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搖搖晃晃地駛離那彌漫著陰沉氛圍的、巨大的牢籠，車輪後留下一路飛揚的塵埃。
我手握著胸口處那塊懷表。清澈而透明的天空中沒有一絲雲朵，靜靜地泰晤士河緩緩地唱著悠揚的歌聲，發出好似豎琴和提琴的協奏曲。
伯克利城堡之中傳來一聲沉悶的槍響。
就好像有一個孤獨的靈魂在為我送行。
在1593年6月24日，我，赫爾曼·伯克利，成功地逃離了伯克利城堡，那一周以來奴役著我、壓製著我、虐待著我的牢籠。從今往後，我將會迎來什麽樣的生活呢？安妮。
“小子，怎麽突然想去波特蘭？那島上可是人口稀少，完全欠發達呢，跟倫敦比起來，很難適應吧？”馬車夫大伯看見我握住懷表出神，隨口問道。
“我不知道，是凱勒德伯爵大人安排的。要說適不適應的話，我從小就在布裏斯托鄉下長大。”我回答。
“是啊，鄉下的孩子，很能幹呢。話說伯爵大人眼光還真不錯，上次跟他去那邊考察了一下，就發現波特蘭島西側有一處小海灣很深，外圍還有一座擋風的小島，建造好的港口特別有利的條件。”馬車夫說道。
我沒有說話，靜靜地看著沿河逆流而上的馬車。泰晤士河上，各類帆裝船以及多桅帆船來來往往，單桅帆船、多桅帆船、三角帆帆船、縱帆船，以及混合帆裝船等，幾乎全是商船，掛著數不清的旗幟。一派繁忙的景象。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這麽多的真真實實存在的帆船。在此之前，我不過是從書上或者其他什麽地方偶爾瞥見過罷了，在倫敦港那一次，也僅僅注意到了一艘英國軍艦。
“大伯，我聽說此行是給伯克利位於波特蘭島造船廠送造船圖紙的。”途中我忽然想到了什麽，向馬車夫問道。
“說的也是，聽說是一艘新式戰艦，怎麽，小子你想看一看嗎？”馬車夫調笑道。
“是的，我想看一看，平時在城堡裏經常學習帆船相關知識。”我說。
“在世襲煤礦產業的伯克利家族，能看到主動學習造船的，實屬少見啊，既然那麽有興趣，給你看一眼也無妨，不過，這是十分重要的東西，據說是從伯爵大人那位神秘的客人那拿來的，小子，千萬別給我弄丟了！”馬車夫告誡我，隨即扔來一卷造船圖紙。
非常大。我第一眼看著這張紙，我就發現了它與我自己在閣樓之內所畫的圖紙截然不同。
打開，大量的數據以及簡筆映入眼簾，令人目不暇接，從龍骨彎曲程度、肋骨密度、桅杆要求、結構強度，甚至連使用的木材都一一進行了注釋與規定。我忽然覺得自己在閣樓之上所畫的造船圖跟它比起來簡直就是像《蒙娜麗莎》與泥土上的塗鴉比較沒什麽兩樣。
但是我依舊能夠辨別出，這是有名的西班牙大帆船級的圖紙，至少來說，特別相似。唯一不同點就是桅樓被大幅度降低了，在圖紙頂端，寫著“英格蘭混合帆三桅快
速巡航艦”。
不過，我發現了一個很明顯的語言錯誤。
船種的“巡航”二字使用了法語單詞“fregatte”書寫，而不是英文單詞“frigate”。往下看，圖紙之中多多少少有部分單詞都使用的法文詞匯。
馬車停到酒館門口，馬車夫一下馬，就把造船圖紙往腋下一夾，隨後用他那爽朗而粗狂的聲音，向酒館之中喊道：
“嘿你們這群家夥！圖紙來了！馬上就要開工了！”
其時回頭看過來的是一群強壯的造船工人，一聽到這個消息，抱怨的聲音就開始此起彼伏。
馬車夫阿爾伯拍了拍我的頭。
“這個小家夥是從倫敦伯克利城堡被驅逐出來的赫爾曼·伯克利，小小年紀對於造船的興趣可深了！”
酒館內忽然鴉雀無聲。內部簡陋的裝飾，以及在比我高出半個頭的櫃台上，大大小小的酒杯盛著啤酒亦或者是蘋果酒等，後方酒架上空空如也，遠不及在布裏斯托鄉下的酒館上那般，密密麻麻地擺滿了法國各個酒莊出產的葡萄酒。
大家都在自顧自喝著酒，似乎都對凱勒德·伯克利伯爵有股深深地恐懼。
“我是來自倫敦的赫爾曼·伯克利。我在布裏斯托鄉下長大，對造船有著很深的興趣，在座的所有人都是我的老師，非常高興能夠向各位學習。”我微微頷首致意，不料這一番話卻迎來了眾人的掌聲。
“不錯的小夥子！生於貴族卻毫無貴族所有的那種傲氣淩人的感覺，我看好你！”角落裏傳來了一陣又一陣的喝彩聲。
我不喝酒，於是在場內的氣氛緩和之後，我悄悄地離開了酒館。
靜靜的新修的船塢沐浴在皎潔的月光之下，以及倉庫麵包房傳來穀物經過加工散發出的甜美氣息，堆放著大量橡木的空曠碼頭廣場，一切都是那麽地令人愉悅。
站在新建的碼頭之上，我看著咆哮的拉芒什海峽（英吉利海峽）。那些不斷湧入的、瘋狂的海水朝著法國加萊（地名，是法國西北角最接近英國的城市）方向不斷湧去，一遍又一遍刷新著我目光所停留之處海水所包含的成分。每一滴海水都記錄著大量信息，落水者絕望地呼喊、漁民豐收的喜悅、船長的怒吼、探險家的喜悅說不定還有從遙遠的東方不知道在何處什麽人在幹什麽的訊息。海洋是神秘而廣闊的，不斷有水從極北之處那神秘的冰封世界溶解，流入這神奇的大千世界亦或是奔流失去活力的海水流入神秘的冰封世界之中，封存著它所看到的、聽到的、感受到的人類所表露出的一切情感。
我將緊緊貼在我胸口之上，藏於衣服之中的懷表拉出來，輕柔的撫摸著。
“你好，布裏斯托的赫爾曼。”禮貌而熱情的聲音忽然從身後傳來。
那是一名中年男子。暗白色皮膚之上，是稍長的頭部，嘴唇四周帶有短而十分整齊的小胡子。從外貌上看，似乎是來自西地中海，不如說是來自伊比利亞的人。
中年男子上身僅僅穿著一件簡單的常見襯衣，但是完全掩蓋不住他眼中那種有學識的人才會有的深邃目光，就像布裏斯托鄉村教堂裏的神父一樣。
“不敢相信，你從那個伯克利城堡出來，竟然還充滿著希望想學造船。話說，你為什麽那麽熱愛造船或者是，航海？”中年男子問道。
“在海上航行，擁有屬於我自己的船，是我的夢想。”我對中年男子撒了個謊。
“挺不錯的，在這個時代，畢竟在海上冒險與征服幾乎是每一個人的夢想呢。”中年男子緊緊地盯著我的眼睛，隨後說道。
“我是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胡安·魯伊斯，是航海家和帆船設計師，希望往後在造船廠的日子裏，我們能成為很好地朋友。當然了，如果你想要向我請教航海或者是船隻設計相關，隨時歡迎。”胡安先生再次向我伸出了右手。
我也回握以示禮儀。不可思議，人至中年跟我年僅九歲的小男孩交朋友，或者有什麽其他意圖亦未可知。
胡安·魯伊斯看著男孩離開的背影，回想著剛才這個名叫赫爾曼·伯克利的少年，堅定地眼神之中一閃而過的謹慎、熾熱的情感。
“赫爾曼，年幼的你便有我所不知道的殘酷經曆和冷靜，完全沒有這個年齡段所該有的天真，你到底經曆了什麽呢？將來會成長為何種人物呢？”胡安思考著。
一間雙層小木屋，一樓看似也有住著人，我的房間在二樓，與在城堡的閣樓一般大小，簡陋的床，小書桌。
我坐在書桌前，確認關好門後，我偷偷從衣服下取出被褲子夾住的伯克利犯罪記錄。
這是媽媽臨死前，所交付與我的。
“凱勒德·伯克利煤礦收入和銀行轉賬記錄。”
“1588年，趁國家無暇顧及財政之時，以‘煤礦工人因家庭原因效率低下為由’，將煤礦產量縮減至往年的1/3，隨後伯克利家族銀行賬戶金額大幅度增長。”
“1589年，以‘捐給聖公會以向世界傳播’為由，以轉賬形式向海外教會大額轉賬，經過多次流動，這筆轉賬最終匯入法蘭西銀行。”
“.……”還有更多的非法轉賬記錄。
後麵幾頁是證明材料。
我靜靜地將它藏到床板之下。
這份材料一旦交到伊麗莎白女王陛下手裏，伯克利家族就完了，我也就達到了我的目的。
但是，這是十分艱巨和困難的。且不說在這個波特蘭島上有沒有凱勒德的耳目，就算是沒有，在威斯敏斯特宮不列顛皇室那邊，我也沒有辦法見到伊麗莎白女王陛下，更何況，既然凱勒德已經通敵叛變，那麽那肯定已經有了長遠的規劃，皇室成員已經有了很多凱勒德的同僚亦未可知。
我躺在床上，靜靜地沉思有關方麵的內容。
那個來自佛羅倫薩叫做胡安的中年男子，是一名設計師兼航海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