燃,這次……”顧昭握緊了拳頭,直到掌心被指甲刺得斑駁,才深吸幾口氣後緩緩鬆開,“這次連我都沒幾分把握。”


  黑水橫天,不成功便成仁,人間覆滅,三界在劫難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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