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塘弄潮(3)
手指尖傳來微微麻癢的痛。
朱聿恒下意識地動了動手指,便聽到輕微的悉悉索索的聲音,還有一聲壓低了的笑聲。
那是阿南的笑聲,是他無比熟悉的,尾音輕揚的愉快聲音。
外麵似乎是晴朗的天,還有海浪輕輕舔舐沙灘的聲音。
周身很溫暖,眼皮很沉重,朱聿恒用力睜開眼,看向麵前的世界。
映入眼簾的是頭頂低垂的樹枝,寬大的葉片和細密的樹枝將日光遮得嚴嚴實實,隻在下方露出一線碧藍的海與碧藍的天。
在海天之前,是阿南低俯著注視他的麵容。他剛剛醒轉,又是逆光之中,看不清阿南的臉,隻見她一雙眼睛在暗處也是燦亮如昔,寫滿關切,讓這全然陌生的世界仿佛也稍顯得安定了一些。
“醒啦?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在耳邊傳來,仿佛有些遙遠。
他沒有回答,隻定定的看著她的臉。失去意識前的一切漸漸在他的腦海中浮現出來,才讓他驚覺那不是他溺水瀕死的幻覺,而是阿南真的又一次救了他。
在那湍急的水渦中,緊緊抱住他、也被他所緊緊抱住的,確實是她。
阿南將他手邊的一個東西拿起來,舉到他麵前笑道:“看,一隻小螃蟹,剛剛夾你的手,把你弄醒了。”
那是一隻拇指大的招潮,舉著個比它身體還大的鉗子,作出一副凶巴巴的模樣。
他的目光在招潮上停了一下,又轉而定定地看著她。
“為什麽救我?”他的聲音略帶喑啞,低得幾乎讓她聽不到。
阿南挑挑眉,把招潮放在沙灘上,任由它爬走:“沒有為什麽,想救就救了。”
“你不是要殺我嗎?隻要竺星河一聲令下,你可以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情,甚至連人命和朝廷法紀都不在你眼中,不是麽……”
“是呀。”出乎他的意料,阿南幹脆利落地應了,甚至還朝著他笑了笑,又說道,“甚至我剛剛也不是想救你,而是要抓住你這個皇太孫殿下,以你作為脅迫,讓我家公子安然無恙逃脫罪責呢,你覺得怎麽樣?”
朱聿恒盯著她,似乎不相信她的話,而想要在她的神情中尋找自己想要的答案。
她卻冷哼了一聲,站起身拂開樹枝便走下了沙灘,隻留下一句“乖乖躺著吧”,便不見了蹤影。
周圍一片寂靜。朱聿恒靜靜躺在陰涼的樹下,耳邊除了海浪聲,沒有任何聲息。
他心裏忽然湧起巨大的不安。阿南去哪兒了?他這是在哪裏?周邊還有其他人嗎?
他竭力讓自己的手指動彈,等到可以緩慢收縮十指後,再慢慢地試圖控製自己的手掌和手肘,讓它們動彈起來。
即使身在樹蔭下、即使海風陣陣吹來,但因為身體太過沉重,這艱難的動作讓他額頭的汗都冒了出來。
許久,他才用自己恢複正常的手臂,用力撐起自己的身體,然後收縮雙腿,讓自己站起來。
胸口依舊很痛,他抬手撫著胸輕輕咳嗽。嗆咳進去的水應該是被阿南幫他控出來了,如今身體隻是疲倦沉重,倒並沒有其他異樣。
他慢慢起身,走出這塊樹蔭遮蔽的陰涼地方。
海天碧藍,一望無際,他麵前是一小片金黃的沙灘,夾在礁石的中間。日頭已經西斜,他身處的這座小島,更像是海中的幾塊大礁石突出了海麵,給了他們一個庇護所。
珊瑚沙堆積成小小的一片,海鳥或者洋流帶了種子過來,榕樹、秋茄、蠟燭果蕪雜地生長在沙地上,形成了一片鬱鬱蔥蔥的灌木叢。
小島最高處也不過十來丈,光禿禿的黑色岩石上,零星長著一些雜草。他看見阿南正站在最高的岩石頂上縱目四望。
她的身上還穿著那件已經被劃破的水靠,散落的頭發被風吹拂著,糾結地堆在肩頭、身後,也令她的麵容半遮半掩,難以看清。
她看見了他,慢慢下了石頭,一邊向他走來,一邊抬手將自己的頭發胡亂紮成一個發髻,聲音略顯嘶啞:“是個無人小島,東西長約二百八十步,南北長約四百餘步,三麵礁石,一麵沙灘。”
她似乎並未將剛剛兩人的不愉快放在心上,朱聿恒便也不再提了,隻與她一起看著麵前這片海,沉默許久。
“能知道我們被那水下暗流衝出了多遠、這裏距離我們之前停駐的船隊有多遠嗎?”
“我想應該不會太遠,畢竟那股渦流從海底席卷而來,並沒有太大威力,我們應該還在錢塘灣內。”阿南說著,折了旁邊的樹枝插在沙灘上觀察了片刻,然後道,“確實不遠。我剛看過了洋流,我們應該隻是被那股激流往東衝出了一部分。南北方向則沒多少變化,因為日光的角度與那邊基本相同。”
朱聿恒揚頭看外麵的海洋與落日,心想,就算距離並不太遠,可錢塘灣內小島星羅棋布,要一個一個搜尋過來,怕也是十分艱難。
阿南顯然也想到了,把樹枝一扔道:“趁著現在還有太陽,我們先把火生起來吧,至少不能讓搜尋的人錯過你。”
阿南的火折子已經被收走,朱聿恒自然也不會帶著這種東西在船上活動。兩人隻能分工合作,朱聿恒去收拾枯枝敗葉,阿南負責生火。
這裏雖有幾片灌木,但海水漲潮時常會淹沒樹根部,枯枝敗葉被海水卷走,所剩無幾。朱聿恒費了老大功夫才收集了幾捧幹燥的枝葉回來,而阿南也剛剛鑽木生起了火。
她將他采集來的枯枝點燃,到旁邊掰了半濕的一堆樹枝,將它們挪到岩石高處,緩慢燃燒出濃煙來。
岩石下方,有兩塊石頭相接,下麵的空隙剛好能容兩個人鑽進去,就像一個天然的窩棚。
阿南在地上挖了個洞,小心地將火種放在中間,又抱了一堆枯枝堆在旁邊備用。
朱聿恒站在洞外,抬頭看看上方的濃煙,又看向遠處的大海。
紅日逐漸西斜,即將落入海麵之下。海上並無任何船隻痕跡。
要在茫茫大海上發現這麽一座小島,絕非數日之功。
所以……
朱聿恒回頭看去,卻見阿南坐在火堆旁邊,盯著那堆火似在怔怔發呆,那疲憊茫然的模樣,與她往日的矯健活潑判若兩人。
他不由在心中想,這是上天故意安排的惡作劇嗎?
在她與竺星河聯手刺殺他之後、在他召集天下好手抓捕她之後,他們兩人竟陰差陽錯流落這麽小的一個荒島,誰也逃不開誰,誰也躲不過誰。
阿南坐了一會兒,終於往火中加了幾根枯枝,然後站起身走出洞穴,對他說道:“無論如何,得先弄點吃的,不然就算不餓死,我們也得渴死在這裏。”
“這裏有水源嗎?”朱聿恒問她。
她搖搖頭:“我剛剛在山頂往下看了一圈,沒有發現。”
說著,她在石頭底下尋了個地方,用樹枝向下挖掘。下方不深處便是濕潤的沙子,阿南抬手在沙中壓了壓,嚐了嚐指尖後便推沙子埋了土坑,失望道:“島太小了,下麵全是海水。”
朱聿恒看向麵前茫茫大海,感到口唇幹裂。明明觸目所及全是水,他卻可能渴死在這裏,簡直荒謬又可怕。
阿南身上還穿著水靠,悶熱得不行。她抬手扯著領口,盡量讓自己的呼吸順暢一點,示意朱聿恒跟自己走。
來到海邊礁石處,阿南太熱了,幹脆坐在了石頭陰影後麵的水窪中,把手腳都泡在水裏涼快了一會兒。
朱聿恒見她臉頰暈紅,靠在岩石上,那雙一直亮得如貓一樣的眼神似乎有點不清明的樣子。他心下略有遲疑,忍不住出聲問:“阿南,你……”
她沒有理會他,定了定神,從地上摸起一塊長石頭,去砸礁石上附著的海蠣子。
海礪子的殼又厚又硬,她砸了兩三下後才挖出一塊肉遞給他。
朱聿恒哪願意跟她一起茹毛飲血吃這種生腥的東西,偏轉了頭不肯接。
阿南笑了笑,便自己吃掉了,說:“這島上唯一能補水的隻有這東西了,你現在不吃,明天自己過來吃吧。”
朱聿恒確實感到口唇幹燥,但此時他已經拒絕了阿南遞來的海蠣子,自然拉不下臉再去敲。
阿南也不勉強他,隻站起身指著島的那一邊道:“後方礁石中有一塊比較平的水窪,漲潮時常有許多魚被困在裏麵。你可以到淺水處用樹枝刺幾條魚烤著吃,我現在也沒時間教你了……你這麽聰明,肯定很快能掌握訣竅的。”
朱聿恒不知道她所說的“沒時間”是什麽意思,沉默地看著她,沒有回答。
阿南緩慢地撐起身子,沿著沙灘一步步向前走。
朱聿恒終於察覺了她的不對勁,他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抬手摸上她的額頭。
她的額頭滾燙如沸,正在發燒。
看著他錯愕的模樣,阿南卻笑了笑,抬手將他貼在自己額上的手掌取下,說道:“別擔心,皇太孫失蹤了,他們肯定會拚命搜尋的,你忍一忍,有火有水有食物,撐個三四天必有救援……”
他忍不住打斷她的話:“你燒得很嚴重!”
“發燒……有什麽大不了的?”阿南往後退了一步,腳踩在了湧上來的浪潮中,避開了他的接觸。
朱聿恒抬了抬手,但看見她抗拒的樣子,終究沒有再觸碰她。
看著落下的夕陽,他猶豫了一下,才有點別扭地道:“天黑漲潮了,還是到高處比較好。”
“你去吧。”阿南沒有回頭,站在沙灘上看著落日,嗓音壓得極低,“你是皇太孫,我是通緝海捕的女刺客,你和我呆在一處……不合適。”
朱聿恒盯著她,想要從她的神情中窺探出些什麽,但她偏轉了臉,暗紫的夕陽映不出她的神情,朦朧的夜色已經籠罩了整個海島。
“阿言……照顧好自己。”
朱聿恒站在她身後,等了很久。可她說完這句話後,便再沒開口,也沒再動彈。
他也不再強求,轉過身向著山洞走去。
可,他的腳步越來越慢,走到灌木叢時,最終停下了。
整個世界隻剩了風聲與浪聲,他停在灌木之中,覺得心口混亂已極,仿佛他的心也正被這些圍困著小島的無窮無盡的波濤侵吞著,啃噬著。
她從海上奔赴而來,自渦卷亂流中救出了他,從大海中將他拖到了孤島上。
她替他生了火,指給他替代的水源,告訴他哪裏有食物,讓他可以在島上生存下去。
她說,阿言,照顧好自己。
心口湧出極度的慌亂,他霍然轉身,撥開樹叢,向著她奔去。
她已經倒在了沙灘上。那條他記憶裏始終活潑而輕快的身影,蜷縮在逐漸昏黑的夜色中,眼看要被一波波海浪吞噬。
他大步跋涉進潮水中,將她一把抱起。
阿南的意識已經有些模糊。她使勁睜大眼睛,可天色昏暗,她渙散的目光看不清他的模樣,隻能抬手碰了碰他的麵頰,低低地問:“阿言……?”
朱聿恒“嗯”了一聲,帶著她走出已侵吞了沙灘的潮水。
她的額頭滾燙,整個人虛弱到恍惚。她用最後一點清醒的意識,抬手揪住他的衣領,低低地張開口說了聲什麽。
朱聿恒低下頭,附耳在她唇邊,聽到她艱難地說:“我死後,你把我丟海裏,別埋沙灘上,會……會很可怕,嚇到你……”
這艱澀擠出來的話語,讓他有些茫然又有些驚駭,抱著她跌坐在了樹叢邊。
“你胡說什麽?”朱聿恒將她攏在懷中,聽著她急促的呼吸聲,用微微顫抖的手幫她鬆開水靠的衣領,讓她呼吸輕鬆一點,“你隻是太累了,下水後發燒而已,睡一覺就好了,不會有事的!”
阿南輕輕晃了晃頭,啞聲道:“你忘了,我吃了玄霜……”
為了防備她在下水時妄動手腳或脫逃,他與拙巧閣商議,讓她服下了改良過的玄霜。所以他們一群人能在水下短暫地提振心肺,下水時精神格外振作。但藥效過後就會陷入極度虛弱疲憊,而且——
十二個時辰內不服解藥的話,就會因心跳呼吸艱難,最終窒息而死。
她明知自己的時間已所剩無幾,卻還硬撐著幫他探索這島嶼、帶他安排好如何在這裏生存,就是因為怕他在這個孤島上,一個人活不下去。
朱聿恒心口劇顫,抱著她的雙臂下意識收緊了:“放心吧阿南,你不會有事的……”
阿南癱軟在他的懷中,聲音低如囈語:“可我……好不甘心啊……我以為我至少能試試……能破解這水下陣法……能和你再去看看囡囡,再去清河坊吃一次蔥包燴……”
她的頭向後仰去,意識已逐漸模糊,聲音也越發低微。
朱聿恒拚命摸索自己懷中的東西,話音倉皇而喑啞:“好,我帶你去……去看囡囡,去吃蔥包燴……”
“阿言,我……我沒想過要害你。”她的手心滾燙,緊緊地扯著他的衣服,那掌心的熱度似乎也要滾燙地熨進他的肌膚內,“可你為什麽要回來呢?我都騙你了……你離開杭州,我就不需要傷害你了,我真的……”
她說話已有些顛三倒四,模糊的語音也低得幾乎聽不見了。
朱聿恒終於在衣服暗兜中摸到了那個極小的玉瓶。他鬆了一口氣,立即將裏麵的小藥丸倒了一顆出來,塞進阿南的口中。
可阿南已失去了意識,那藥入了口,卻無法吞咽下去。
朱聿恒緊擁著她,在黑暗的海灘上等了又等,她依舊毫無動靜。
他恍如猛然驚醒,抱著她起身,踉踉蹌蹌地挪到那片礁石邊,將她平放在石頭上。
借著天空的月色與粼粼的波光,他拿起阿南剛剛丟下的石頭,倉皇地去砸海蠣子。砸了一捧肉後,便坐在阿南的身邊,擠出汁水給她喝下,想將那顆藥丸從她口中送下去。
灌下去的汁水順著阿南的嘴角流出,根本吞不下藥丸。無論他怎麽往她口中灌水,她都無法吞咽。
一想到她會死,會這樣死在他的懷中,朱聿恒隻覺心口掠過巨大的恐慌。他怔怔看著懷中的阿南,高燒讓她的臉頰帶上一抹滾燙的霞色,可她的唇色已經呈現了青紫,呼吸越來越急促,氣息卻無以為繼。
他終於下定了決心,將汁水擠到自己口中,然後俯下頭,捏住她的下巴,口對口撬開她的唇瓣,將水渡到了她的口中。
直到她下意識地將藥和水吞咽下去之後,他才離開了她的雙唇,但依舊不敢放開她。
他擁著她坐在礁石上,將她身子抱起靠在自己胸前,又抬手輕撫她的喉口,確定她沒有被嗆到,呼吸正常,才略略放下了心。
藥已下喉,效果慢慢呈現。她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呼出來的氣息也逐漸不再那麽灼燙了。
他久久地握著她的手,觸摸她的脈搏,確認心跳漸轉舒緩,才略微放下了心。
月光與波光覆照在他們身上,她就在他懷中,熱燙的身體如一團火,在焚燒他的神智。
他的手指不自覺地順著她的下巴往上移去,撫摸到她的雙唇。
發燒與脫水讓她唇瓣幹裂,失去了往日的鮮潤。
搖曳的心旌無法抑製,他又喂她喝了幾口水,企圖紓解她身體的焦灼。
直到確定她的狀況穩定下來,他才抱著她站起身,趟過已經齊腰的潮水,向著上麵的石洞走去。
那裏,她生起的火苗正在隱約跳動,照著他回去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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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
阿南:但凡我臂環在手,你根本沒法站著說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