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海鳴鸞(1)
月色皎潔,照著蒼茫無邊的大海,也斜照入這個小小的、由兩塊石頭拚成的小山洞。
或許是下午睡太久了,稍有響動便讓朱聿恒驚醒過來。
借著月光,他看見睡在山洞另一端的阿南緩緩起身,走到他身邊俯身端詳他。
她貼得很近,他心跳不自主地略快了一點,閉著眼一動不動。
阿南看了他一會兒,轉身到了角落裏,拿起弓.弩仔細端詳著。
朱聿恒猜不透她大半夜的拿武器幹什麽,諸葛嘉所說的話難免又在他的耳畔響起——殿下謹防妖女居心叵測,對您不利啊!
但……
因為她在海浪激流中抱緊他時雙臂的力度;她說“阿言,照顧好自己”時虛弱的聲音,她在他的懷中交托童年時茫然脆弱的模樣,他坦然而平靜地躺在洞內,仿佛她手裏拿的不是致命武器,而是隨手采擷的花束。
阿南拿著手中的水弩,又向他看了一眼,便走出了山洞,許久也未回轉。
朱聿恒等待了片刻,見她始終未回來,便起身走到洞口向下望去。
隻見阿南正坐在海邊礁石上,細細地打磨手中那具弓.弩。明亮的月光下,弩.箭尖在她手中閃出鋒利的光芒。
她磨好弩.箭,又開始拆解那具弩身。
朱聿恒終於下了山洞,向她走去。
阿南將弩機的弓弦拆掉,先提手起出望山(注1),再壓卸掉掛弦的銅牙,又推出箭匣,一提一壓之間,匣中各個機括逐個被拆解下來。
她將拆解出來的零件依次擺在礁石之上,整整齊齊,紋絲不亂。
朱聿恒走到她身邊,拿起幾個擺在礁石上的零散構件看了看,又放回去,問她:“修複它幹什麽?”
“睡不著,閑著也是閑著。”阿南俯頭緊貼著礁石,用大小不一的石頭和弩.箭頭小心地敲打調整這些機括部件。
她的目光專注定在手上,眼睛與構件貼得那麽近,連呼吸都變得十分緩慢。
朱聿恒不由問:“為什麽不白天做呢?至少亮一點。”
“金屬的物事會反光,太明亮了反而看不清細節。”阿南說著,揀起手邊的望山遞給他,“你幫我調整一下,一定要恢複到筆直。”
朱聿恒測度極為精準,但調控零構件卻沒有經驗。他舉起望山對著月亮仔細審視著,然後用石頭將它略微往右邊敲了敲。敲完後再對月看看,發現過了,又往左敲了一點點。
“別弄斷了啊,這可是唯一一個!”阿南搶過來看了看,見他下手很輕,才鬆了一口氣。
她指點著他繼續,但總覺得還有毫厘之差,忍不住抬起手覆在他的手背上,手把手地教他控製力度。
兩人十指相扣,朱聿恒在她的指引下,慢慢收緊手指,將望山扳準。
“調整時找好角度,懸腕屏息,將手部的動作控製在最細微的距離之內……”
隨著她的話語而逸散在他臉頰上的氣息,溫溫熱熱,在這樣的月夜中,讓他的心口無法抑製地波動。
他竭力控製自己的呼吸,才能使它變得輕穩綿長,不至於顯得急促。
“想什麽,好好聽著。”阿南輕輕用手肘碰了他一下。
朱聿恒收斂心神,掩飾道:“我隻是忽然想起,之前在困樓裏的時候,你也是這樣……按著我的手教我拆解榫卯。”
“是啊,那時我就對你的手垂涎三尺。”阿南朝他一笑,握著他的手在月光下細細看著,道,“現在它終於落在我手裏了,真是好不容易啊。”
朱聿恒沒說話,隻是收緊了自己光澤瑩白的手,與她那雙滿是陳年舊傷的手十指相扣。
阿南的心口微微一動,抬眼看著他。
而他在月光與波光下凝望著她,目光中有些東西令她胸臆蕩過一縷不明所以的緊張感,也讓她慢慢從他手中抽回自己的手,默然攥緊。
月光在波光上跳動,他們之間隔了一層動蕩的光華,閃閃爍爍又難以捕捉。
她逃避地指指望山:“自己試試看吧,你的手練了這麽久,應該可以了。”
朱聿恒沉默地垂眼看著掌中這枚小小的望山,頓了片刻,繼續嚐試著糾正那最細微的角度。
阿南手腳本就有傷,此時坐久了有些難受,便靠著身後礁石,靜靜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潮聲起起伏伏,在他們的周身漲落。
和海水一樣的血潮,也在他們的心口起落,漾動不已。
他將望山修複完美,才遞到她的麵前。
“我就知道阿琰最厲害了。”她笑著誇他,因為身體的疲憊,又指著麵前的其他零部件道,“其他的我都已經修複好了,你幫我將它們重新裝起來吧。”
朱聿恒雖未拚裝過水弩,但他剛剛看過阿南拆解,便依照相反的順序,將劍匣、銅牙、望山……一一拚搭完畢,最後抓起牛筋,食指一抿便將左右兩邊套好,掛上了弓弦,交到她手裏。
阿南拉著牛筋試了試,思索片刻,將它再擰緊一點。
朱聿恒道:“阿南,弩機牛筋調得太緊,怕是後坐力會太大,到時候手部吃力,會影響準度。”
“不會,因為到了水下,皮筋遇水會鬆緩,後坐力也會因為水的阻力而減小。”阿南隨意回答,收起弓.弩。
朱聿恒立即明白了她要做什麽。他下意識便抓住了她握弓弩的手腕,問:“你要去水下城池?”
阿南本就沒打算瞞著他,道:“既然離此處不遠,我想下去看一看。”
“就算不遠,可水下危機重重,你貿然下去,定是九死一生!”朱聿恒抓緊她的手腕,疾聲道,“你曾三次探索這座城池,都因種種原因而發生險情,無功而返。如今大病初愈、海上潮生,你既無接應又無幫手,天時地利人和全無,怎可輕易冒險!”
“我知道。”出乎他的意料,阿南回答得比他還要幹脆利落,“俗話說事不過三,但我這一次已是第四次,所以我也挺害怕的。”
朱聿恒緊盯著她,似是要了解她為何還要勉強下水。
“因為,已經來不及了。”阿南將手從他的掌中抽回,迎向海上吹來的風,“阿琰,這個風,還有這個浪潮,已經不允許我們繼續安心在這裏待下去了。”
朱聿恒想起她上次在海上摸風預測大風雨時的情景,遲疑了一下,學著她的模樣,抬手迎向麵前的風。
雖然沒有經驗,但他聰敏絕倫,又身具棋九步超卓的算力,很快便在海潮湧起的紊亂風中,尋找出了最重要的那幾縷風力:“這風,似是從四麵八方席卷而來,而且有一種低沉下壓的態勢……”
阿南默默點了點頭,望著麵前的月下波濤,臉色十分難看。
朱聿恒試探著問:“難道……又是一場大風雨?”
“不止。”阿南搖了搖頭,麵容上湧起憂慮絕望,“阿琰,你知道海溢(注2)嗎?”
朱聿恒雖在內陸長大,但他自小處理政務,對於天下四方之事都有知曉,便道:“大風雨合並大海潮,倒溯江河而上,是為海溢。屆時,海水倒灌侵漫陸地,岸上所有城鎮鄉村將被一掃而空……前朝時杭州發生的兩次海溢,漂屍萬餘,都是由大風雨造成海溢而形成的。”
“而這次,大風雨加上十八日大潮而形成的海溢,怕是威力更為巨大。”阿南回想著竺星河對她說過的話,不寒而栗道,“就是因為發現了接下來可能要發生的災禍,所以雖然我知道你肯定在生我的氣,可我還是回來了。”
我豈止生氣,簡直想把你關起來狠狠懲罰泄憤。朱聿恒心想,但此時情勢緊迫,他也隻能收斂心神,問:“所以杭州……又將麵臨一場浩劫?”
“杭州的浩劫,我們已無能為力了。”阿南環顧著麵前這座不過幾百步的小島,道,“我們這座小島,恐怕也無法在海溢麵前幸存。”
這幾塊礁石在之前的潮水中已經發聲搖晃,根基如此不穩,怕是會在這次巨大海潮的撲擊中坍塌倒下。
“到時若這裏被浪潮夷為平地,島上這些小灌木,顯然無法編成木筏讓我們逃生。”阿南抬眼望著上方他們這幾日住宿的石洞,臉上有惋惜但也有決絕的狠心,“所以,趁著大風雨沒有來,我們必須要找到另一個安全的地方。”
朱聿恒回頭望著深不可測的海麵:“難道你認為,水下會有安全的地方?”
“我們麵臨的選擇隻有兩個,一是,在風暴與海溢來臨之時,這座小島被淹沒,我們浮在海上漂流,生死未卜。”
說是生死未卜,其實朱聿恒和她一樣心知肚明,在這樣的茫茫大海之上漂流,能得到救援的機會渺茫到幾乎沒有。
“二是,我們下到海底城池,避開海麵風暴。”
“可是,海底沒有可供呼吸的地方,我們在那裏躲避風暴,又能待多久?”
“或許有的。”阿南屈起雙膝,將下巴擱在膝蓋上,與他一起望著洶湧的海麵,“我被困海島這幾日,曾翻來覆去想過,為什麽高台上會有持續不斷飛出的、鋒利得足以傷人、卻最終消失於水中化為氣泡的青鸞?它到底是什麽東西組成,什麽東西能數十年源源不斷,不會衰竭?”
朱聿恒腦中一閃念,一個怪異無比的念頭在心中冒出,讓他脫口而出:“因為,它不是用任何可以摸得到的東西製成的,青鸞是由看不見的氣組成的!”
話一出口,他自己都覺得荒謬,但回頭再想想,又隻能有這樣的解釋。
阿南重重點頭,給他投以確定的目光,道:“是。而這麽多年氣息不斷,肯定是因為地下有個巨大的空洞,才能讓這些用氣息組成的青鸞持續數十年、甚至永遠繼續在水中飛舞下去。”
“所以,深潛下海,這或許……是我們最後的選擇了?”
“是,其餘的生路我暫時還沒想到。”阿南深深吸了一口海上潮腥的氣息,“大潮馬上就要來臨,救援遲遲不來。所以我想提前下水探一探路。如果下麵真的有可以容身之處,我們到時就一起下去躲避風雨。如果沒有,或者我回不來的話,你就隻能在大潮來臨時,捆一束灌木抱著漂浮在海上了。到時……吉人自有天相,或許會有奇跡的。”
她語氣並不沉重,可其中交托的生死別離,朱聿恒又哪能不知。
他沉默許久,問:“水下的情況,你有把握嗎?”
“沒有,都隻是我的猜測。”阿南道,“風暴不一定來,潮水不一定會摧毀這座小島,水下也不一定會有生機。我隻是做好最壞的打算,並且給我們準備一個最後的退路。”
朱聿恒抿唇沒說話,月光下他的麵容鍍著一層晦暗的光華,顯得過分沉靜,以至於有些異常。
阿南最後再檢查了一遍水弩,站起身說道:“或者,今晚你可以再想一想,我們是否還有其他的出路。如果沒有的話,明日午時,我趁著光線最好的時候下水,再去探一探海底。”
第二日天亮後,海上氣候已大變。
風暴將至,原本蔚藍的海天變得陰沉一片,烏雲壓在極低極低的灰藍海麵之上,暗沉的波濤不斷拍打著沙灘與礁石,浸沒在海水中的灌木叢已與水底的海草相差無幾,隨著波濤緩緩招搖。
下方被海水淹沒,小島已經消失,隻剩最高的幾塊石頭突出海麵,他們隻能待在石洞中。
阿南扯了幾根灌木剝下樹皮,搓成細細的繩索係在弩.箭尾部,射取水裏的魚,收獲頗豐。
隻是如今灌木被淹沒,他們已沒有生火的枯枝。雖然昨日阿南緊急在下方收集了一些枯枝斷木,又折了一些樹枝堆在洞口晾幹,但終究隻能有一些半幹不濕的樹枝勉強續著火苗。
“也可以,煙熏魚也挺好吃的。”阿南倒是頗為樂觀,笑嘻嘻的將所有魚都烘熟,盡量多吃一點。
她今天吃魚十分刁鑽,往往隻吃了腹部油脂最多的地方,便棄掉了其餘的魚身。
朱聿恒注意到了,便問她:“你喜歡吃魚肚?”
“其實我更喜歡吃肉,烤著吃,炒著吃,燉著吃都好,無肉不歡。”阿南語氣輕快,根本不像是馬上要去赴一場海底死陣的模樣,“畢竟水下太冷了,為了維持體溫和活動能力,我必須要多吃一些油性大點的東西,才能在水下待得更久。”
朱聿恒默然點頭,也和阿南一樣,多吃了一些魚腹。
等到吃飽喝足,朱聿恒將剩下的魚身拋入海中。外麵已是狂風呼嘯,海浪的拍擊讓他們身處的石頭隱隱震動。
海中所有生靈都已不敢浮上海麵,隻趴伏在海底,就連他拋出的魚肉都沒有魚蝦爭搶,被浪頭迅疾卷走。
他回頭看見阿南在收拾水囊。她之前隨身攜帶的水囊被他解下放在洞中,現在又撿到一個。島上沒有風箱,她正用樹枝在這兩個氣囊內做個簡單的支撐,讓裏麵盡量多灌一些氣。
他正看著,耳邊又傳來咯咯的震響。
風暴驟急,水位猝升,由兩塊大石頭搭成的這個洞穴,簌簌落下一點灰土來,搖搖欲墜。
阿南抬頭看向洞頂,說道:“阿琰,你得受點風吹雨打了。我走後,你爬到石頭最頂上去,不要呆在洞中。”
“不會。”朱聿恒淡淡道,“我和你一起去。”
阿南的手頓住了,錯愕地抬眼看他。
“昨晚回來後,我一直在想,究竟有什麽辦法,讓我們能度過這場災難。救援遲遲不來,躲在島上隻有沒頂之災。而你一人下水,沒有幫手沒有救援,又是大病初愈,若有個意外,隻能是葬身大海的命運。”朱聿恒聲音低緩,卻堅定而沉著,不容置疑,“直到,我想起曾對你說過的話——我不會讓你擋在我的麵前,而我自己躲在後麵苟且偷生……那一刻我終於下定了決心。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孤身冒險,不能束手無策坐困而死——就算死,我們也得一起死在探求生機的路上。”
輾轉難眠的夜至此終結,在下定了決心後,他終於安心睡著。因為他得為今天蓄足精神,他得準備迎接人生中最艱難的挑戰。
阿南定定望著朱聿恒,說話的氣息有些紊亂:“可阿琰,你……可以冒這樣巨大的風險嗎?”
“確實,你提出的這個設想,風險太大了。”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又道,“但從如今的形勢看來,這也是唯一的辦法了。既然你要求生,我自然也不能坐在這裏等死,我們必須同進退。”
他自然知道,這一次下水非常冒險。他們沒有裝備,沒有補給,兩個人的身體狀態都不太好,甚至,連水下究竟是否存在一個能容許他們活下去的空洞都尚未可知……
可是,世上總有些事情不得不去做,一生中麵臨的抉擇,也往往都是迫不得已,無法逃避。
即使所有人都對他給予厚望,覺得他將來能掌控全天下,被億萬百姓所擁戴,但此時此刻,唯一站在他身旁的,與他生死同命、相濡以沫的,隻有她一人。
除她之外,蒼茫天地間,沒有任何人。
見他已下定決心,阿南也不再反對。畢竟水下危機重重,能有他相助,自己生存的機會或許會大得多。
她默默整理好身上的水靠。朱聿恒既然要下水,也用繩索將身上衣服盡量綁緊。
他們的衣服上次都被青鸞割得綻開條條破口,此時兩人相看彼此狼狽模樣,即使氣氛沉重,也不免都笑了出來。
用炭塊在洞壁上留下訊息,阿南再度檢查那具水下弓.弩和氣囊,和朱聿恒挑選了大小合適的石頭綁在身上,一起走到洞口。
外麵是滔天惡浪,而他們準備投入其中,潛到最深的底下。
若稍有疏忽,他們兩人都不可能再回到水麵,再見到這天空與雲朵。
阿南站在洞口,轉頭再看了朱聿恒一眼。
和她一起在孤島上過了三天,原本一貫端嚴的他也終於無法再維持整潔的外形,額前碎發散落,臉頰上有些許煙熏的炭灰痕跡。
這些瑕疵打破了他那一貫沉靜嚴肅的氣質,讓他竟莫名顯露出幾分稚氣,讓人忘記了他是高高在上矜貴無匹的皇太孫殿下,顯露出了一個二十出頭年輕人的本色。
而朱聿恒也正轉頭看她,兩人目光相對,他臉上露出了一抹笑意,說:“走吧。”
兩條身影緊挨著,同時躍起,跳進了惡海之中。
隻是在入水的那一刻,朱聿恒的心中忽然想,如果能選擇的話,和阿南一直在這與世隔絕的小島上活著也很好。
隻可惜,一切平靜都隻是無能逃避。
而他們兩人,都是注定不能、也不會逃避的人。哪怕上天施加最殘酷的手段,他們也必將攜手,對命運迎麵還擊。
※※※※※※※※※※※※※※※※※※※※
注1:望山,即弓.弩上的瞄準器。
注2:海溢,這裏指風暴潮.
歡樂的日子總是過得很快,阿南朱朱振作一下,度假結束,開始工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