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瓢潑大雨,淋得天地一線,樹林深處,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之下,躲著一個人,孤零零地靠在樹幹上,抱著雙膝,蜷縮成一團。
他身上都是淤泥,淤青還有很多曖昧不清的痕跡,隻是他的臉上,說不出是雨水還是淚水,因為他的眼裏再次沒了光,空洞洞的,陌生地注視著這個世界。
雨一直在下,他一直坐著,不抱任何希望地等著一個人。
那個人,卻如期而至。
顧昭撐著傘,看到薛燃總有一股無名之火,他嗬道:“你坐著幹什麽?怎麽不滾回去?”
薛燃看到顧昭,眼裏有了些許神采,“反省,錯了……糕點,不該笑……”
“蠢貨。”顧昭罵了句,丟給薛燃一把傘,“誠心找朕不痛快。”
“我們……回去……”薛燃搖晃著起身,欲抓顧昭的衣袖,卻被顧昭躲開。
“髒兮兮的別碰朕。”顧昭轉身,大步走開,“惡心死了。”
薛燃在原地愣了片刻,雨貌似更大了,因為他的眼裏盈滿了淚水,奪眶流下,模糊了視線,他想任性一次,咆哮著哭喊出來,但終究是抹了把臉,重新振作,舉步維艱。
“噗……”喉嚨裏的腥味湧上來,薛燃隻覺得身子一沉,便重重往前傾倒,本以為會摔倒在泥濘地上,熟料被顧昭接住,接下去,萬籟俱寂,薛燃實在撐不開沉重的眼皮,也無暇去思考會不會被薛燃扔掉。
扔掉也好,死在荒山野嶺,好過哪天死在人家床上。
顧昭摸了摸薛燃的額頭,即使有雨水衝涼,也降不下對方滾燙的體溫,“嘖。”
顧昭當機立斷扔掉了傘,抱起薛燃便往回跑。
那天不知是禍是福,薛燃燒了十天,昏迷了一個多月,施針灌藥,用盡了法子,皇天不負有心人,他醒來後,奇跡般地恢複了記憶,依舊是過去的薛燃,不哭不鬧不會喊痛,有時候過度的沉默和格外的乖巧,讓人摸不透他內心的想法,甚至會讓人懷疑——這人還想活嗎?
你叫我死,我如何活?
你要我活,哪怕隻剩一魂一魄,我也會苟全下去。
囚禁的第四個年頭,顧昭記得清清楚楚,刻骨銘心,他對薛燃做的第三件最惡毒的事——罰他去北邙軍營,充當人盡可夫的娼夫。
那一天,薛燃第一次央浼:“陛下把我削成人彘丟馬廄豬圈都好,我不想去北邙,不願旁人碰我。”
顧昭享受薛燃低三下四的伏請,可嘴裏仍說著剮心窩子的話,“你的那裏朕都玩鬆了,玩厭了,朕對你已經索然無趣,你是生是死,朕殺之棄之,全憑朕自己開心,嗬……你有什麽資格決定你的人生?”
然後……在片刻的沉默後,薛燃便說了如此的話。
不聞悲傷,但有著認命似的悲涼。
天階夜色涼如水,深院月明人亦靜。
昆侖化羽宮的錦院內,梅樹下的石桌邊,三盅酒,溫火煮著,葉瀾塵意興闌珊地在月下獨酌,抿兩口便抬頭看看梅花,梅花正豔,散著繾綣淡香。
顧昭走近,坐在葉瀾塵對麵,葉瀾塵推了一杯酒過去,舉杯道:“請。”
顧昭不客氣地一飲而盡。
葉瀾塵笑問:“顧公子有心事?”
“沒心事大冬天的誰高興在院裏喝酒?”顧昭反問,又自己伸手滿了一杯,“葉瀾塵,你這次出關,還閉關嗎?”
葉瀾塵搖頭,“臘八將至,我得掃雪清道,等北鬥尊過來一同賞梅。”
“我們每年如此,今年他亦不會失約。”葉瀾塵補充,臉上掛著笑容,隻是在顧昭看來,這份笑顏裏或多或少有著幾分自欺欺人的意味。
顧昭咳嗽了一聲,灌了一口酒,扯開話題道:“葉瀾塵,你知道黑水橫天嗎?”
葉瀾塵動作一滯,神情變得稍微緊繃,“五行祭命,黑水橫天,顧公子為何突然提到這個?”
顧昭道:“屍山上打聽來的情報,經查不假,而且陣法已經啟動,人間大劫將至,文朔仙尊已去天庭稟報,我也希望你能號召下仙門百家,早日做好準備,免得到時應接不暇。”
葉瀾塵忖了忖,起身道:“我立刻傳信於其他仙門,隻是……顧公子可否推算出確切的天漏時間?”
顧昭無奈地道:“尚缺把鑰匙?”
“鑰匙?”
顧昭便把顏卿說與他聽的在葉瀾塵麵前賣弄了一番,“鑰匙即啟動陣法的契機,黑水橫天的最後一道防線,目前為止,我們誰都不知道那把鑰匙是誰?在哪裏?如何開啟陣法?所以我們目前能做的隻有等和守。”
“可我們不能坐以待斃。”葉瀾塵道,“五行祭命需配合三座至陰至陽至邪的山,我們可以查出三處布陣點,然後派人去鎮守。”
“這個……”顧昭猶豫了下,道:“這個交給仙界便可,更何況天下名山大川如此多,五行靈根的人也多,我們……”
“不多。”葉瀾塵恍惚間想到了一事,喃喃自語道:“純靈根的人不多,普天之下,屈指可數。”
顧昭見葉瀾塵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忙道:“或許事情沒你想得那麽糟糕。”
可此話說出口,又仿佛在論證葉瀾塵的想法,顧昭自打嘴巴,安慰人這事對他來說還真是艱難。
葉瀾塵驚訝地看向顧昭,轉而神色越發淒愴,他身形不穩地晃了幾步,被夜風吹涼的鼻子和臉顯得有些蒼白和濕潤,“顧公子,夜深了,盅裏酒足,你有興致可繼續享用,隻是恕在下不能奉陪,告辭。”
近乎倉皇地離開,顧昭心道:“葉瀾塵何等聰明,有些事,終是瞞不住他。”
孤山墓塚,極陰之地,獻祭者兩位,火靈根者念玉嬌,金靈根者……孟庭珺。
葉瀾塵不知自己是如何回到房間的,隻是剛把門關上,便擰著胸口抽痛起來,大口大口呼著白氣,驀地一口鮮血嘔出,濺灑在地上,接著是詭異的安靜,安靜過後是隱忍地啜泣。
“為什麽?”
“為什麽!”
“為什麽……這到底是為什麽啊?”
葉瀾塵一遍一遍地詢問,問著根本得不到的答案,或許早已以是心知肚明的結果。
孟庭珺給葉瀾塵的第一印象,這個皮膚稍黑的男孩眼裏有股衝勁,看似不好相處,熟絡後才知,對方哪裏是陰沉冷漠,分明是靦腆內向,不習慣與他人的相處罷了。
旁人都道孟庭珺是天之驕子,仰仗著祖上福音撿來的崇高地位,是虛有其表的繡花枕頭,他們一邊在背後對他指手畫腳,一邊在麵前討好逢迎。
那時葉瀾塵問過他:“他們說得難聽,你不介意?”
孟庭珺一笑了之,“嘴長在他們臉上,怎麽說是他們的自由。”
“哈哈,不愧是玉衡宗年少的宗主,心胸果然寬闊。”葉瀾塵一本正經的笑到。
孟庭珺臉微紅,道:“你將來也會是昆侖化羽宮的宗主。”
“我才不稀罕。”
“那你想做什麽?”
葉瀾塵想了會兒,道:“做個平凡人,無拘無束,自由自在。”
孟庭珺似感同身受地道:“人在玄門,確實身不由己,可人人退縮,蒼生謂何?”
說著,孟庭珺倏地抓住葉瀾塵的手,道:“瀾塵,我啊,想變得更強,守護身邊的人,為正道蒼生盡份綿薄之力,所謂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嘛。”
“你還真有道心,未來的大宗師。”葉瀾塵調侃。
說實話,年少時的葉瀾塵,對天下,蒼生,大道,正統,並沒多大感觸,他有著普通人的叛逆和與身俱來的淡薄,隻是與孟庭珺相處久了,他免不了受其影響,體內的熱血連帶著思想,都被孟庭珺的赤子之情熏陶感染,逐漸的逐漸的,他被同化,翻湧起滾燙的激情,乖乖回到昆侖化羽宮,盡職盡責地任起了葉宗主。
從葉瀾塵,到芙蕖君,不過數年之間。
他為連雲十二城修築的聚靈台,禦靈路,飽受全天下讚譽和效仿,可他們不知道的是,這個絕妙的主意是出自孟庭珺的手筆,隻是對方將這個功勞盡數讓給了自己。
屋內黑如潑墨,塗抹不開層層的悲戚。
“他無罪之有,是蒼生不配。”黑暗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到來,一手鎖住了葉瀾塵的喉嚨,一手快速封了他的靈脈。
“你在哭?”那人道,薄薄的嘴唇貼近了葉瀾塵耳朵,“在為他傷心嗎?”
葉瀾塵欲掙紮,無奈靈脈被封,身子軟弱無力,隻能挨著那人疾喘著,“你……是誰?想幹……什麽……”
那人輕笑,手臂繞過葉瀾塵的肩膀,攀上他的下顎,鉗住,“我想結交葉宗主為盟友,與你共商天下大計。”
“做夢。”
“先別急著拒絕。”那人的唇都快含住葉瀾塵的耳垂,溫潤的語氣拂進他的耳裏,顯得曖昧潮濕,“難道葉宗主不想為摯友報仇?北鬥尊一生為道,卻被正道私心扼殺,他溫柔待世,卻被世間以痛相吻,他的結局……恰是正道的窮途末路。”
葉瀾塵的瞳孔因為痛苦而收縮,他抽動著鼻子,一言不答。
“雪崩時,沒有一片雪花是無罪的。”又是這句話!此時的這句話,像毒蛇一般纏住了葉瀾塵的脖子,絞住了他還欲掙紮的靈魂,“黑水橫天,不是滅世,而是對世間重新的滌垢洗瑕,五行祭命的魂魄,還是可以重返人世的。”
葉瀾塵開始動搖。
那人露出一絲不易察覺的狡黠,繼續用充滿魅惑的聲音道:“難道葉宗主,不想再見到孟庭珺嗎?”
半晌後,葉瀾塵終是挨不住思念的潮湧,沙啞地低吼出:“想……想見他……”
“很好。”那人的手撫上葉瀾塵的雙目,任由對方的眼淚浸濕他的五指,他以極輕的聲音語到:“最後一把鑰匙,最後一個年,珍惜吧。”
一個人,看透了世態炎涼,在深淵邊緣苦苦掙紮,在黑夜深處祈禱光明,在善惡之間迂回不定,他修為再高,也終究是個凡人,七情六欲,愛恨情仇,隻需一味催化劑,便能扼斷他對紅塵最後的希冀。
此生不可負,紅塵不可恕,眾生雖無辜,但……蒼生不配,不!蒼生配得起,他們玷汙了孟庭珺輪回的路,那就讓他親手用他們的鮮血新鋪一條重生的路,用屍山血海,迎接孟庭珺的回歸。
黑水橫天,尚不知爆發日期,三界忙得焦頭爛額,又是守結界布陣,又是監視十重天的天河絕境,還有臨時抱佛腳,拚了命的修煉,望著能在大劫日保住小命,哪怕能拖個幾個時辰,幾天都好,若是捱過此劫,定是大難不死,必有後福的!
眼看著除夕將至,不知情的尋常百姓家家戶戶張貼對聯,置辦年貨,一派喜迎春節的紅火日子。
再看仙門百家,在得知黑水橫天的消息後,如臨大敵,如世間末日,積極點的枕戈寢甲,消極點的索性日夜醉酒,得過且過。
“有時候,還真羨慕什麽都不懂的平凡人。”顧昭對身邊的年輕男子說到。
顏卿忙了許久,今日才得空下界來看望薛燃他們,沒料到他剛一下凡,便被顧昭拽著去采購煙花爆竹,山下集市,熱鬧非凡,顏卿實在佩服顧昭的購買力,不消一會兒,兩人的手上肩上堆滿了貨物。
“為什麽不把這些東西裝進百寶袋?”顏卿不解。
“大包小包得拎著,才有過年的氣氛嘛。”顧昭開心得搖頭晃腦,“我從未陪阿燃過過年,今年算是我們一起過的第一個年,一會兒你幫幫我,我要給他一個驚喜。”
顏卿掂了掂差點掉下的貨物,擺正,“正好,我也要送你們一件禮物。”
這些日子,宛如暴風雨來前的平靜。
薛燃的精神狀態好了很多,不再整夜整夜地做噩夢,看到顧昭也不會害怕得全身發抖,隻是眼中偶爾觸發的驚慌,讓顧昭忍不住的心疼心酸加於心不安。
顧昭和顏卿回到昆侖化羽宮,已是晌午,今日陽光明媚,正適合久病之人出來曬曬日頭,去去黴氣。
顏卿一眼便看見薛燃蹲在地上,雙肩一聳一聳,不知道在搗鼓什麽。
顧昭推推顏卿,“你去叫他過來。”
顏卿狐疑地看向顧昭,“你怎麽不自己去叫?”
顧昭略顯尷尬,“他……他有點怕我……”
“……”顏卿眉毛一挑,隨口道,“怪你前世欺負得太狠,這輩子遭膈應了吧。”
顧昭連連點頭,妥協道:“是是是,勞煩文朔仙尊走一趟啦。”
顏卿哭笑不得,一副認命無奈的模樣,朝著薛燃走去。
薛燃早早看到了顧昭的身影,隻是他不怎麽願意麵對他,他打心眼裏懼怕這個表麵看上去溫善純良的男人。
可他又不願趕他走,畢竟自己在每個夜裏哭醒時,總會迎來這個男人同樣淚眼婆娑的擁抱,用世上最好聽的聲音,最柔情似水的話語,安慰他。
這是他在夢中,在記憶深處都不曾有過的幻想。
“好孩子,起來吃午飯了。”顏卿像極了慈愛的老母親。
薛燃起身,怯生生看了眼顧昭,又陌生謹慎地看了眼顏卿,扔掉手裏的棒子,把左手藏在了身後。
顏卿眼尖,挽過薛燃的手腕,看到他左手三根手指纏著布條,不禁問:“怎麽傷著了?”
薛燃猛地縮回手,搖頭,正準備把手揣進袖子裏,被眼疾手快的顧昭一把抓住,嚇得薛燃一個趔趄,身體不受控製得顫栗起來。
“怎麽受傷的?”顧昭又心疼又生氣,關心則亂,也不曉得下手輕重。
“我……不是……那個……”薛燃語無倫次,隻得不住地往屋內看,眼淚珍珠般地落下來,端得是梨花帶雨,楚楚可憐。
顏卿提醒,“臨淵,分寸。”
因太過害怕失去而失態,顧昭暗暗罵了自己幾句,托住薛燃的臉蛋,一邊幫他擦淚水,一邊責怪自己不是。
看到此,顏卿也不知該同情哪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