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顏何處（2）
陸逸然躺在寒惜月身邊。 兩人一時無語，過了片刻，寒惜月忽而笑道，“你臉皮真厚。” 陸逸然：“從咱們剛認識的時候，你就罵我，說我虛偽，現在怎麽又多了一條？”他平躺著，雙手枕在腦袋後麵，兩條腿翹起來，“都說女人翻臉比翻書快，果不其然。” 寒惜月：“我讓你進來，是讓你睡在地上，你倒好，往床上一躺就不下來了。這還不是厚臉皮？” 陸逸然突然翻個身，看著寒惜月道，“因為我有話必須告訴你。” 寒惜月笑道，“說了幾個時辰了，還沒說夠嗎？” 陸逸然：“還有更重要的沒說呢。” 寒惜月：“那就明天再說。” 陸逸然：“不行！我怕你跑了。” 寒惜月就又笑了，“好好好！那你說。” 陸逸然：“惜月……” 寒惜月打斷他，“以後叫我阿月吧。”那些過往於她而言，早已是鏡花水月，夢幻泡影。 陸逸然：“好，不管你叫什麽。星星、月亮、太陽，都隨你。我隻說一件事。” 寒惜月：“什麽事？” 陸逸然：“我的右手廢了，你沒有了左手，對嗎？” 寒惜月點點頭。 陸逸然：“那麽，我們倆湊在一起呢？是不是就是一雙完整的手。所以，你答應我以後都別離開了，好嗎？”他伸出手去，輕輕拉住她的手。 寒惜月沒說話。 陸逸然卻有些急了，“你答應我，好嗎？” 寒惜月仍未開口，眼淚卻流下。 陸逸然情不自禁地擁住她，用幹澀的唇擦拭她頰邊的淚。緩緩地，四片唇輕柔地交疊在一起。 陸逸然突然停下看著她。屋中漆黑一片，隻有寒惜月的肌膚是亮的，像桃花湖的湖麵一樣，閃著光，用指尖輕輕一觸，柔柔的，軟軟的，蕩起像綢緞般的波紋。 陸逸然覺得自己突然在這片湖水中，變成了一條魚，遊走在淺淺的水潭中，穿過水下狹小而深藏暗湧的礁石縫隙，繃緊全身每一寸肌肉，奮力向前。 終於，他抵達一片廣闊的天地，和湖水一同被漩渦席卷，在昏天暗地中，被衝進汪洋大海。 陸逸然渾身濕漉漉的，在沙灘上不停跳動著，像隻擱淺的魚，嘴巴不停地開合，喘著粗氣。 而寒惜月卻覺得自己成了岸上一灘鬆軟的金沙，陸逸然化身成的魚，在她身上的每一下跳動，都像戳進沙子中，留下深刻的痕跡。 可一離開，細沙重又聚攏，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隻是內心深處的一個角落，空空蕩蕩的。 隻有魚的堅硬，魚的跳動，魚的鮮活，才能填滿這種空。 直到後來，細沙沾在魚鱗上，被鹹濕的海水混成一團，再也分不開。 陸逸然不動了，他仍像隻魚一樣趴在寒惜月身上，貼著她耳畔低語道，“答應我，別離開，好嗎？” 寒惜月也仍未動，像一灘金沙。她沒答話，隻是伸出手來，擁住陸逸然。 三個月後。草長鶯飛，盛夏轉眼已至。 “喝口茶”的對麵開了一間小小的檔口。在門口支起小攤兒，也無非就是幾張木桌，幾把木椅。 檔口隻賣一樣東西，豌豆黃。 陸逸然從沒想過，他的臨風掌法雖然隻練了單手，是個半吊子，但現在自己竟會用這掌法來磨豆子。他在檔口邊一下下推著小石磨，陸長信就忙著招呼客人。 此時，九命半靠在院牆上，喝口酒，眯著眼，問他，“她真走了？” 陸逸然點點頭。寒惜月還是走了。 她在“水月吟”的琴身下壓了張紙條，上麵隻寫了兩個字：等我。 陸逸然知道她會走，因為她過往的十二年太沉重。十二年來的愛恨情仇、酸甜苦辣凝聚於血脈之中，幾乎化成寒惜月的骨骼，支撐著一切。 這些種種折磨著她，如今一切煙消雲散，她卻像摔碎在地如冰似玉的青瓷，零零落落散了一地。她必須自己把碎片撿起來，再拚湊成型。 這也是陸逸然相信她一定會回來的原因。 夏日炎炎，到了傍晚，山風從穀間穿過，才微微涼快下來。九命喝口烈酒，也不知道是天熱，餘溫未消，還是酒嗆的，他滿頭都是汗，對陸逸然說道：“我隻希望她別讓你等太久，畢竟時間一長，她恐怕就認不出你了。” 陸逸然推著石磨的手一頓，“為什麽？” 九命抹抹唇邊酒痕，“你看看你，才三個月，就從風流倜儻的少俠成了個鄉下小子，我都認不出了，何況她？” 陸逸然沒好氣道，“你不是要去陪清蓮嗎？怎麽還不走？” 九命就笑了，“你這逐客令，對我可不靈。”說罷，他放下空酒壇，又拿起一壇酒，就準備撥開封泥。“陪清蓮雖然重要，但我總不忍心讓我的老朋友一個人孤零零地磨豆子。” 九命歎著氣，好像陸逸然可憐得不行了，和路邊無家可歸的野狗一樣。 陸逸然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誰自從找到清蓮，兩個多月了，才來看老朋友一次，難道不是重色輕友？” 這下九命倒不好意思了起來，幹咳兩聲，臉上仍掛著笑意。 正在這時，一個八、九歲的小男孩躲在不遠處的大榕樹後，探頭探腦，看準了陸長信背過身去收拾碗筷，躡手躡腳走過來，端起一碗豌豆黃就跑。 九命問陸逸然：“你不管？” 今天，這小孩子過來偷豌豆黃，算上剛才已經是第七次了。陸逸然、九命自然都看得見，可他們不願意跟個小孩子一般見識，橫豎豌豆黃不值幾個錢，姑且隨他去。 可這次連陸逸然都覺得不得不管了。這時，小男孩已經跑遠，往寨子西邊的山坡上去了，陸逸然就不緊不慢向那頭走去。 他決定一定要把這小兔崽子抓回來，罰他給自己洗上三天的碗。 於是，他追上那小孩，攔住他，把豌豆黃奪回來，刻意板著臉道，“走，跟我回去洗碗去，不然我告訴你媽去。” 沒想到，那小孩子卻毫不在意，攤攤手，“沒事，多少錢？我賠給你。” 陸逸然頓覺好笑，“呦？你有錢？” 小孩子點點頭，“我沒有，可總有人願意給我掏。” 陸逸然：“誰？” 小孩子叉著腰道，“那你別管，這人說了，想要錢也行，你先要回答一個問題。” 陸逸然：“什麽問題？” 小孩子：“你是老板，那你們店裏還缺老板娘嗎？” 陸逸然一怔，“什麽？”他覺得這小男孩一定是被人指使，前來戲弄他。 小孩子向身後一指，“你問她要錢吧！”說罷，咯咯笑著跑開了。 陸逸然順著小孩手指方向一看，隻見平靜無波的桃花湖畔，佇立著一席白衣。 清風徐徐，花香浮動，婆娑樹影下，她在湖邊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