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擊
馬匹在韁繩的牽扯下後仰著腦袋,汗珠順著它肌肉膨出的脖頸滴落進了泥窪裏。侍衛的鼻息在初春的夜裏泛著微微白霧,若不是驛站燈火打得通明這疲憊的喘息會可能被人忽略掉。
“主上,今天就歇息在這裏吧,再跑下去……”人族侍衛頓了一下,繼續道,“馬會受不了的。”
墨特菲顴骨高聳強撐著麵頰,若不是長時間的顛簸讓臉上浮出了點紅,估計現在的麵色該是鐵青的。幾天時間墨特菲就比離開魔都的時候又瘦了一圈。墨特菲很少策馬,這會渾身上下都要散架子了,雖然侍衛說得是馬要受不了,但墨特菲覺得侍衛的眼神,明明是想表示最先垮下來的會是他這個大祭司!
“歇吧,入夜寒涼,大祭司若是病了,我們陛下非打折了我們的腿!再說還有半天的路程,明日起早下午便能到了。”丹啞著聲音,不像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倒像個年邁的老人。
不停下還好,一停下來一路顛簸摩擦的地方又痛又癢,墨特菲覺得搭在馬背上的雙腿都在微微顫抖,他抹了一把汗,看著隨行的魔族和人族侍衛,大家一路不歇足足跑了五天,這會兒都露出了疲態,墳塚地那裏什麽情況他們也不知道,若是需要應戰,這樣疲累的狀態也不行。
墨特菲眺著遠處穿不透的黑暗,點了點頭。
轉天,火燒雲壓著光暈把餘暉按入地平線的時候,房門輕扣,一長兩短,丹輕開了一條縫隙,看門外是風塵仆仆的人族侍衛,便閃身讓他進來了。還不等墨特菲問話,那侍衛就急急的回稟,“被拿走了!”
墨特菲握緊了手,關節因為聚力變成了玉色,他聲音有些緊,“有人值守嗎?”
人族侍衛搖搖頭,忍了一下還是沒忍住,“已經被破壞了。”
墨特菲站在他祖父的墳塚地,眼睛都是紅的,這哪是破壞,基本是給毀了!墓誌銘歪歪斜斜的倒在一側,墓道裏強入者的屍體已經腐爛,臭味混在塵濁的空氣裏,讓人呼吸困難,哽得墨特菲喉嚨不停的翻湧。墨特菲強壓了幾分,看著他祖父帶入棺槨的權杖隻留下一圈印記,剩下一具白骨暴露在陰暗的墓室裏,墨特菲這口腥甜再也壓不住,順著胸腔衝頂而出,震得自己都退了幾步!
怪不得星圖沒有變化,那不是不合規矩的權杖,而是榮退祭祀帶入墓穴的權杖!為什麽死在暗夜的人族會被花了臉,那是因為若不是傳承而來的權杖,隻有帶著血脈的親眷才能啟用,他們知道莫邪和墨特菲交好,他們知道莫邪和墨特菲傳遞消息,他們怕墨特菲認出來……
“基梵……”墨特菲撐著丹攙扶的手臂,恨恨的吐出兩個字。
墨特菲一脈人丁凋零,他父母早亡,從小他跟著祖父,他祖父雖居神位,卻未侍於國家君主,倒像是個閑散遊人,穿行各處,總想著把他們秉承的理念潤於無形,可是收效甚微。在邊城那幾年,墨特菲祖父不光目睹了征戰,還曾想以一己之力化解爭戈,結果靈流外放過盛壞了身體,權杖上的靈石都震出了蛇形的裂痕。
這權杖不光用得是純度極高的靈石,更曆經七代大祭司使用,除了靈石本身的能量,在潛移默化中也鏤刻下曆代祭祀的特性。老人是要把權杖留給墨汝的!可墨汝不想當個遊散的祭司,他覺得隻有明君相協才能看見平和盛世,所以這樣鮮明的權杖他握在手裏太沉重了,他要打造屬於自己的權杖。
墨特菲祖父明白兒子的意思,麵對收效甚微的遊說也有些心灰意冷,補好了權杖卻不再使用,把墨特菲送到墨汝身邊教導,真的開始當個遊走四方的尋常旅人。
後來老人家自覺得身體撐不住,回到宗族發源地想尋塊歸土的地方,卻不想人打起了權杖的主意。權杖都是承襲的,多數的更迭是因為神力角逐落敗,這些人就堵住墨特菲的祖父硬逼著他完成傳襲儀式。
老人不肯,原地把自己封印了。直到還是提瑞亞科殿下的基梵帶著衛隊和墨特菲一起回宗族地,墨特菲才解了祖父的封印,讓老人入土為安。
墨特菲依稀記得基梵和他對首而立,寬慰他,“菲,別擔心,這地方隱蔽,除了墨汝大祭司,便隻有你我知道。這地方雖然偏仄了些,但是山清水秀,想來祖父也會安心的。”
“如今世間太奉信神權了。神職不是神,若供奉太甚,早晚蒙了眼!”墨特菲扶著墓誌銘重重的歎了一口氣,“雖然隱蔽但誰知道人會被權引誘到什麽地步,我叔叔在墓道中設了重重暗卡,想來也是對人心失望透了。”
墨特菲當時不知道基梵看向他的一眼是什麽意思,如今知道了。
墨特菲重喘著,血紅嗆在氣管裏,越發濃重,丹趕緊掏出藥丸,那是莫邪不放心墨特菲,臨行前特意叮囑治療師給墨特菲準備的。墨特菲在那微涼的苦勁裏終於穩住了心神,把腦子裏亂七八糟的信息整合起來。
墨特菲祖父墳塚被盜,即便不是提瑞亞科幹的,也和提瑞亞科脫不了幹係,提瑞亞科王主抱病八成是個幌子,就是不想讓莫邪和墨特菲最先對他設防。他們搜尋晶石,往運魔族、人族邊境,應該是在修建什麽。至於權杖,他們要權杖做什麽?權杖靈流可以壓製魔力,可是一柄能有多大的力道,除非他們把大祭司們拉下水。
墨特菲抹了嘴上的血痕,“你回魔都告訴莫邪,嚴查晶石去向,若是在魔族境內發現祭司即刻看押,你們的人除了盯著巴爾斯,也要嚴防提瑞亞科,這兩條豺狗大概早就合謀了,隻是我們不知道他們在部署什麽,我要回吉爾台求證一件事,會盡快趕去邊城的!”
“我們家陛下把你的安危交給我,我陪你回去。”
“不行!莫邪臨行前說,讓你聽我的吩咐,我現在讓你回去護著他!”不論是魔族內亂還是人、魔謀求,亦或是人、神籌劃,現在魔王的命,怕是人人盯著的獵物,禿鷲已經張開了翅膀。這或許是隱隱暗潮下一直湧動的事情,瑞斯成為了他們翻湧而出的催化劑。
丹的馬飛馳而過,他入人族領地未攜私人坐騎,即便現在心裏著急,也隻能靠機械的揮動鞭子來催動馬匹的四蹄。眼見著就要到達邊城,丹卻被一記紅光震出了馬道!馬匹側斜,頃刻間就要壓在丹的身上,丹憑借著腰力一個翻身,險險避開,還未停穩,就被接連而來的重擊崩飛了!
丹嗆咳著起身,要迎敵,可站起身卻未找到任何敵人,從天而降的魔力裹挾著紅色的火光,四炸而開,把邊城染成了火海。
哭喊聲、奔逃聲像是在莫邪的耳朵裏拉響了銳利的警笛,莫邪隻有在電視裏才見過這樣的場景,他木在原地,直到紅封冥把他裹進保護圈才回神!
紅封冥的水霧屏障抵不住這樣的魔力炮轟,隻維持了一小片區域,雖然紅封冥竭盡所能的擴張,卻也不能預見下一記魔力落在哪裏。莫邪看見火球落地直接擊中了奔著水霧屏障逃命的人,那人連掙紮都沒有,頃刻化成了齏粉。莫邪觳觫起來,那不是對於自己生死的畏懼,那是對將人命視為螻蟻的極度厭惡。街邊的小孩不知道是跑散了還是在短短一瞬成為了孤兒,嚎啕的哭著,拎著已經焦黑了半邊身子的毛絨玩偶。士兵撐著渡著魔力的鐵盾,護著能護下的平民,在這樣混亂的街道上遺漏了不會求援的小孩。
新一輪的進攻直衝而下,士兵暴增魔力,鐵盾被砸出了巨大凹陷,他們艱難的承接襲擊,感覺那力道像是要把他們夯進地裏。
“莫邪!”
紅封冥覺得他的後背一空,緊接著被隱蔽在水霧屏障下慌亂的人群瞬間填滿,他側目便見一道白色人影飛衝而過,抱著大哭的孩子就地一滾消失在擊中地麵的火球裏!
“莫邪!”紅封冥的吼叫裏都淬著血!
霹嘭!莫邪抱著孩子從火球旁屋子的碎門中爬起來,他頰邊帶血,緊抿唇線,雖未出聲,卻哽得眼淚狂湧!是瑞斯嗎?!這塗炭生靈的火紅是瑞斯嗎?!是因為莫邪嗎?!連屍骨都消散的命,是因為他莫邪嗎?!
即便他們現在無法傳聲入神,紅封冥都懂了,莫邪是那麽疼!
紅封冥搖著頭,“不是你的錯!”
在這火海中,那向來沉穩的聲音沒有任何的說服力。
八十七響魔力重擊!從紅封冥入住魔王寢宮那天算起!
繁華銷燼。
莫邪垂著黑乎乎的手終於明白古人為什麽看著兵燹過後的焦土,兩眼垂淚了。可是現在他連哭都找不準調門,他沒臉哭。那些互相依偎蹲在煙氣未消廢墟上的難民,聲聲哽咽早就搶占了宣泄的通道,那鹹澀的淚珠子就是砸在莫邪麵門上的血滴,莫邪隻能受著,他憑什麽擦幹淨,那都是鮮活的命!
“活的!活的!”士兵扒著塌落的房梁,看著被埋在底下的人微弱的喘息著!莫邪趕緊奔上前去,手指推著焦黑的灰,抬住沉重的梁木。
“陛下!”
“快救人!”莫邪發力,太陽穴都鼓著,硬屏住的力因為一句話泄了氣,眼看著重木要脫手。
嘭。
紅封冥不語,一手接住了木頭,另一隻手攥住了莫邪飆血的指尖,心疼的話都說不出來,瑞斯是誅莫邪的心啊,他讓莫邪自己衡量,自己舍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