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鳴鸞(2)
墜在身上的石頭帶著他們一直下沉。
阿南生在海島,長在海上,很熟悉這種感覺,但朱聿恒卻從未體驗過。他第一次沉入那麽深的海底,也是第一次體驗這種壓抑與窒息。
周圍的環境越來越陰暗,他們脫離了海麵的狂風怒潮,進入了下方死寂的區域。在這種持續被重物往下拉拽的脫力感中,朱聿恒暈眩地閉上眼,一時無法正視眼前的世界。
直到,有一雙手伸來,在昏暗的海底緊緊挽住了他。
他知道這定是阿南。在這深不見底的恐懼之中,她看到了他的茫然失措,拉住了迷失的他。
握緊她的手,定了定神,他終於在水下睜開了眼睛。
下墜的速度已經減慢,他們慢慢向著水底沉去。前方是大片泥沙,稀疏長著一些水草,鋪陳在碧綠的水下。
耳朵傳來疼痛,朱聿恒按照阿南下水前教自己的辦法,捏住鼻子一再鼓氣,終於舒緩了水壓對耳朵的壓痛。
見他情況尚佳,阿南鬆開了朱聿恒的手,關切地看著他。那雙比常人都要亮上三分的眼睛,在他麵前幽暗的水中顯得更為明亮。
朱聿恒望著她的雙眼,朝她點了一下頭。
阿南放下心來,朝他招招手,便循著自己記憶中的方向,帶著他向前方遊去。
朱聿恒水性沒有她好,途中停下來吸了兩次氣。幸好在他們剛剛入水的時候,水流便裹挾著他們往前移動,離水底城池已經近了不少。在他吸第三口氣時,那座曾在別人口中聽過無數次的水下城池,終於展現在了他的麵前。
圓弧形的城牆,不染塵埃的街道,鱗次櫛比的房屋,珊瑚叢生的園圃……一切景象因為水的流動而失真,就更顯華美詭譎,不似人間。
這城中不知用了什麽法子,塵埃積土並不多,海草水苔更是絕跡。如今他們的身上沒有魚藥,因此阿南隻能將綁著繩索的弩.箭直射入城中,勾住一扇店鋪門板,竭力一扯。
門板在水下多年,早已朽爛碎裂,朽木伴隨攪動的水流衝擊在街巷之中,動靜倒也不小。
等了片刻,確認城中沒有異狀,兩人從城門而入,落在街道上,向著前方謹慎地遊去。
陰暗無聲的水下,整座小城中隻有他們兩人攪動水流,有一點活動的氣息。
街道兩邊的店鋪門板朽爛,黑沉沉地擋在門口,像一個個獸口大張著,似要擇人而噬。
經過門板被阿南扯爛的店鋪之前,朱聿恒偶爾往洞開的門內看了一眼,頓時隻覺脊背一涼,似有冷汗滲了出來。
那店鋪的正中間,端端正正地擺放著兩具石棺。
他本是見慣了生死的人,甚至在戰場上也手刃過不少彪悍強敵。可在這般死寂的水下,光線陰暗莫測,一個個店鋪就如墳墓般林立,氣氛本就詭異。此時忽然看見這兩具石棺出現在麵前,一時有些心驚,身影也不由得停滯了一步。
阿南順著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見這屋內停著棺槨,她詫異之下往前趕了兩步,查看其它房子,
大多數屋內都空空蕩蕩,一無所有。或許裏麵曾有木頭桌椅,但此時都已朽爛得不留任何痕跡,或許是隨著破爛門板早就漂浮出去了。
她的目光瞥過空蕩屋內,裏麵一無所有,讓她一下便看到了青磚在地上拚出了一朵巨大的青蓮,正是怒放的形狀。
阿南與朱聿恒一起遊過街道,挨個向其他人家看去。每家每戶雖然屋內陳設不同、戶型各異、石棺或有或無,但地磚都拚成青蓮形狀,無一例外。
這水下城池與青蓮宗六十年前不世出的人才關先生定有關聯,隻是這關先生究竟是何方神聖,不但在順天城設下那般可怖的陣法,又在錢塘灣設下如此宏大的陣局?
而按照他的計劃來看,他所布置的不僅這一兩處,順天地道中剝落的壁畫,也不知還有幾處……
兩人交換目光,都明白彼此的疑竇。但他們攜帶的氣囊顯然不足以支撐他們細細探查,因此隻能選擇先行離開,抓緊時間繼續向前遊去。
前方道路狹窄,卻偏有一輛馬車停在路邊,車前還站著石馬。
道路狹窄,他們隻能向上遊去,足尖從鎏金馬車上踏過,躍過馬車。
在水中浸泡數十年,馬車上的貼金已有些剝落,在他們的踩踏下,薄薄幾片碎金被震落,順著水流如柳絮般輕揚,打著卷繞在他們的腳邊。
然後,水波微微一震,那些柳絮般的碎金,忽然散為齏粉。
金粉隨著水流漸化為無形,變成似有若無的閃爍微光,縈繞在他們周身。
這詭異的情狀,讓阿南一把握住朱聿恒的手,兩人硬生生停在了馬車之上的水中。
街上的第一座牌坊就在他們的麵前。
牌坊三間四柱,足有兩丈高,以青石搭成,從花板到明樓、雀替等一應結構全為石刻。它在水下多年,卻依舊雕花精致,坐鎮在這街道之上,氣勢威嚴。
牌坊正中刻著四個大字,貼以金飾。金字在海水浸潤後已變得斑駁,依稀可辨是“懷忠衍福”四個大字。
阿南與朱聿恒心中頓生怪異之感,互相對望了一眼——誰能想到,這般詭譎莫測的水下,竟會是這樣正氣凜然的一座牌坊。
水波動蕩中,金粉漸漸散落,直至無蹤。
阿南頓了頓,抬起手中水弩,向著牌坊下射去。
她如今沒有了臂環,隻能將弩.箭係上繩索,代替自己的流光使用。隻是弩.箭畢竟沒有流光那麽圓轉如意來去自如,更無法幫她探知牌坊周邊的情況,隻能勁射入牌坊後方,再度勾起後方店門的一塊朽木,將它往後拉拽。
朽木在水波中浮動,被她拉著穿過牌坊下方。
就在它越過牌坊下方的一瞬間,他們麵前的水波陡然一震,原本便已在水下朽爛的木頭,在那細微波動的水光中無聲無息地炸裂開,變成了一攤細碎木屑,如同飛蓬般散於水中,隨即被水波卷走,紛紛揚揚消失不見。
朱聿恒在水下久了,胸口本就發悶,此時看見木頭轉瞬間便化為飛灰,知道接下來必是一場艱難曆程,便將氣囊解開按在自己口鼻上吸了兩口氣,讓自己冷靜下來。
他看向阿南,指了指上方,意思是牌坊下方顯然危險萬分,是否可以從上方經過。
阿南卻搖了搖頭,一把抓住他的手,阻止他上去。
她知道此處的上方已是青鸞水波籠罩的區域,那鋒利的水波四方上下籠罩,幾無空隙,一旦見血又很快會引來鯊魚,怕是比這牌樓之下更要凶險。
然而這牌樓的左右全是堅實的牆體,若無法在牆上挖個洞破土而出,他們完全無法繞過牌坊繼續前進。
阿南讓身子稍微上浮一點,謹慎查看高牆兩邊的情況。
還未等她上浮太多,頭頂已是微微一涼。她反應何等迅疾,抬手按在牆上,一個側身立即翻下來,抬手一摸自己的頭頂,用樹枝盤好的螺髻已經散開,頭發隨著水波四散,有幾綹已經斷了。
朱聿恒抓過隨水漂浮的樹枝,遞還給她。
阿南接過樹枝挽好頭發,朝著朱聿恒緩緩搖了搖頭。
看來在他們越過馬車的同時,上方與前麵已經密密匝匝布下了無影無形的機關,阻止他們前進。
如今他們深陷水陣之中,除了穿越麵前這個牌樓之外,沒有任何能到達高台的方法。
阿南看向朱聿恒,手在水中翻轉了幾下,向他示意。
朱聿恒立即便了然,她指的是西湖水下那個差點絞殺了他們的水晶陣。
看來,這邊也和那裏一樣,水下設了肉眼難見的機關。因為水光的變化莫測,重重的殺機潛伏於其中,幾乎無人能憑著肉眼看清。
但朱聿恒畢竟已有了上次的經驗,他遊上前去,仔細觀察水流的痕跡。與西湖不同,此處已是深深海底,而且海上天氣陰沉,水底越顯昏暗,水壓令他的視力亦有些模糊,再不可能像西湖水中那般清晰。
僅憑眼睛無法探測,他唯有試探著接近前方水域,抬手輕輕向前伸去,企圖觸摸水流來去的軌跡。
身體猛然一緊,然後被人往後拖去——是阿南攬住了他的腰,將他重重拉了回來。
在他堪堪觸到的地方,已有一層微不可見的水波蕩開。隨即,整座石雕牌樓輕輕一晃,似是周圍水波中忽然聚集了一股重力,連這般沉重的四柱三間石牌坊都受到了震動。
那些漂浮在水中的破碎木屑,頓成齏粉。
顯然,他的手若沒有及時被阿南拉走,或許也已和之前那些朽木一樣,在水下灰飛煙滅。
朱聿恒回頭看阿南,阿南則抬頭看著上方。
即使現在正是午後日光最強烈的時刻,可水下依舊是昏暗一片,因為天氣原因,比他們之前幾次下水都要更暗一些。
在這樣的情況下,朱聿恒想要精確地依據水流辨別出水底的布置,不啻海底撈針。
而且,上次的水底她有備而去,在衣服上塗了特殊的緩釋染料,借助它在水底洇出的色彩,才將那些水晶片從水中分辨出來。而如今在深海之下,他們身無長物,又能借助什麽東西,來試探對方的陣型呢?
她環顧四周,目光落在那輛鎏金馬車上時,腦中一閃念,立即向朱聿恒示意。
朱聿恒回頭看那輛馬車,立即會意。兩人遊到馬車旁邊,阿南以弩.箭插入馬車與前方石馬的相接處,將車子的搭扣卸掉,抬腳狠狠踹向馬車的車轅。
水下難以使力,她連踹了兩腳未能將馬車卸下,隻能先解開氣囊吸了兩口。
朱聿恒坐在石馬身上,接替她踹了幾腳,終於讓馬車與石馬分離。
抬手去推那馬車。出乎他們的意料,那馬車一推便動,入手比他們想象的要輕很多。
隨著車身的推移,車窗等銜接不牢的地方開始哢哢作響,甚至掉下了一兩個窗搭、門扣等小構件。
原來那車身是藤編的,隻是頂棚和車底等要緊的地方由銅片打製而成。如今銅片上的鎏金經過數十年的水浪,早已變得斑駁,暴露在外麵的銅片也已生出銅綠。但無論如何,總是他們拿來遮掩的希望。
阿南潛下去檢查馬車的車軸,發現它已開始朽爛。她倉促清理了裏麵的銅鏽,示意朱聿恒與她一起將馬車推向牌坊下。
借著水的浮力,數十年前的銅馬車被他們重新推動,順著陳舊的街巷,在水下向著牌樓駛去。
老舊的銅馬車軋軋作響,聲音在水下顯得格外尖利。剝落的鎏金碎片在水中紛亂如金雨,一路灑落在他們的身後,蕩漾閃爍。
但他們也顧不了這些了,在這燦爛的金雨和詭異的聲響中,兩人竭盡所有的力量,將馬車倒推著跑向牌坊下,並借助那向前衝的力量,兩人快步連跑帶遊,撲入了那輛馬車,將車門關上,向前衝去。
即使他們用盡了全力,可馬車在水中依舊駛得極慢。透過車窗的縫隙,阿南看見車尾慢慢悠悠地越過了牌坊的柱子,鎏金被看不見的力量迅速刮下,就如一朵朵金色的蒲公英炸開在水中。
他們坐在車上,挽著彼此的手,緊盯著最前方,預備在馬車抵抗不住這水中詭異力量之前,立即跳車逃生,尋找其他方法。
但幸運的是,水中那看不見的機關雖然在銅車上刮擦而過,水中也充斥著金屬與水晶或琉璃相擊的空靈聲響,但黃銅的車尾並未被損壞,隻帶著被刮出來的痕跡,依舊緩慢往前挪動。
見銅車確實可以幫助他們阻擋殺機,阿南當機立斷,抬起弩.箭直射入對麵的石牆的縫隙內,然後用力一扯,拉動馬車再度往前。
與此同時,朱聿恒一把抓住上方的車頂蓋,竭力往下壓住兩人身體。
在沉悶的聲響中,銅製車頂重重塌下,護住他們。而朽爛的藤編車身被壓得四分五裂,大團濁水碎屑噴出。
弩.箭後方的繩索已被迅速絞得四分五裂,破碎斷裂。但借著她之前扯動的力量,馬車還是繼續向前滾動,緩緩越過了牌樓。
他們蜷身躲藏在馬車之中,聽到外邊的聲響源源不斷,如同急雨打在馬車周身,伴隨著銅馬車被詭異機關不斷刮削的聲音,在水中久久回蕩,似有一頭蟄伏在深海下的巨獸正在磨著尖利牙齒,令人毛骨悚然。
外麵的擊打聲逐漸稀疏,最終漸漸停息下來。兩人蜷伏在黑暗之中,靜等著外麵聲響過去。
朱聿恒不敢擅動,手在黑暗冰冷的水中摸索著,觸到了身旁阿南溫熱的肌膚。
外間是殺機四伏的凶惡險境,這小小的馬車銅蓋覆護著他與她,便如一個安全巢穴。
在這冰冷深海當中,身旁人的體溫讓人格外依戀。
他強抑住抱緊身邊人的衝動,輕輕撞了撞阿南。
阿南頓了一頓,將馬車蓋略微抬起一點,查看外間情形。
馬車已越過了牌坊,前麵是一條斜斜向上的彎道,顯然車子已不可能上去了。
可他們究竟是穿過了那片殺陣,還是殺陣依舊存在,隻是暫時停止了攻勢?
他們一起吸了兩口氣做好準備。她解下腰間用灌木樹皮搓成的繩索,係好弩.箭,向著前方園圃射去。
□□紮入珊瑚叢中,卡住了一棵珊瑚樹,拖了回來。
它被阿南扯著飛過水中,在馬車麵前試探。
水中機關已經稀疏,隻是珊瑚劃過的時候,偶爾還是會有一兩下怪異聲響,伴隨著珊瑚粉末在麵前揚起。
看來,最危險的地方已過去,麵前的機關逐漸稀疏,但還是分布著不少。
朱聿恒輕輕拍了拍阿南的手背,示意她別擔心。他將銅車蓋一把掀開,然後抓起一塊殘餘的藤車壁,攪動了麵前的水流。
隨著水流的波動,馬車上那些被刮削下來的金粉,全部閃閃爍爍湧向了前方。
明亮的金色蓬亂飛舞,在昏暗的水中依稀繪出了海水波動的形狀。
朱聿恒望著麵前一波波一簇簇如煙霧聚散的金粉,在水下重壓中,分析所有金粉聚散的軌跡。
如直線的,是迅疾的暗流在引導它們;如渦卷的,是水中晃動的東西在攪動它們;如蓬散的,是看不見的力量在阻止它們……
一瞬之間,他的腦中已經繪出了最精準的路線,並且隨時隨著水流調整殺機的偏移方向,令他有充足信心逃出生天。
但腦中的信息無法精準傳遞,為防萬一,他回頭示意阿南抱住自己,免得出紕漏。
如此情勢之下,阿南毫不猶豫,抬手便攬住了他的腰。
她腰肢柔軟,而且她比他更擅長遊泳,與他緊抱著貼在一處,比滑過耳畔的水波更為柔軟輕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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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口也似有一股水波在蕩漾。可他強迫自己收斂心神,專注看著麵前的水域,雙腳一蹬便脫離了馬車。
水波一動,周圍頓時一片玉石水晶相擊的聲音響起,在水下空靈如仙樂。水中彌散的金粉翻湧著在他們身邊聚散,金光玉振,如夢似幻,危機四伏。
而他們緊抱在一起,向著麵前暗藏的殺機遊去,毫無猶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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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我怎麽覺得這作者每次都卡在緊要關頭?
朱朱:而且經常掐著要害斷章……
側側:再嘀咕親媽,小心我下次卡你們的車,卡周末兩天!
基友:據我所知,你爸看你的文。你確定有車?
側側:啊這……
南珠車車,灰飛煙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