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鳴蟬(3)
西湖的水清澈澄淨,如同一塊通透水晶凍在他們的周身。
阿南身上的紅色淡淡地暈染向四麵湖水。順著依稀的紅色痕跡,朱聿恒跟在她的身後,緩緩向前遊去。
水晶鋪設的絞殺陣有時候在頭頂上,有時候在身側,有時候在正前方,有時候又在很遠的邊緣。
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水中穿行,朱聿恒在水下不如阿南適應,便一直緊跟在阿南身後。
西湖並不大,他們離放生池也不過短短距離,前方已經接近堤岸。湖水變淺,水草豐茂,高高低低的草葉甚至探出了水麵。
水草叢中雜質更多,柔軟的莖葉在水中招搖,將平靜的水流攪成一團團一簇簇糾結的雲氣。
阿南停了下來。
她衣上的紅色雖還在繼續緩緩蔓延,但在這樣混亂渦卷的氣息中,要尋找隱藏的水晶陣,怕是千難萬難。
朱聿恒憋不住氣,拿過阿南的氣囊吸了一口氣,看向她。
阿南抬起手,在他麵前的水中緩緩招了招,意思讓他感受水流的變化,逆推出變化的開端,尋找到那看不見的屏障。
朱聿恒皺起眉。靜水流深,在湖麵之下,水流要如何看得見?
而阿南的手從水流中穿過,攪動水中顏色示意他。無色透明的水晶隱藏在青綠的水草之間,下方的淤泥泛起,三者混攪在一起,流動的紅色變得朦朧一片,依稀難辨。
如今最穩妥的方法,就是他以自己那遠超他人的觸感,追循這些暈染的顏色,尋找並避開隱藏在水中那些凶器,帶著她順利穿過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
朱聿恒望著麵前翡翠般的通透世界,隻覺得毛骨悚然。
他從沒想過,有一天要用自己的肉眼去尋找水中的殺機,用肉.體去試探那看不見的凶器,一不留神就會被割得血肉模糊,喪生水下。
所以他下意識地便搖了搖頭。
阿南指了指他們的頭頂上,他看到了那些彌漫如魚鱗的折光。
所以,他們確實無法通過上麵的水域逃生了,而後方失去了阿南的指引,又是一片混亂,他顯然不可能脫身。
擺在他們麵前的,唯有往放生池走。
但,朱聿恒絕不可能替她蹚陣。
阿南自然也知道,因此見他不同意,她隻朝他笑了笑,水波將她的笑容拉得恍惚迷離,卻無法模糊那上麵的堅定與一往無前。
她回過頭,向著麵前的水草遊去。在一片紊亂的水域之前,她抬手以自己臂環中的流光試探。
前兩次的光華流轉,都從水中毫無阻礙地去了又回。第三次,她試著將流光在水中斜劃過一道弧形。
頓時,水中湧起無數的水泡泥渣,大片的水草被絞成碎末,下麵的泥漿翻滾如沸。
而她的流光則被飛快地絞了進去,那巨大的力道,牽扯得她的身形在水中急速往前直撞,眼看就要被拖進那個絞殺陣之中。
朱聿恒立即拉住她的身軀,企圖將她扯出那股力量。可人在水中無法借力,他非但沒有拉住阿南,反而兩人都被疾卷入了水陣之中。
危急關頭,阿南當機立斷,飛快在自己的臂環上一按,撤掉了流光,任由那片如新月般的弧形精鋼被亂流吞噬。
但即使不再被扯進去,他們的身體依舊不可避免地往前衝了出去,眼看就要硬生生撞入那個絞殺陣中。
在渾濁泥漿的邊緣,阿南用盡最後的力量,拚命將自己的身軀在水中轉過來,橫過來抵消往前衝的力量。
朱聿恒劃動雙手來阻止自己往前衝的力量,但身體終究無法在倉促間停住,甚至將擋在自己麵前的她也一並頂往了前頭。
她的背部已經進入翻沸的泥漿邊緣,後背被絞住,頓時痛得在水裏悶哼一聲,口中吐出一個巨大的泡泡,那口氣再也憋不住了。
到了此時,朱聿恒也不管腳下泥漿中是否有陣法了,一腳踏進水草叢中,有了著力點後,終於阻住了前衝的趨勢,一手攬住她的腰,把即將被水陣卷進去的她狠狠拉了回來。
此時她紅衣的背後,已經被絞出了一個大洞,而裏麵的鯊魚皮水靠縱然無比堅韌,也已被割出好幾條口子,她背上受傷,殷紅色的血頓時彌漫在水中。
湍急水流令他們的身形失控,二人不由自主地緊抱在一起,才能抵消那即將把他們卷進去的力量。
朱聿恒的腳踏在水陣邊緣,零星的水晶片將朱聿恒的靴子割破數道口子,但他恍如不覺,直到將阿南拉回來後,才急速拔足後退,並在中途將氣囊摘下,立即按在她的口鼻之上。
兩人在水陣外穩住身子,阿南吸了兩口氣,穩了穩狀態,看了一下周圍。
水陣隨水而設,順流轉移,他們剛剛在水中的一番攪亂,已經使得原先探索出來的通道徹底轉變。
如今,他們已無法回頭了。
阿南咬一咬牙,轉身再度向放生池方向遊去。
她的手被朱聿恒拉住了。
阿南回頭看他,卻見在渾濁幽微的水中,他的目光在她的臉上停了一瞬,又掃過她背後洇染在水中的血痕,然後默不作聲地拿過她的氣囊吸了一口,便越過她向著麵前的水域遊了過去。
一道道細微的暗流,裹挾著微不可見的懸浮雜質,緩緩地在他們麵前流淌過。
他減小了遊動的幅度,讓自己的動作盡量輕緩,竭力避免改變眼前這些微粒的漂浮,減輕回溯的計算壓力。
奇怪的是,在這種情況下,他的腦子卻是一片清明,眼前的一切都明亮得令人詫異。
順著水中微粒的軌跡,他的動作太過遲緩,以至於水流從他的肌膚邊滑過時,像凝固的羊脂或者凍乳,又像最溫柔的雲朵簇擁著他和阿南的身體,隻是誰也不知道這些柔軟的雲氣酥乳中,到底紮著多少可怖利刃。
他縝密而謹慎,以水流的波動來分析麵前這片殺機四伏的水域。因為緊張與水壓,他的心跳得極快,耳邊全是自己砰砰的心跳聲,讓耳膜發痛。
屏息觀察著隨水舒卷的泥漿與雜物,朱聿恒的目光隨著它們在水中載沉載浮,和柔軟的水藻一起舒卷招展,繪出水流方向。而最為可怕的,就是偏離了搖擺、勾出異常脈絡的那幾塊地方——哪怕再細微再幾不可辨,但從那流動的痕跡來看,他很快就能回溯出它們穿過薄脆光滑的物體時,那筆直滑動的姿態。
每一縷水波的動蕩,每一抹泥漿的流動,都在他的分析與觀察下無所遁形。
它們從何而來、前往何處,為何會是這樣的軌跡、下一刻又將會匯聚成什麽樣的流速,細窄的草葉造成的水流,與細薄的水晶究竟有什麽不同……
水流無窮無盡,巨量的表象在他的腦中飛速閃過,又一一歸總為最結果,從中得出最精確最可靠的結論,讓他的身體尋找到那最安全的一條路,帶著阿南逃出這殺機四伏的水下。
循著水中的微粒和水草的軌跡,他們在水下曲折緩慢地前進。
為了不觸及周圍可能潛伏的殺機,他們的身體靠得很近,兩人前後緊隨著,往水草最深處、近在咫尺的放生池遊去。
眼看即將穿過最後一層水草叢時,朱聿恒那口氣終於再也憋不住,因為胸口的窒息感,他身形微微一顫,偏離了自己一直謹慎恪守的毫厘。
周圍水草叢頓時暗潮狂湧,呼啦啦的分水聲令他們肌膚上的毛栗子頓時豎了起來。
水晶片雖然無法用肉眼分辨,但麵前紊亂的水波昭示,連鎖陣已經在這一瞬間開啟,他們深陷其中,已無法全身而退。
朱聿恒接觸陣法時日尚淺,麵對著倏如其來的變故,在周圍湧動的水波中,下意識抬起手,企圖阻擋那些狂湧的波紋。
一隻手抓住了他的衣領,將他狠狠拽了回來。漂浮在水中的身體無所借力,他往後一仰,便撞入了阿南的懷中。
阿南戴著精鋼手套的雙手往前伸出,擋在他的麵前。
耳邊輕微的嘶嘶聲不斷,朱聿恒隻看到她伸出的手上,那套在水靠之外的衣袖已經被絞成碎末,轉瞬間便隨著激蕩的水波被撕扯成了細條,融入了水草叢中再也不見。
旋轉的波紋隨著他的動作,如同被漩渦吸引,向著他們狂撲而來。
阿南用手肘抵住懷中的朱聿恒,左手搭上了右手的臂環,竭力按下了珍珠機括。
濃紫的黑水自臂環中噴薄而出,在水中借著水力旋轉噴射,硬生生改變了麵前水波的方向。
原本被他們的動作吸引而來的鋒利縠紋,被那股疾利的水流裹挾著,畫出道道銀絲般的痕跡,依附著紫色的水龍卷,向著反方向襲去,最終和紫色一起湮沒在水中,消失了蹤影。
用臂環中的毒霧改變了水流,阿南立即捂住了朱聿恒與自己的口鼻,並且竭力避開那些黑紫色的水。
淋漓的汗冒出來,又悉數化在了水中,朱聿恒脊全身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在生死之間走了一遭,他和阿南一時都回不過神。靜靜地呆了片刻,他們才驚覺現在的姿勢,似乎是她自背後緊緊擁抱他。
阿南默然放開擁抱他的雙臂,指了指自己的臂環,緩緩搖頭,意思是隻能用一次,下次便再也沒有辦法了。
幸好此時,已經到了放生池邊緣,堤岸旁邊無法布置太多水陣,他們已經穿過了最可怕的地方。
避開最後的一片水陣,他們終於靠近了堤岸。
冒出頭浮停在水麵上,他們勉強平息自己的喘息。
剛剛在水下的毒霧隨水洇開,阿南怕不小心已沾染到,先摸出小瓶倒出解藥,和朱聿恒一起吃了。
麵前是正在燃燒的堤岸,剛剛的火油彌漫到了這邊。
湖麵上的油已經燃燒殆盡,現在正在熊熊燃燒的,是岸邊的船隻和放生池外圍堤岸上的草木。
朱聿恒回頭看去,不遠處的湖麵上,船隻的餘煙尚在彌漫,也不知韋杭之和一眾侍衛到底情況如何。
此時岸上人正在努力救火,岸邊水麵微燙,滿是漂浮的灰燼,但朱聿恒浮在水上,卻覺得比剛剛下麵陰寒的水域要強上百萬倍。
在水下憋氣太久,他們狀況都不是很好,二人都是狼狽不堪。
略略喘了幾口氣,他聽到阿南的聲音,在耳邊啞聲響起:“多謝你啦,阿言……保重。”
朱聿恒在水下太久,神誌有些恍惚。聽著她說的保重,望著她滴水的臉頰和頭發,他忽然明白過來。
即使此時就在同一圈漣漪之中、即使彼此就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可她道了別之後,他們就是咫尺天涯。
她最後再看了他一眼,對他扯起一個笑容,沒有問他要不要隨自己一起去,轉身便向岸上走去。
她知道他不可能幫助自己去救公子,所以她也並不開口,隻撩起濕漉漉的衣服蒙住頭臉,跳上了正在燃燒的堤岸,獨自向著放生池衝去。
旋風正急,催得大火從外圍堤岸燒向十字形的縱橫內堤。饒是她剛從水中出來,但在跑到隔絕了大火的石橋邊時,身上也已經幹透了。
朱聿恒走上了碼頭,驟然出水,身體沉重無比。他看著前方阿南的身影,感覺到岸上的風吹過來,濕透的衣服貼在身上冰冷無比。
而阿南已過了石橋,她不顧身上已經被火烤得幹焦的外衣,快步向著正中央的小閣奔去。
閣中守衛沿著小徑把守,一路圍攻向她。
她的流光已經在水下被絞走,仗著精鋼手套空手入白刃,搶過一柄最適合自己的細窄長刀,殺入閣中。
她的身法是與流光一樣的路數,根本沒有人能看清來處與去向,隻見她一身紅衣,浴血沐光,雪亮的刀光如鬼魅般閃現,擋者披靡。
放生池濺滿鮮血,碧水化為淺紅。
朱聿恒追上來,抬眼看見諸葛嘉站在小閣上,正俯瞰下麵無人可擋的阿南。衝向天風閣的阿南一身凜冽殺氣,讓諸葛嘉這種在沙場上親手葬送千萬敵軍的人都心頭一凜。
阿南已經殺出血路,襲入小閣。
諸葛嘉終於看見了追過來的朱聿恒,朱聿恒對著他打了個手勢,他愣了愣,轉過頭飛速下了樓。
周圍的士兵團團圍上來,用刀尖對準阿南。
小閣內四麵門戶俱開,閣外的合歡樹在狂風中癲狂亂舞,絨球般的紅花與血腥氣一起被風卷送進來,彌漫在閣內。
漫卷的紗簾與橫斜的花朵,被此時的大風席卷著,縱橫飄飛於阿南的麵前。
整個世間動蕩淩亂,暴雨欲來。
在這風暴的正中間,小閣的屏風之前,靜坐著被牽絲係住的竺星河。
他是這個動蕩世界之中,唯一一顆寂靜的星辰。
他依舊白衣赤足,端坐在案前,似乎完全未曾察覺外麵的修羅世界。隻在阿南向自己走來的時候,他略抬頭看著她,目光在她殘破的紅衣上緩緩掃過。
他麵容上那春風般和煦的神情消失了。望著她遍體的傷痕,他臉上微微動容,溫聲道:“阿南,你受傷了。”
阿南隻覺得眼睛一熱,一時喉口哽住,竟無法回答。
就像無數次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時那樣,無論在什麽緊急狀況下,他總是最先關注到她的身體,溫柔慰問她。
即使,他自己的脖子上還架著一柄利刃。
持刀的人正是雙腿已殘的畢陽輝,他委頓癱坐,煙熏火燎的麵目焦黑,目露凶光。
見阿南的目光落在刀上,畢陽輝麵露獰笑,手中原本側壓在竺星河肩上的刀橫了過來,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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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周開始了。
我的頸椎病也發作了
我就知道我的身體不會輕易地允許我日更
姐妹們啊,這一章我是套著頸椎儀寫出來的,字字都是血淚,走過路過給個好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