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長水闊(2)
阿南擰身躍起,直撲入小舟船艙,一把將船篷拉過來,遮擋住了自己。
外間如細雨般的暗器聲音傳來,密密匝匝,四麵八方紮入舟篷,讓整個船身都動搖起來。
好在她這船在打造之時便已考慮到暗箭,是以船篷看起來輕巧,實則阻隔力極強。
等到繁急的聲音結束,阿南才在船艙內翻身躍起,一個閃身靠在了最為穩固的夾角橫柱上。
扯過一根銀針聞了聞,那上麵用於蒙汗藥的羊躑躅氣味讓她微微一笑:“可以啊阿言,我是不是該感謝你,好歹用的是麻藥,不是上次的毒藥了。”
她將銀針丟入水中,傾聽外麵的動靜。
然而,對方並沒有給她機會,奪奪數聲,幾個大鐵鉤勾住了舟篷,四下扯開,阿南借以藏身遮蔽的地方被硬生生拆解,與此同時,頭頂一團陰影迅速向她罩下來。
船艙已夷為平地,再無她藏身之處,阿南當機立斷,翻身躍出小舟,在千鈞一發之際,向著海麵撲去。
在一片黑暗中,隻聽得水中波浪亂翻,有人大聲問:“入水了嗎?收網!”
黑暗中一瞬間燈火通明,海麵四周亮起了無數鬆明子,照得水麵上下通透明亮。隻見數條細長的波紋自水下箭一般飛速聚攏,圍在了阿南駛來的小舟下。
在紊亂耀眼的波光之中,自後方飛速劃來一座四百料座船。佇立在高聳船頭的人,正是朱聿恒。
他沉默俯視下方的情形,目光緊盯著被燈光照亮的海麵。
站在他身旁的墨長澤讚歎道:“諸葛提督家傳的‘八陣圖’果然名不虛傳,借山勢水勢天勢地勢而施為,這妖女真可謂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還沒等他說完,旁邊忽然傳來一聲驚叫:“她在那裏!”
墨長澤後麵的話頓時噎在了喉嚨中。
水麵之上,被他們撕扯下的一片船篷上,正站著身姿筆挺的阿南。
她身姿輕巧,借著一片三尺見方的船篷便屹立於天海之間。
朱聿恒望著她被火光照亮的身影,心口湧上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明明應該是恨她的,甚至他召集了這麽多的能人異士來抓捕她。可是,驟然在海上看見她這般倔強驕傲的模樣,他又覺得胸口悸動,就像極北苦寒之地的人,看著天空暖陽,自會生出無法抑製的向往與著迷。
阿南在火光與喧嘩之中看向朱聿恒,所有人都看見了她眼中明亮的光,以及抬起的右臂——她要向他而來,隻需要一抹流光相送,便能貼近他的周身。
諸葛嘉皺眉後退,下意識抓過旁邊長劍防護住朱聿恒,高聲道:“回防!”
士兵呐喊聲起,周圍船隻萬箭齊發。這些箭都已去掉了箭頭,後麵拖曳著極細的絲線,在火光下一條條細細的銀線向她極速匯聚,如萬千流星奔赴向墜落之地。
她在天水交匯的中間,尋到一線最狹窄的生機,可如今水下是纏繞的漁網,空中是交織的亂線,上下一起收攏,這一線生機眼看就要被徹底絞殺。
阿南毫無懼色,右臂高揮,新月般的弧形流光在空中旋過,所有的銀色細線被新月絞住,隨著她手腕的幅度,如同一個稀薄的銀色漩渦,在剛剛入夜的黑暗中飛速盤旋轉動。
星辰漩渦的最中心,如同漏鬥最下方的那一點,正是阿南。
諸葛嘉那張一貫冷冽的麵容上,終於露出一絲笑意,他看著阿南,仿佛看著正在走進陷阱的獵物。
崔嵬嘖嘖讚歎道:“諸葛提督果然神機妙算,就知道阿南會下意識用流光來收攏天羅,這下,她可是要翻船了。”
果然如他所料,隻見那被阿南收束住的銀線,並沒有隨著她手臂旋轉的弧度而收攏,反倒在被收住的同時,四散紛落,如雪花一般向著她落下,籠罩了全身。
銀線上幽藍的光,讓阿南頓時意識到不妙。然而此時她頭頂是散落的天羅,水下是密布的地網,真正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眼看那片幽光即將蒙住她的身體、侵染她的肌膚,眾人都不約而同憋了一口氣,期待著她束手就擒的那一刻。
然而就在此時,水麵上忽然波濤狂湧,飛激的水浪如巨大的蓮花自海麵怒放,翻湧的水花在月光下晶瑩透亮,猛然吞噬了空中散落的幽藍雪屑。
是阿南在千鈞一發之際,猛然踩翻了腳底的篷板,在落水的瞬間,水浪相激,如花綻放,消融了傾覆而下的天羅。
水下銀線急速收緊,是地網被水麵的動靜所觸動,要收攏縛住落水的她。
在天羅消融、地網收束的同一刹那,阿南右臂的流光勾住水麵上一塊木板,拉過來擋在自己上方,身體在水麵硬生生轉側過來,翻身重新撲在了之前所站立的篷板之上,避過了天羅。
如此機變,讓聯手狙擊她的人都是目瞪口呆。
水光與火把映照得阿南麵容晦暗不清,火光下隻見她對著高高寶船上的朱聿恒張了張口。
距離太遠,朱聿恒看不清她的口型,他也不想看清。
他冷冷地收回目光,抬手示意。隨著竹哨聲響,水上的輕舟戰艇迅速包圍了阿南。
在明滅不定的火光下,阿南手中流光再度飛舞,如殘月乍現,引得海麵上呼聲驟起。
然而,不過兩三聲慘叫的短短瞬間,那圓轉的流光忽然滯住。
天羅再次發動,不同的是,這次幽藍的銀線之中,混合著發絲般細微的鋼線,從周圍小船上噴射而出,將她的流光緊緊絞住。
被纏繞住的流光遲滯地、但依然按照慣性,向著阿南的臂環彈回來。
纏繞在上麵的鋼線與銀線,於是也隨著這一道流光,向著阿南撲去。
阿南立在尺板之上,眼睜睜看著麵前光華如彗星襲月,萬千條銀光、黑光,裹挾著皎潔的白光,向自己直射而來。
一瞬間她腦中電閃而過一句話——陽遠終陰,陰極反陽。鬼穀門下第一法,誘使她到達氣勢極盛的這一刻,再以她自己的手法,破掉她自己的流光。
鬼穀子門下的人出手了?
可剛剛初引的架勢,明明是諸葛嘉的八陣圖;後來埋伏的天羅地網,又是唐門的十方殺……
阿言,他到底叫了多少勢力來抓捕她?
可此時情形間不容發,她已經無暇多想。
抬手按上臂環,精鋼絲網激射而出,如丈餘大的雲朵綻開,將所有向她撲來的利線裹入其中。絲網洞眼不小,眼看有不少鋼線脫出,但她抬手疾揮,絲網旋轉傾斜之際,就將所有一切線條卷入其中,在離她的身體不過三尺之地時,嘩啦一聲墜入水中。
眼看纏繞在一起的絲網已經無法在這關頭整理收回,阿南幹脆利落地按下臂環上的寶石,將絲網棄在海中。
此時海麵上的快船已經逼近,她的周身被團團圍住,隻剩下小小一塊水麵。
朱聿恒俯視著她在水浪中狼狽不已的模樣,握緊了手中的岐中易。
在阿南背棄他的時候,他也曾想過將這個岐中易丟棄掉,但最終不知出於什麽心情,他還是握住了它。
因為,無論在什麽時候,他解著岐中易時,心情總能平靜下來。
未知的災禍,前路的風雨,在機械的拆解和偶爾輕微的撞擊聲中,都一一淡去。
而且,她製作的這個東西,真的很適合他練手。當他穩穩地將三角環勾過其他環,又以毫厘不差的角度平移、分毫不錯的角度返回時,也難免會驚訝,想不到自己的手已經能做到如此穩定的動作。
岐中易的棱角,在他的掌心印出紅痕,令他感覺麻癢的微痛。
他用力握緊了她給他做的岐中易,一動不動盯著下方的阿南。
圍住她的數十艘船,每個船頭都立著五名手持機括的士兵,將手中那漆黑的鐵筒對準了她。
第三輪天羅,即將到來。
海上明月也終於在此時升起。
即將圓滿的月亮,自大海的盡頭漫射光輝,粼粼波光帶上了冰寒光輝,閃耀在被圍困於小小水麵的阿南身上。
她望著遙遙在望又高高在上的朱聿恒,終於知道,阿言是不會見她了。
他不會原諒她,也不會放過她。他如今這麽恨她,她已經連接近他的機會都沒有了。
但,仰首踏在波光閃耀的水麵上,任由獵獵海風將自己濕透的衣服與鬢發吹幹,阿南毫無懼色。
就算他不肯見她又怎麽樣,她一定、也必須要殺出一條生路,穿過所有阻攔她的人,站在他的麵前。
她必須要對他說出那句,阿言,我來助你了。
而朱聿恒站在高高的船頭,望著水上脊背挺直的那條身影。
他知道她已經絕沒有逃出生天的機會,但還是為她的氣勢所懾,心口微緊,抿著雙唇不發一語。
下一層的甲板上,少年唐其炫趴在船舷上望著阿南,一雙漂亮的眼睛睜得大大的,麵帶仰慕:“嘩,這妖女也太彪悍了吧?我的十方殺加上八陣圖,她都毫無懼色呀!”
崔嵬在旁苦笑道:“還有鬼穀子一脈的‘千機破’和劉家的‘七疊瀑’呢。她已經逼得七疊瀑上了第三疊,我們就看看她能撐到第幾疊吧。”
聽他這麽說,一直靜坐在旁邊的一個女子合上手中書,起身看了看海上的情形,眉眼疏淡地說道:“放心吧,頂多第四疊,上不了第五疊。”
崔嵬立即笑道:“穀姑娘既然這麽說,那肯定撐不過!”
穀姑娘隻朝他略一頷首,便坐回去繼續看她的書去了。
唐其炫看看她手中那卷《列子》,嘴角抽了抽,低聲問崔嵬:“崔叔叔,這位好學的姐姐是誰啊?”
“她是永嘉劉家的後人,穀居幽穀姐姐。”崔嵬壓低聲音道,“你別看她年輕,一個女人能當上劉家的家主,相當要命的。”
唐其炫詫異問:“劉家不是青田的嗎?還有為什麽劉家的家主姓穀?”
“這個嘛說來話長了……”崔嵬剛講了這幾個字,穀居幽的目光從書卷上抬起,向他瞟了一眼。
崔嵬訕笑著將唐其炫的肩膀一攬:“觀戰,觀戰……”
第三重天羅即將到來。而那些對準阿南的鋼筒中,有幾個已經泄出淡淡的黑色煙霧。
朱聿恒知道那是黑煙曼陀羅,崔嵬向他保證過,這是拙巧閣的秘方之一,隻要肌膚上沾染到了一絲,神仙也站不穩。
他握著欄杆的手收緊了,盯著水上的阿南,覺得自己的心也似隨著她腳下那些波濤,在不斷起伏。
但,這不是他應有的情緒。他現在,隻應期待著將她一舉成擒。
因此,他隻是佇立在二層船頭欄杆之上,冷眼看著下方紛擾的戰局,就如九天的神祇,抽離了自己所有的神思,唯餘靜待結局。
海風獵獵,無孔不入的黑霧隨風飄散。
眼看著這些黑色的曼陀羅,將隨著天羅射出的氣旋,自四麵八方撲向阿南。
沒有人認為,她能躲得過去。
而阿南似乎也是這麽認為的。她垂下了手,望著對麵彌漫的黑氣,竟似卸下了所有防衛,再不抵抗。
對麵船頭,千夫長的手臂猛然揮下。
天羅斜織,一條條細線縱橫如網,向著阿南兜頭罩去。曼陀羅如彌漫的煙氣,氤氳在細線網眼之中,竟無一絲可以容人逃出生天的孔隙。
在天羅和地網之間,阿南選擇了後者。
她縱身入水,在身體剛接觸到水麵的一刹那,飛激的水花便包裹了她的全身。
水底下藏著的機關瞬間啟動,粼粼的碧色光芒如同波紋細密,迅速向阿南聚攏,然後如同水草般密密匝匝地纏了上去。
半空中的天羅已經攜帶著黑色霧氣,罩向了阿南。但霧氣見到水花之後,被迅速消融,就此消弭為無形。
隻聽得嘩啦一聲,羅網收緊,晨曦之中眾人看得分明,阿南已經被牢牢縛住,半懸在海麵之上,在水中浮浮沉沉。
“哇,抓住了抓住了!”唐其炫拍手叫好,興奮之極。
諸葛嘉回頭看向朱聿恒,卻見他神情冰冷地盯著被捆縛在碧羅網之中的阿南,一步步從二樓走下來,站在甲板之上,望著被懸在他麵前的阿南。
隔著碧羅網,他看見阿南淩亂的頭發下透出的蒼白麵容,那雙剛出水的眼睛濕漉漉的,因為驟然離水的寒冷,睫毛輕輕顫動了幾下。
他聽到她低低的聲音,叫他:“阿言……我回來了,我要跟你說……”
所以她垂下了手,寧可被捆縛住,抓捕到他的麵前。
她不是來找阿言動手的。
然而朱聿恒卻隻冷冷看著羅網纏身、掛在半空中無從依憑的她,再一次緩緩抬起了手。
她立即被拖離了船頭,半懸水麵三尺之上。
“阿言!”碧羅網收緊,她的聲音在海麵上倉促傳來,但很快,她連第三個字都沒有機會說出來。
周圍蒙麵的士兵將她團團圍住,唧筒中噴出迷藥,將她從頭到腳蒙在黑煙之中。
曼陀羅沾膚即入,但他們卻不敢大意,直噴了半刻鍾才停手。
直到她再也沒有意識,才用浸了水又擰了精鋼的牛筋將阿南連同外麵的碧網緊緊裹住,由公輸均探入網內卸了她的臂環,才將她連人帶網拖上大船,丟在了朱聿恒的腳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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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南:當初說人家像蜻蜓,現在拖我像拖死魚,嗬,男人~
朱朱:當初說我這一年屬於你,現在三個月不到就對我下手,嗬,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