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風流光(3)
事實證明,有火眼金睛的不是阿南,而是方碧眠。
與她同住的第一晚,方碧眠就送給她幾袋小藥包,說道:“南姑娘,我聽說你經常下水,水體陰寒侵骨,尤其對我們女子不利。你看你這氣色,公子都很心疼呢,我下午縫了一些藥包,你每天晚上泡泡腳,會有益處的。”
阿南拿起來看了看,裏麵大概是些艾葉桂枝之類的普通東西。但一個個小藥包縫得細細密密的,她也隻能說:“有心了,不過大熱天的我不愛泡腳,你可以自己用。”
“那就等上岸後洗澡的時候用。我拆開幫你放點玫瑰花,洗完了香香的很好聞的。”方碧眠指指自己的腳,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實不相瞞,我剛剛放了腳,現在不能泡呢。”
阿南看了看她纖小的腳一眼,沒說什麽。
“之前為了跳舞,我們都要把腳裹得瘦瘦的,這樣起舞時好看些。但今天,我看見了南姑娘你光著腳在船上的樣子,覺得真好啊,我好羨慕你。”她眼中閃著燦燦的光芒,滿是憧憬,“我想和南姑娘你一樣,自由自在不受束縛地生活,活得像海裏的魚一樣暢快瀟灑!”
“哪有人能自由自在啊,一樣的,我也有數不盡的煩惱。”阿南早就習慣了和男人一樣,在船上不穿鞋子,大家也都視若無睹,沒想到被方碧眠發現了。
“不是,因為我娘以前也不許我裹腳的。”方碧眠黯然神傷,聲音有些哽咽了,“我五六歲時,教坊的嬤嬤就逼我裹腳,但我娘總是在晚上偷偷幫我放開一些。她跟我說,阿眠,你是好人家的女兒,就算要裹腳,也不是這種跳舞賣藝的裹法……”
說到這裏,她眼淚簌簌而下,泣不成聲:“可惜我娘鬱鬱而終後,當時七八歲的我受不了毒打,最終還是……還是把腳弄成這樣了。我娘要是泉下有知,一定會又傷心又失望吧……”
阿南聽她提及母親,又想起自己的母親,不由得眼眶也是一熱,慢慢伸手接過她送來的小藥包,說,“那我先收下,你一番心意不能白費。”
方碧眠感激地朝她一笑,低聲道:“多謝南姑娘啦。”
“別客氣啊,上了船後都是姐妹了,更何況應該是我謝你。”阿南真是怵她這種模樣,轉了話題問,“對了,你不是說被我們救上來後身無長物嗎?這些藥是哪裏來的?”
“悄悄告訴你哦,是司鷲給我拿的。”方碧眠抬手指壓在唇上,神秘地笑道,“他本來不肯搭理我的,但我跟他說是給你用的,他立馬就幫我拿了,大家都很關心你哦。”
“是啊,司鷲對我確實不錯。”阿南開心道。
方碧眠望著她神采飛揚的模樣,眼中淚水又漫了出來。
阿南摸不著頭腦,隻能問:“你怎麽又哭啦?”
“沒什麽,隻是想起了我以前在教坊司被排擠、被打罵的日子……”她低頭拭淚,含糊道,“這裏真好啊,大家互幫互助,親如一家人,我……我要是早點遇到你們就好了,難怪很多人私下都說青蓮宗好……”
說到這兒,她自覺失言,忙捂住了口,不敢再說了。
“青蓮宗?”阿南微微一怔,心下狐疑,順著她的話問,“你怎麽知道我們是青蓮宗的?”
方碧眠趕緊搖頭,惶急道:“我……我不會對別人說的,南姑娘你信我……”
“急什麽,這船上都是自己人,你能往哪兒說去啊?”阿南放緩口氣,問,“你先告訴我,你怎麽知道的。”
方碧眠吞吞吐吐道:“因為……之前官府找我接近公子時,我曾在放生池偶爾聽到那個神機營提督和拙巧閣的人商討,他們雖不知道公子的身份,但話語中猜測似與山東的叛亂有關。再一想最近青蓮宗又在杭州這邊頻頻動作,我想公子被囚大概是與此有關吧,所以我就、就胡亂猜了猜……”
船身在海浪中搖晃起伏,船艙內的燭火也是忽然明滅了一下。
阿南沉吟地想起之前滿不在意的樁樁件件,驟然如醍醐灌頂。
她明白了為什麽在登州知府苗永望和福建水師都指揮使祝文光死的時候,許多人都把矛頭指向了自己。
原來,那殺人現場留下的青蓮,和她這個被誤認為是青蓮宗的女煞星,剛好嚴絲合縫對上。
回憶起薊承明那張紙條上的內容,阿南確定他沒有任何提及二十年前宮闈事變的描述,隻有一脈正統之說,可能會牽涉於此。
但,先主遠遁海外之事,目前朝廷並無知曉的跡象,而遠避海外的勢力中,還有一股比他們更為明確,那就是當年創立龍鳳王朝、本朝太.祖亦曾尊奉為君主的青蓮宗教主,韓淩兒。
人人皆知龍鳳王朝的姬貴妃,帶著幼子出海而去,而如今在山東蔓延的青蓮宗,也都是尊奉這支前朝血脈,借機起事。
阿南的眼睛,頓時灼灼發亮——看起來,朝廷和阿言,極有可能是把他們誤認成了青蓮宗。也解開了她心中那個不解之謎——為什麽他們不迅速對公子動手,而是囚禁他似有所用。
如果說朝廷是想要拿捏公子,然後用來對付青蓮宗的話,那一切都可解釋通了。
所以,他們和阿言並未成為死局,她還有從中周旋的餘地。一切順利的話,船隊可以無虞、永泰行可以保住,甚至公子和他們所有人,都可以不必處在朝廷的圍追堵截之下。
即使最後終究要與朝廷撕破臉,但隻要能爭取到平和喘息的時間,就是他們目前最好的境地。
越想越覺得此事可為,縱然現在已經夜深,阿南也睡不著了,抄起外衣披上,匆匆說了句:“我有點事出去下,你先睡吧。”
方碧眠按住胸口,麵色蒼白:“南姑娘,是我說錯什麽了嗎?”
“不,是你說對了,或許能幫我們解個大難題,待會兒我回來謝你。”她朝方碧眠一笑,匆匆向著船頭走去。
他們這條船並不大,除了中間的倉庫之外,隻有船頭船尾兩個房間。
阿南輕快地走到船頭公子的門前,抬手就要敲門,卻聽到裏麵傳來壓低的人聲。
這麽晚了,公子居然還有事商議。阿南踟躕了一下,轉身正要走,耳邊卻忽然傳來“南姑娘”三字。
她的腳步停了停,自然而然地便靠在了板壁上,聽著裏麵的聲音。
“公子,您真的要多加注意,我認為,阿南有問題。”司霖的聲音,在此時的波浪聲中顯得尤為尖利,“她這數月來,一直和官府混在一起,尤其和那個皇太孫朱聿恒,形影不離,甚至還舉止親密,看了真叫人氣憤!”
阿南隻覺得心口一跳,她屏息靜氣,等待著公子的回答。
隻聽公子的聲音淡淡傳來:“司霖,你多心了。”
司霖勉強應了一聲“是”,但想想又忍不住,說道:“可是公子,我知道有些話我不應該說,但在杭州打探時親眼所見,我實在憋不住!阿南和那個朱聿恒同進同出,甚至我還曾在巷口看見阿南親手給他喂東西吃,兩人那親密勁就別提了!”
阿南氣得差點衝進去,當麵直斥司霖胡說八道,但在心裏想想自己和阿言分吃蔥包燴時的情形,又覺得無言以對——好吧,在外人看來,可能、也許、似乎真是這麽回事。
隻聽竺星河淡淡道:“此事阿南已經對我解釋過了,她與那人虛與委蛇,都是為了打探消息,救我而已。”
“哪有人為了虛與委蛇,會和一個男人那麽親熱啊?她有臉做,我都沒臉看!”
“阿南當時以為對方是神機營內臣太監。她性子爽朗,你又不是不知道,何況對方是太監,是以並未講究男女大防,也在情理之中。”
司霖一時語塞,許久,才悻悻嘟囔道:“就算如此,我聽公子您提及當日脫險的情形,依然覺得阿南有問題!”
竺星河淡淡道:“哦,是麽?我倒未覺得。”
“公子在海外臥薪嚐膽二十年,本來此次是絕好機會,隻要朱聿恒被除,朝廷必然大亂。可阿南呢?她在關鍵時刻被抓了,被拿來威脅公子您!可後來您救她的時候,她卻還有餘力反抗諸葛嘉,證明她之前分明就可以配合您殺掉朱聿恒!”
阿南隻覺背後寒毛直豎,冷汗一下子沁了出來。
這一次,竺星河亦是沉默了片刻,未曾回答。
阿南死死抑製自己的呼吸,等待著公子的回答,隻覺這一刻比一百年還要漫長。
終於,竺星河開了口,緩緩道:“當時局勢複雜,你不必多心。阿南為了救我,一再把命豁出去,連朱聿恒也被她算計進去了。我看在眼裏,念在心裏,是以敢肯定阿南對我、對你、對兄弟們,都是一片赤誠。”
他這一番話,聲音並不大,卻擲地有聲懇切無比,阿南隻覺得鼻子一酸,滿懷的感慨與羞愧在心口激蕩,讓她下意識握緊了雙手。
幸好,就算全天下都誤解她,可公子卻永遠會信任她、站在她的身邊,是她永不轉移的靠山。
可其實……司霖說得是真的。
是她一念之差,硬生生絆住了公子,讓他未能為老主子雪恨。
但,公子出海的時候,阿言才三歲。他祖父所做的事情,為何要報在他的身上?斬殺阿言以擾亂朝廷,意義又有多大呢?他雖是皇太孫,可那麽多兄弟姐妹和叔叔,誰不能替補?
阿南正心緒低落中,又聽司霖囁嚅片刻,道:“可,就算她不是有意,也害得兄弟們落到了這步田地……如今我們回不了西洋、上不了陸地,連公子您這些年花費無數心血布置的根基也被挖了!您可以原諒她,可我、還有兄弟們,都無法輕易原諒她!”
“局勢走到今日,是我之前低估了朱聿恒、也是朝廷應變太快,並非阿南之錯。幸好兄弟們都安然無恙,留得青山在,一切都可徐徐圖之。”
“可,誰知道她回來是不是勾結朝廷當臥底……”
公子終於打斷了他的話,聲音也變得冰冷:“對於阿南,我比你更清楚。我不想再聽到你在我麵前提及她的錯漏,也不希望你在別人麵前提起。”
“……是。”司霖極不情願,但終究還是應了。
眼看巡邏的侍衛即將到來,阿南輕輕悄悄地退回,回到自己船艙內。
外間的方碧眠還守著燈等她,看見她來了,忙替她照亮室內,問:“南姑娘,怎麽樣,事情解決了嗎?”
“還沒,不過……也不急了。”阿南接過她手中的燈盞,道了句謝轉回自己住的內室,思忖了片刻,鋪開信箋給公子寫了一封信。
她其實不愛寫字,字寫得也不好,畢竟有什麽事情她都愛當麵直說的。
但這一次,她委實無法與公子當麵述說。
她怕自己還未開口,那些隱藏在背後的感激與委屈就將自己徹底淹沒了。而且,她如今剛剛回來,身體尚未恢複,公子對她這麽好,如果她提出的話,他肯定不會答應讓她離開的。
可八月十八日的大潮即將來臨了,這是如今她唯一一個知道他將出現在何處、並且有把握接近的機會。
如今她與阿言已經翻了臉,能接近他、試探他的機會,稍縱即逝。她再不抓緊的話,很可能以後都沒有機會再見到阿言了。
她提著筆,在燈下慢慢地寫著,寫給公子,也寫給自己,就像在堅定自己的決心。
她一定要盡快回去,趁著如今還有挽回的餘地,盡快趕到阿言身邊。她得知道朝廷究竟是否摸清了公子的底細、這一切是否還有轉圜餘地,她想知道自己是否能彌補一切,讓公子和兄弟們看到,她始終還是那個阿南,並沒有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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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周末,但是明天好像又是上班的日子……
更新還是不更新呢,是碼字還是休息呢,有點糾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