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海蓬萊(1)
朱聿恒從未見過阿南有這樣虛弱無力的時刻。
她一貫生機勃勃,如海島上顏色瑰麗四季怒放的花朵,那充沛的生命力永遠不會枯竭。
可這一次,她陷在沉沉的黑暗中,似乎再也醒不來了。
朱聿恒將她抱到石洞中,掃開一塊平地,輕輕將她放下來,又伸手摸了摸她的額頭。
她的身體依舊熱燙,在他的手撫上她額頭的時候,她似是覺得他微涼的肌膚讓自己感到舒適,無意識地呢喃著蹭了兩下。
朱聿恒想了想,去海邊找幾個大海螺盛了些水回來,從自己衣服下擺撕了塊布,將它打濕後放在阿南的額頭上,給她降一降溫。
她的額頭滾燙,不一會兒濕布便變熱了,他便再用冷水絞一遍給她敷上。海螺裏的水用完了,布也變得半幹了,他便摸黑再去海邊盛水回來。
她燒得厲害,地上又不舒服,一直睡不安。
見她眉頭緊皺,神情難受,朱聿恒便在她身旁坐下,將她的頭抬高一點,靠在自己的膝上。
他忽然想起順天地下死陣中,他便是這樣靠在阿南的膝上,望著眼前的她,安然入睡。
此時沉睡中的她,和當時哼著歌的她一樣,在火光下鍍著一層柔和的暖色,令他的心也柔軟了起來。
他幫她換著額上的濕布,可目光卻每每不受控製地落在她的唇上,腦中全是剛剛無計可施之下喂她服藥時,她唇齒間那令人戰栗的溫柔觸感。
於是明知不應該,可心中的擔憂裏,便摻雜了一絲沒來由的微甜,讓他怔怔望著懷中的她,思緒不受控製。
在這唯有他與她存在的孤島之上,曾攤在他麵前所有凶險萬分的東西——風浪滔天的海洋,步步逼近的死亡,風雲難測的朝堂,波譎雲詭的天下……似乎全都淡去了,暫時離得很遠很遠。
唯有她很近很近,近得讓他可以將她緊貼在自己的心口;可以因為騰不出手而俯下頭,用臉頰碰一碰她的額頭試探溫度;可以聽一整夜她的呼吸亦不覺疲倦……
這伴隨著海潮的靜謐之夜,勝過他在順天應天宮闕內所有的夜晚。
他再一次幫她將額頭的布打濕,幫她涼一涼額頭之時,忽然覺得腰身一緊,是她迷迷糊糊抱住了他,低低地呢喃著:“阿娘……”
朱聿恒呆了呆,低頭看她眉頭緊皺,似是發了夢魘。
而她將他抱得這麽緊,他擔心自己挪動會讓她不舒服,隻能一動不動地任由她靠在身上。
“阿娘……我要和你一樣,歸於大海了……”
潮水聲遠遠地傳來,山洞中枯枝燃燒的嗶剝聲偶爾輕微響起。
他將濕布輕貼在她的額上,靜靜地聽著她的夢囈,低低地回答:“不,阿南,你會活很久很久的……”
說著,他望著麵前的火苗發了一會兒呆,又仿佛發誓一般,說:“我們都會活很久,會和你說過的那樣,肆意任性地活著,到了很老很老的時候,再無怨無悔地離開……”
沉在噩夢中的她,像是被他的話拉了回來,睫毛微顫著,睜開了眼睛。
她的身體還無法動彈,隻怔怔望著麵前抱著自己的他。
秋天的夜晚已有些微冷,小小的火苗驅走了大海的潮氣,令這石洞幹爽舒適。
她看見火光映在他的眼中,讓他的眸子格外燦亮,就如夜空中最令人神往的星子。
火苗很小,火光幽微,忽明忽暗的光影讓他麵容的輪廓顯得溫柔起來,素日因太過端嚴冷漠而有些疏離的氣質,也被暖橘色的光芒所淡化,讓阿南覺得麵前整個世間都暖融融的。
她模模糊糊地想起,她在春波樓將他贏到手,帶他回家的第一夜。那時他也是這樣燒著火,臉頰上抹了一片黑灰。
雖然身體無比疲憊不能動彈,喉嚨幹澀發不出聲,但她還是艱難地朝他眨了眨眼睛。
“阿南……”見她醒來,朱聿恒眼中滿是欣喜,可張口又不知如何說,想了想,拿起旁邊一個海螺,問她:“渴嗎?”
她低低地“嗯”了一聲,朱聿恒將她扶高一點,讓她的頭靠在自己臂彎,微傾螺嘴,給她小口小口地喂了一些水。
阿南喝了幾口,嚐出海螺中是擰出的生蠔汁。海螺殼在火中煨熱了,裏麵的水入口剛剛好。
朱聿恒抬手替她擦去嘴角沾著的一點汁水,又拿起火上烤著的一條魚,將魚皮撕開,露出潔白的魚肉遞到她的嘴邊。
魚烤得很香,隻是阿南如今精神萎靡,她搖了搖頭,昏昏沉沉靠在他的胸前,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朱聿恒怕驚擾她,僵直著身體一動不動地維持了許久,才抬手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
誰知她還醒著,抬手按在了他的手背上。她的掌心灼熱,抬眼看著他,聲音低得仿似呢喃:“為什麽不聽我這主人的話……不把我扔到海裏去?”
朱聿恒垂眼盯著她,反問:“為什麽要去海裏?”
阿南沒有立即回答他,隻靜靜盯著那些跳動的微弱火苗許久,久到朱聿恒以為她又睡著了,才聽到她輕微的聲音:“我娘臨死時,就是這樣吩咐我的……”
朱聿恒定定地看著她,等待著她後麵的話。
“我剛剛,夢到了我娘……”阿南的手輕輕揪住朱聿恒的衣袖,定定地看著他,低低道,“我爹娘已經找不到了,但我想知道我是從哪裏來的,如果我不是現在的阿南,我現在會在哪裏……”
朱聿恒抬手輕撫她熱燙的臉頰,輕聲安慰她:“你已經沒事了,別擔心……”
“阿言,你能不能幫我找到我的家……帶我回去?”一貫強大無匹的她,此刻被病魔與死神擊垮,那雙一貫比常人要明亮許多的眼睛,也寫滿了晦暗虛弱。
“我爹,我娘,都死在海上……水手們都說,死在海上不可怕,隻要家鄉的親人在他們的故居招魂,就能讓他們魂魄回家,這樣……我們一家人就能團聚了……”
她語調茫然,而他收緊雙臂,默然將她抱得更緊一些,俯頭傾聽她的話。
“我爹是漁民,祖祖輩輩都靠打漁為生……我娘嫁給他之後不久,海邊水華(注1)大發,漁獲斷絕,很多漁民都餓死或逃難離開了。我爹娘駕船出了外海,想去遠一點的地方,試試能不能捕撈一些海貨,誰知卻遇上了海盜……”
她的話語斷斷續續,破碎不成句,在這寂靜的夜裏,將她那些深入骨髓的、永生永世不能忘卻的記憶,轉交給了他。
她父親被海盜殺害,母親被擄到了匪巢中。母親本想一死了之,卻發現自己腹中已有了生命,便忍辱偷生在匪窩中生下了阿南。
生下她的時候,母親其實是絕望的。她本來祈求上天能讓她生下一個兒子,將來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為父親報血海深仇,帶著她重回故鄉。
可她隻能擁有一個女兒。她身陷匪窩之中,被□□被踐踏,而她女兒將來的命運可能比她還要淒慘。
所以在女兒五歲時,她趁著海盜們火拚的機會,帶著女兒偷偷逃跑。隻是她還未上船,便被後麵的海盜一箭射中,阻斷了逃跑的可能。
她帶著女兒躲在島上叢林中,箭傷得不到救治,傷口潰爛高燒不止。但她不願回去,隻叮囑阿南一定要逃跑,寧可在茫茫海上葬身魚腹,也不要重回匪盜的巢穴。
阿南偷偷地跑回海盜的巢穴,想給母親偷傷藥。在穿過沙灘時,那些死掉的人被草草埋葬在沙子內,因為炎熱潮濕的天氣,鼓脹的屍體從沙子中冒了出來,在她跑過去時猛然爆開。她因為躲閃不及而被炸了一身腐肉,嚇得大哭起來,也因此被海盜發覺,雖僥幸逃脫,卻再也沒法幫母親偷到藥了。
母親彌留時,和她現在一樣,一直在發燒,神智不清。
隻在最後一刻,她回光返照,叮囑女兒說,阿囡,我死後,你把我丟海裏,別埋沙灘上,會嚇到你……
她又說,阿囡,娘要走了,你照顧好自己……
即便是十五歲便隨軍北伐、在屍山血海中殺出來的朱聿恒,聽著她這講述,也仿佛跟著她一起沉入了慘痛的童年,回到了她最黑暗的時刻。
他緊緊握著阿南的手,俯頭貼著她滾燙的額頭,像要抱緊當年那個陷於絕望的小女孩。
“我哭著問阿娘要去哪裏,求她把我也帶走……可阿娘說,不行呀阿囡,是神仙來接阿娘了,你要在這世上活很久很久,要活得很好很好,不然的話,爹娘在天上會生氣的……”
那是母親最後一次抱著她睡著。
那天夜裏,阿南從夢中驚醒,發現母親不見了。她爬起來到處去找,後來在懸崖上看見了母親。
她拚命喊著阿娘,向她跑去,可母親卻聽不見了。漲潮的巨大波濤淹沒了她的聲音,她眼睜睜看著母親墜落在海浪當中,這樣她就不必在自己的孩子麵前腐爛生蟲,成為孩子的噩夢。
“後來,我遇見了萍娘……我想她可真像我娘啊,如果我娘沒有被海盜抓走,她在海上劃著船,唱著歌的模樣,一定和萍娘很像很像……”
阿南將臉頰靠在他的心口,眼淚濡濕了他的衣服,從他的心尖紮進去,是刺痛又是麻癢,似冰涼又似灼熱,讓他也隨著她陷入恍惚之中。
昏昏沉沉將過往都交付給他,阿南至此再也支撐不住,身體愈發虛軟:“阿言,我死後,幫我找到回家的路……”
“不,你不會死。”他像是突然驚醒般,緊握著她的手,斷然拒絕,“你還有很長很長的一輩子,我陪你,我們慢慢去尋找你的家。”
她似是聽到了,但虛弱的身體與混沌的意識,讓她終究再也振作不起來,重新陷入沉睡。
隻有她的囈語,輕得宛如在歎息:“阿言……不聽話了……”
朱聿恒抱緊懷中昏睡的她,低低回答她:“等你好了以後,我會聽的。”
他一夜守著她,替她更換額頭濕布,到天快亮時,她的體溫終於漸漸降下來了,他也困倦至極。
往火堆中加了幾根粗些的枝條,免得火熄滅,他倚坐在她的身邊,打了個盹。
朦朧間他感覺到自己身上的阿南微微一動。他睡覺何等警覺,立即便睜開了眼。
他看到阿南躺在他的膝上,用那雙比常人都要亮一些的眼睛,定定盯著他。
“你醒了?”
她這模樣,與昨晚已截然不同,朱聿恒知道她已徹底清醒了。
而她抬起手,從額頭取下半濕的布條,望著為了照顧她而通宵未睡、神情倦怠的他,慢慢坐起來:“你守了我一夜?”
朱聿恒有些不自然道:“我在陌生地方睡不著。”
“你自己也剛溺水醒來,居然還要熬夜?”阿南盯著他,又看看自己手中的濕布,唇角朝他微微一彎,“阿言,你口不對心哦!”
朱聿恒避開她的目光,沒有回答。
她也沒再逼問,扶著牆壁站起來,朝外麵清晨的大海看了看,問:“十二個時辰過了,我怎麽沒事?”
朱聿恒遲疑片刻,從懷中掏出小瓶子給她看:“那藥太危險了,我擔心崔嵬萬一在水下出事,會來不及給你吃解藥,所以……事先向他要了一份帶在身邊。”
“還是你想得周全,不然我這條命可就要斷送在昨晚了。”阿南慶幸道,想想又有些氣惱地斜他一眼,“那昨晚我以為我要沒命的時候,你怎麽不及早跟我說?你是不是等著看我笑話?”
見她這副張牙舞爪的小老虎模樣,朱聿恒心下略鬆,知道她應是不打緊了,口吻也變得輕快了起來:“我一直想和你說,可你已急著留遺言了,根本沒找到插嘴的機會。”
阿南怔了怔,想起昨夜的一切,腦子還有些糊塗,下意識便問:“遺言……?”
朱聿恒望著她:“嗯,你讓我幫你回家。”
“是嗎?那我可真是燒糊塗了。”阿南的臉色有一瞬間的黯然,但隨即,她便轉頭若無其事地拿起火邊的海螺喝了點水,笑著誇他,“阿言,我還以為你不會照顧自己呢,原來你沒我想的那麽嬌氣……咦,你居然會烤魚?”
烤魚擱在旁邊樹枝上,已經冷了,但她剛醒來腹中饑餓,拿起來在火上隨便燎了燎,便吃了半條。
“還烤得這麽好?”
見她能吃能喝,他心下大定,語氣也更輕鬆了:“以前行軍時,看士兵們烤過。”
“你學東西真的很快。”她稱讚著,目光又落在他那雙沾了塵灰的手上,有些惋惜,“阿言,你的手弄破了啊,可千萬不要留下疤痕,不然……”
不然,我會心疼的。
在楚元知家,他曾經弄傷了手,她當時給他拋去藥膏,就是這樣對他說的。
但如今這海島上,已沒有藥膏可以保護他的手了,而她曾經肆無忌憚隨意出口的那些話,現在不知怎麽的,反而難以對他說出口了。
阿南默默吃著魚,朱聿恒在火邊燒著水。
他們都沒有提之前發生的事情。他沒有問關於竺星河的事,她也沒有問他糾集各路人馬抓捕自己的事。
不知為什麽,在他抱著她熬過了一夜後;在她將自己的過往交托給他之後,即使她還是她,即使他還是他,可他們之間有些什麽,似乎已經永遠不一樣了。
※※※※※※※※※※※※※※※※※※※※
注1:水華,即赤潮。
……
今年的520和521兩天,一直在磨這一章,改了刪刪了改,寫了哭哭了寫……
說好的小甜文呢?
算了下一章開始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