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鳴蟬(2)
阿南立在船頭,目光掃過麵前湖麵,落在朱聿恒身上時,臉色微微一變。
朱聿恒隔著十數丈的距離看著她,神情複雜,一言不發。
他身邊那幾個剛被從水中拖出的士兵,身上沾的火油居然還在燃燒。
那火油是楚元知與阿南一起研製改進的,不但燃燒極為迅速,而且入水也撲之不滅。這些士兵本以為跳進水裏能逃出生天,誰知那些火油如附骨之疽,反倒更為淒慘。
激憤之下,他們個個對著阿南破口大罵:“妖女!你死期到了!”
在眾人的唾罵聲中,朱聿恒聽若不聞,隻緊盯著船頭的阿南。
既已到了這地步,阿南也沒必要再躲閃,幹脆大大方方朝他們這邊高聲說道:“快走吧,水火無情,待會兒要是傷到磕到了,後悔莫及哦。”
韋杭之知道她這話其實是特地對皇太孫殿下說的,忍不住偷偷地瞧了瞧朱聿恒的臉色。卻見他麵沉似水,盯著阿南一瞬不瞬,並無任何避讓的意思。
阿南此時箭在弦上,哪還有餘力與他多說,操起竹篙在水上一點,卸掉了火油的小船此時輕巧無比,在水上如箭一般向著放生池堤岸而去。
朱聿恒一抬手,西湖上僅存的幾艘官船立即圍攏上去,伸出勾鐮,攔截阿南的棠木舟。
阿南回頭瞥了朱聿恒一眼,手中竹篙用力一撐,小舟以間不容發的速度穿過兩艘官船中間的空隙。
在疾衝過官船尾的一刹那,阿南抬手間流光閃動,兩邊的舵手齊齊抖著鮮血淋漓的手腕大叫出來。
大風之中,相接的兩船無人掌舵,失控地重重撞擊在一處。
巨大的碰撞聲中,船上那些手持勾鐮站在船沿的士兵全部落水,鋒利的勾鐮交錯著無法避讓,許多人眼睜睜將自己的身軀送到了利刃上,再墜入水中。
水麵上鮮血迅速洇開,慘叫聲連成一片。
阿南的篙杆在水麵上一劃,將它們迅速拋到身後,向著放生池闖去。
然而就在她離放生池的堤岸不到十丈之時,一支長箭忽然自後方而來,向著她疾射而去。
後方船上的朱聿恒呼吸一滯,下意識地霍然起身。卻見那支箭來自那艘燃燒的黑船上,極其粗大,顯然隻有那個膂力過人的畢陽輝才能用他的長弓射出。
幸好那箭去勢駭人,但射出的聲音也大,阿南聽到耳後異常風聲,身形立即向旁邊一傾,整個人向著水麵倒了下去。
那支箭擦著她的胸口飛了出去,去勢極為駭人,直插入放生池堤岸的磚縫間,激得碎末紛飛。
眾人皆以為阿南會墜入水中,誰知她手套上的寸芒正好卡住了船身,此時腰身一挺,再度飛旋而起,目光冷冷地掃向後方那艘餘火未熄的黑船。
船上,畢陽輝正手持長弓,再度搭箭上弦。
剛剛那場大火之中,他的船也被引燃,但黑船材質比普通木頭堅固,起火緩慢,而他竟在滿船驚叫撲火的人中,不顧逃生,先要殺了阿南。
見他這不死不休的架勢,阿南的性子也上來了,知道今日不將他解決掉,勢必難以踏上放生池。
她身形在風中急晃,閃過他射來的利箭之時,勾住黑船的船頭,飛身躍了上去。
畢陽輝扔了手中長弓,抓過旁邊一柄鉤鐮槍,向她掃去。
他身材高大,手中鉤鐮槍舞得虎虎生風,阿南則輕靈飄逸,總是在毫厘之間避過掃來的槍風,甚至仗著自己堅實無比的手套,抓住鉤鐮槍頭,一個翻身便帶著槍身疾轉了一圈。
畢陽輝手臂關節自然無法像她的身影一樣旋轉,手中槍杆帶著手臂扭轉,眼看就要脫臼。
他不得不略一撤手,待槍杆一鬆一轉之後,再雙手握緊。
可惜阿南機變極快,此時早已將槍杆往前拍去,畢陽輝再度抓緊之時,下意識便讓槍尾抵在了自己的肋骨之上。
阿南順勢欺身上前,閃過他的身側一個倒踢腳,他趔趄前傾之際,即使倉促撤手也已經來不及了,為了保護槍尾而包銅的尖端便直刺入了他的左腹。
要害被刺,畢陽輝那高大的身軀立時倒下。
旁邊的士兵早已被火熏得神色大亂,此時雖圍了上來,但見她幾個照麵就幹掉了畢陽輝,隻敢在外圍持刀作勢,不敢上前。
阿南拍了拍手,看著倒在地上的畢陽輝,“嘖嘖”了兩聲,說:“可以啊,別人為兄弟兩肋插刀,你為兄弟左肋插槍,他泉下有知,肯定也瞑目了。”
“臭娘們……我死也不會放過你!”畢陽輝趴在地上,惡狠狠地看著她。
“你不放過我,我還要找你呢!”阿南一腳踩在他的腿上,冷冷道,“你害得石叔這輩子下不了床,我就讓你這輩子走不了路!”
“阿南!”朱聿恒的聲音在她耳畔厲聲響起。
阿南回頭一看,朱聿恒的船已經接近,他站在船頭,片刻間就要到來。
天空中吉祥天在盤旋,畢陽輝倉促地伸手入口,似乎要撮口而呼,讓它俯衝下來攻擊她。
她轉回頭,毫不遲疑地抬手,握緊手套,將寸芒對著畢陽輝的膝蓋砸了下去。
在骨頭碎裂聲與畢陽輝的慘叫聲中,她縱身而起,帶著一手淋漓的鮮血,落回自己的小船上。
她手中飛揚的血珠,有一兩滴拋灑在了朱聿恒麵前的甲板上。
朱聿恒的目光,順著鮮血緩緩移到小船上她的身上。
相識這麽久,她在他的麵前總是笑嘻嘻又懶洋洋的模樣。即使在生死一線之時,也還帶著三分不正經地和他開玩笑。
而他從未見過、也沒未想過,她竟有如此狠辣的一麵。
阿南回過頭看他,那些鮮血灑在她一身紅衣上,並不明顯。而她的神情亦未曾有多大改變,隻瞥了他一眼,說道:“阿言,別過來。”
過去了,會怎麽樣?
朱聿恒想知道,但她已回頭撐船離去。
韋杭之站在朱聿恒身後,遲疑地問:“殿下,要去阻攔阿南姑娘嗎?”
朱聿恒尚在猶豫之中,忽聽旁邊傳來一陣驚呼。他們回頭一看,黑船之上,原本他們以為已經昏死過去的畢陽輝,居然扒著餘煙未盡的船沿,咬牙爬了起來。
他的衣服被船上未熄的火燼燙出大洞,眼看要燒進他的皮肉去。但他仿佛毫無察覺,隻拖著殘腿爬到掌舵人身邊,將他一把推開,然後用力搭上了舵把,右手一扯,將風帆猛然升起。
黑船本就細窄,此時大風已席卷杭州城,那篷帆一經打開,立即在旋風的力量下,急速向著前方衝去,直撞向前麵阿南的小船。
黑船上的士兵在太過迅猛的加速中跌倒一片,船上一片驚呼喧嘩。阿南在驚呼聲中回過頭,看見那隻黑船向自己以泰山壓頂之勢急逼而來,似要將自己連同小船一起撞成碎片。
她久在海上生活,操控船隻的本事自然極高,手中篙杆疾點,小船在湖麵急轉,借著風勢橫過船身,向著右後側急避而去。
然而她的右後側,朱聿恒的船正向前方駛來,眼看就要撞在一起。
阿南的篙杆在水麵急點,船身險險從大船邊越過,但小船沿擦過大船身時,已有一陣尖銳的摩擦聲響起。
朱聿恒站在甲板上向下看去,見阿南的船不偏不倚從自己的船邊擦過,又在水麵一轉,兜了回來。
然而,後方的黑船卻不肯放過她,畢陽輝因新仇舊恨而狀若瘋狂,拚死也要將阿南給殺了。
他不顧雙膝劇痛,眼看大船已經擋在自己麵前,依舊拉扯船帆,打滿舵向著阿南衝去。
阿南的小船正從水麵轉來,以為他看見了這邊的大官船,會立即轉向避讓,誰知他竟不顧死活窮追不舍。而她的船轉回來後,正與黑船堪堪相撞,倉促之間絕不可能再次改變航向了。
阿南手中篙杆立即脫手,整個人向後躍起,如一條紅魚般迅速鑽入了水中。
轟然一聲,她的棠木舟被撞得四分五裂。
而這黑船上的滿帆被大旋風鼓動,在撞碎了棠木舟之後,速度並未稍減,反而與狂風一起攜著浪頭,驟急直衝麵前朱聿恒的大船。
韋杭之下意識便護住朱聿恒,連退幾步避開高高撲來的水浪。
但還沒等水浪退散,他們腳下的甲板陡然劇震,頓時所有人都失去了平衡。
在一甲板趔趄的人群正麵,黑色的物體衝破麵前的水浪,向著他們直衝而來。
是失控的黑船。即使船上的士兵與水手拚命拉扯船帆,可船頭龍骨已直衝向他們的船身,又在水浪的衝擊下高高直立。
水浪驟傾,黑船向下重重壓跌,眼看要將他們連同下麵的船身砸得粉碎。
後方是船艙的板壁,根本沒有退路。
擋在他麵前的韋杭之已被水浪衝走,緊急關頭,朱聿恒唯有翻過船身欄杆,直躍入下麵激蕩的水麵。
驟然落水,朱聿恒被狂浪拍得腦子嗡了一下,下意識就探頭冒出了水。
剛來得及吸一口氣,他就看見上頭的欄杆已經被黑船壓碎,斷裂的欄杆和黑船的木板劈頭蓋臉向他狠狠砸下來。
朱聿恒轉身打水,正要逃避,有人在下方猛然抱住他的腰,將他往下一拽,拖進了水裏。
下意識的,他抬腿就去蹬那拉自己下水的人。
然後對方的身軀立即貼住了他,抱緊他示意他別動。
這熟悉的感覺,讓他在動蕩的水中勉強睜開眼睛,看見了貼近自己的人。
阿南。
上方是大風之中動蕩急湍的水麵,驚慌呼救與傷患哀叫交織一片。
水下卻有一小片平靜之地。阿南帶著他停在一片水草之中,從腰間解下一個小氣囊,示意他吸一口氣。
朱聿恒吸了兩口後,才注意到她的衣袖上有絲絲縷縷的紅色飄出。他以為是她在流血,正在大驚,但再一看卻發現,是衣服上染的紅色,在水中洇了開來。
還未等他想明白是怎麽回事,阿南已經拉起他的手,帶著他往放生池邊潛去。
朱聿恒自然不願意隨她去那邊,將自己的手抽了回來。
阿南無所謂地看著他,示意他盡可以自己走。
朱聿恒剛一抬手,驟然間隻覺得指尖一涼,即使他快速收手,指尖上也已被劈出一道小口。
隻聽到“沙沙”聲響成一片,湖水瞬間紊亂,水草叢中泥沙亂翻,距離水草足有二尺遠的幾條魚身形一滯,已經斷成了幾截,血肉隨水載浮載沉地飄走了。
朱聿恒隻覺頭皮發麻,想起了之前自己在這邊親眼目睹,被這水下看不見的陣法絞得血肉模糊的那個男人。
阿南輕輕抖了抖手臂,袖子上的紅色隨著水流暈開,他才看到在淡紅色的水中,如同魚鱗般若隱若現的無數薄片。
他立刻就明白了。這是用水晶打磨成的薄片,磨得太薄了,通透如水又鋒利無比,安置在水中便能與湖水渾然一體。除非用手去觸摸,或者像阿南這樣用紅衣將水洇染變色,否則僅憑肉眼,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出來的。
而看那幾條魚的慘狀,這應該是個連鎖陣,隻要觸到一塊之後,就會牽動連鎖攻擊,到時候無數水晶在水中亂割,他們在水下將無處可逃。
阿南懸停在水中,手指著周圍水域示意他,兩人現在已經陷入了這個連鎖水陣,四麵上下盡是殺機。他可以離開自己探索出來的這一片安全區域,但,他一定會在水下死得非常慘。
朱聿恒的目光朝上麵看了看,又在周圍掃了一圈。
在那些魚鱗般密密匝匝隨水浮沉的幻影中,他清楚地意識到,上天入地,除了跟著她之外,他已無路可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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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周末愉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