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鳴蟬(1)
西子湖霧氣氤氳。
這一年四季大都煙波蒙蒙的湖麵,此時因為疾風而水波粼粼,波浪四下相激,大大阻遏了阿南的小船去勢。
她的船上雖空無一物,可船艙經過改造後,載的東西不少,使得她速度更緩慢。
但阿南並不急躁,她慢慢劃著小船,在動蕩不安的水麵上,向東北方向慢慢而去。
她身上紅衣如此顯目,尚未接近放生池五十丈內,湖上圍巡的船隻便立即發現了她,有幾艘船圍攏過來,向她喝道:“此處有重兵把守,閑雜人等不得接近!”
大風雨將至,水風激蕩,波浪拍擊之下船身顛簸不已。對方船上的士兵都要按住船舷,才能穩住自己的身子,但阿南本就在海邊長大,立在船頭輕捷平穩,混若無事。
對麵船上的人見她沒搭理問話,便伸出幾根篙杆抵在她的小舟上,企圖驅離她的小舟。
阿南將船身一側,篙杆吃不住力,就從船身上滑到了水裏。握杆的人在船上一個趔趄,差點栽在水中,狼狽中惱羞成怒,忿忿嗬斥道:“哪來的刁民,趕快離開,不然有得你好看!”
阿南抬頭看高船上的眾人,眉宇微揚,朗聲問:“西湖是天地所生,放生池是古人所設,怎麽你們能在此處停留,我就不行呢?”
見她這樣發問,官府那艘船上有個錦衣衛總旗服色的人覺得不對勁,便站起身走到船頭,掃了她一眼。
但見她隻是一個女子孤身前來,他頓時放了心,不屑道:“此處禁止通行,擅入者休怪我們手下無情!”
湖麵水風回蕩,阿南紅衣獵獵,一兩綹未曾盤起的發絲散在她頰邊,讓她雙眼微眯,竟似顯出一絲慵懶來:“可本姑娘今日前來,特地要在放生池內做一樁功德。你們要是不放我進去的話,豈不是讓我空跑一趟,無顏見人嗎?”
那總旗手下也有百來個兵卒,脾氣自是不小。見她夾雜不清要闖進他把守的放生池,頓時冷笑一聲,抓過旁邊一個士卒的弓箭,拉弓滿弦,將箭頭直指向她:“狗膽包天!叫你走你不走,是不是非要給你點顏色看看……”
話音未落,後麵一個“看”字,已經變成慘叫聲。
流光在船頭一閃即逝,那總旗的手上血箭迸射。他手中弓箭掉落甲板,隻揮舞著血肉模糊的兩隻手,慘叫不已。
在叫聲中,阿南抬腳勾住船頭一個鐵把,撥開後重重蹬下去。
船身忽然一輕,猛然向上升了幾寸。她鼻中聞到了淡淡的硫磺和油脂的氣味,低眼一瞥,小舟下方艙中泄出無數淺棕色的油脂,此時迅速蔓延向四方水麵,又被水浪拍擊,迅速擁簇到各座船隻下方。
她不由得心花怒放,楚元知做的東西還真實誠,分量十足。
還沒等船上眾人發現異樣,阿南右臂疾揮,臂環中白光飛射,勾住上方官船船頭,整個人借勢向上翻起,紅衣招展間已經站在了對方船頭。
船上人還在查看那個總旗的傷勢,根本未及回神,更不可能察覺到水麵的異樣。
而阿南一落在他們船上便即動手,虛幻的光線乍現,與風中粼粼波光混合在一起,似真似幻間隻見流光所到之處鮮血橫飛,與她豔紅的衣裳交織閃耀,飛散在水風之中。
先下手為強,流光迅疾如飛,片刻間已血洗了半條船。
在一片哀聲中,有一兩點溫熱的鮮血滴落在了她的臉上。她抬手去擦,臉頰卻隻觸到一片冰涼——是她的手套遐邇,鐵與血混合,淡淡的腥味。
隻這短短一瞬間,便有兩三個人欺到她身後,揮刀向她砍來。
此時阿南已無法出手流光,她仗著手套的力量,硬生生抓住向自己砍下來的刀刃,迅疾攻擊對方手肘回手反推。
那一往無前的刀勢被阻攔,對方手中鋼刀立即脫手飛出,連身體都因為此時船身的顛簸而站不住了,翻了兩個跟鬥,重重墜入湖中。
水花四濺之時,阿南縱身踢飛了第二個欺上來的人。
那迅疾的大風與起伏的湖麵,成了她最好的幫手。在這樣的天時地利之下,她幾乎無人可敵。
片刻之間,倒下了一船哀叫的傷患,躺倒在斑斑血跡之中。
但,跌入湖中的人,已經發現了湖麵的怪異之處,大喊了出來。
旁邊船上的人終於反應過來,抓起了自己的刀劍,有的向這邊船上跳來,阻擊阿南的攻勢,更多的人張弓搭箭,箭如飛蝗向著阿南射來。
臂環中精鋼絲網飛舞而出,阿南招手斜拖,擋下第一輪飛箭,轉瞬間第二輪又射到。
她飛速撤了絲網,手撐在船舷上,身體淩空躍起,如一朵紅雲重新落回小船上。
她放矮身子,用船舷擋住身子,然後扳動機括。
船艙內的草蓬豎起,暗藏在內的鐵板遮住了鋪天蓋地而來的箭矢。
趁著箭頭叮叮當當敲打在船身之際,阿南低頭觀察了一下水麵。那些淡淡的棕褐色油膜自船下湧出後,已迅速湮開覆蓋了水麵,在粘稠地隨著水麵起伏,擁住了圍攏來的所有船隻。
但此時湖上哀聲一片,混亂局麵之下,大多人隻注意著攻擊或防備,並沒有多少人注意到湖麵已經變了顏色。
阿南抬頭看向放生池,思忖著火油是否已經足夠覆蓋這些船隻。
正當此時,一艘細窄的黑船破浪而來,畢陽輝站在高翹的船頭,居高臨下俯視著小舟上的她。
他的肩膀上,站著那隻傲首翹望的孔雀吉祥天,湖綠色與豔藍色交織的羽翼,在晦暗的天色中絢麗逼人,如神鳥臨世,攝人心魄。
他振臂抬手,一撥肩上孔雀,那絢爛的大鳥便應他揮手的姿勢,拖著燦爛的長長尾羽扇動翅膀,在空中以阿南的小船為中心盤旋。
“臭娘們,你終於現身了?”畢陽輝居高臨下,冷笑看著她,“前幾次老子不小心著了你的道,這次你自投羅網,看我怎麽收拾你!”
“就憑你,還有這隻呆板的死孔雀,也想動我?”阿南冷笑著,瞥了空中的孔雀一眼,“癡人說夢!”
“死孔雀?待會兒它就讓你死!”畢陽輝厲聲咆哮道,“這可是我們閣主特地替你準備的大禮,你還不乖乖投降,叩謝他的恩德?”
阿南嗤之以鼻,攏好自己在水風中橫飛的鮮紅裙擺,問:“還像上次一樣,送我一百零八根透骨釘?”
“用同樣的手段,未免太便宜你了!”畢陽輝從肩上卸下長弓,咬牙切齒道,“今日湖上,看我將你碎屍萬段,以報我兄弟冤死之仇!”
他的話如同號令,四周船上所有士兵弓箭上弦,一起對準了她。那些箭尖閃耀出的點點寒光,如同即將群撲而來的餓狼之眼。
彌漫的殺意壓在整片湖麵上,一片寂靜。
唯有阿南昂首站在風中,豔紅的裙袂獵獵飛揚,如一朵即將被風吹去的炫目火花。
畢陽輝緩緩舉起了手中的長弓,搭上了二指粗的一支鐵箭,對準了阿南。
周圍的弓箭手盡皆等著他,隻待他一箭射出,便是萬箭齊發。
但,畢陽輝遲疑了片刻,手中那支箭卻遲遲未曾射出。
看著阿南臉上那絕不似裝出來的笑意,他心下清楚,既然她有恃無恐,那麽,必定還有殺招。
隻是……讓她這麽無所畏懼的,到底是什麽呢?
“怎麽,不敢動手?”阿南唇角微揚,緩緩舉起了雙手,做出要擊掌的手勢,“天色不早,我急著去見我家公子了,可沒耐心等你了哦……”
水風勁疾,湖麵上一片死寂,所有人都聽到她口中的數數聲:“三——”
周圍靜得有些可怕,隻聽到湖水撞在水岸和船身上的拍擊聲,空中孔雀翅膀閃動的輕微哢哢聲,還有,每個人的胸膛中,心髒急促跳動的怦怦聲。
她的聲音,還在湖麵響起:“二——”
風卷波光,所有人眼前都是一片湖水白光,西湖景色竟似有些失真。
水上火油層的邊緣,終於擴散到了最外圍的船下。
“一!”
隨著這一聲落下,她猛一擊掌,畢陽輝手中的鐵箭也在同時激射而出。
但阿南早有防備,他的弓弦一動之時,她於擊掌之刻已經臥倒,飛快擲出了火折。
萬箭齊發,如飛蝗急雨,射得阿南的小船猛然晃蕩。
湖麵上隻聽得箭頭射入船身的奪奪聲如暴風驟雨,也有射在船艙鐵板上的叮咚作響聲。但隨即,更為巨大的聲響吞噬了這一切——
是湖麵上混合了磷粉與硫磺的火油轟然起火,迅速騰起一片火海,肉眼根本看不出起火的點在哪裏,湖上所有人隻感到熾烈的光驟然升騰,周身灼熱,才知道已經陷入火海。
所有船隻,被升騰而起的火海瞬間淹沒。
尤其是官船的油漆和船帆,火舌舔舐所到之處,便如猛獸般席卷撲襲,濃煙烈焰吞噬了所有人。
剛剛還搭弓射箭的士兵們,此時都在火海中疾呼奔逃,紛紛躍入水中。可水麵也有一層火油在燃燒,潛下去的人無法呼吸,不得不重新冒頭,絕望地被火海灼燒皮膚頭發,發出陣陣哀嚎。
湖麵上烈火熊熊,如人間煉獄。
朱聿恒趕到的時候,看到的便是這般慘烈情形。
他望著火光耀揚的水麵,既驚且怒,尋找阿南的蹤跡。
水麵之上,油脂已焚燒完畢,隻剩下一艘艘船在水麵上烈焰熊熊。
唯有阿南的棠木舟,上麵竟然沒有一絲火焰。紮在船身上的箭已經被焚燒成彎曲的焦黑木杆,但那艘船除了被火光熏黑之外,卻未曾受到任何影響。
朱聿恒指揮岸邊僅剩的船隻,命令立即前去搜救湖中落難者。
船漸漸接近中間那些正在焚燒的船隻,朱聿恒的目光掃過阿南那艘毫無動靜的小船,命令船向著那邊駛去。
他的心中一片混亂。氣惱與悔恨,讓他不知自己找到了阿南後,該如何質問她。
氣惱是因為,她將自己騙得連夜奔馳前往應天,在暗夜呼嘯的大風中,前路黑暗,無星無月,他滿懷恐懼擔憂地跋涉於泥濘山路之上,這輩子還沒有這麽狼狽過。
悔恨是因為,他不該在快到半夜的時候,腦中才忽然有那可怕的一閃念,讓他勒住了疾奔的胯.下馬,明白了她為什麽一瞬間就幫他看出那是循影格、又那麽湊巧就飛快地找到了對應的書籍,翻轉出了與他骨肉相連的謎底。
他該感謝嗎?至少她孤身一人去救公子,沒和他撕破臉。
他該生氣嗎?她用他最重要的人為騙局,將他耍得團團轉,就為了那個她心心念念的人。
就在他的船快接近那艘棠木舟時,發現了水中幾個被燒得全身燎泡的士兵。眾人七手八腳從水裏拉起呻.吟不已的傷員之時,朱聿恒終於看見了阿南那艘小船微微一動。
一雙戴著手套的手從船艙中伸出,手套上尖銳的寸芒鋒利無比,撐在船頭閃耀著寒光。然後,一條紅色身影從船艙中借力旋身躍出,落在高高翹起的棠木舟船頭。
正是阿南,她穩穩站在這哀鴻遍野的水麵之上,儼然已經無人可擋。
※※※※※※※※※※※※※※※※※※※※
場麵有點難寫,最後一分鍾才趕完這一章。
大概有粗陋紕漏之處,等我待會兒再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