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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揚塵(2)

  杭州府衙在鳳凰山麓,衙門雖不大,但後花園內清波碧水,十分怡人。


  此次宴席不僅有杭州幾名大員,更有福建都指揮使祝文光。


  “祝指揮使擅長水戰,此次正是被調往登萊,鎮壓青蓮宗。今日正途經杭州,手下將士正在城外紮營,杭州府已派人勞軍了。”杭州知府介紹道。


  阿南聽到“水戰”二字,頓時精神一振,而朱聿恒見她神情,當即便知道她心裏想什麽。等入了席,他問祝文光:“祝大人麾下可有水性嫻熟之人,尤其是能潛水入深海之輩?”


  祝文光把胸脯拍得山響,道:“不瞞提督大人,福建軍中最擅水性之人,頭一個便是卑職。”


  “哦?”眾人倒沒想到,他一介封疆大吏,居然擅長水性,個個來了興趣。


  祝文光伸出自己奇長的胳膊給眾人展示,略帶得意道:“曆來擅水性者,必定手長腳長,卑職在海邊長大,這方麵又天賦異稟,六七歲便能紮入海底去捉魚摸蝦。後來入了福建水軍,在海上與倭寇、海賊廝殺,仗著水性頗立下幾番大功,僥幸護得福建一方安寧。如今青蓮宗在渤海一帶興風作浪,朝廷也是看中了卑職擅長水戰,因此調我前去鎮壓,此去卑職一定大顯身手,不負朝廷厚望!”


  眾人齊齊叫好,上來敬酒。


  祝文光酒量頗豪,喝酒跟喝水似的,打通關後麵不改色,隻起身去外麵淨手。


  阿南是女子,自然不上席,隻在隔壁花廳閑坐吃點心。


  祝文光略有醉意,隔窗一眼瞥見了她,笑嘻嘻問了一句:“姑娘怎麽不上席勸酒啊?沒個教坊姑娘陪著,這酒喝得忒寡淡,沒勁。”


  阿南翻他一個白眼,沒理他。


  祝文光沒想到她居然敢給自己臉色看,頓時怒道:“臭娘們,敢給本將軍臉色看,待會兒不給我下跪敬酒,看我怎麽收拾你……”


  話音未落,他隻覺頭頂一涼,頭上的襆頭已經跌落在地。


  阿南抬腕收手,將流光收回臂環之內,冷冷看著他:“別待會兒了,我現在就收拾了你。”


  祝文光沒想到她如此狠辣,抬手間就能要了自己的命,頓時大驚失色,退了兩步正要開口大嚷,旁邊杭州參政聽到動靜,趕過來攔住他,壓低聲音道:“祝大人,別惹事了,這可是那位提督大人帶來的貴客,您惹她幹嘛?”


  祝文光又氣又惱,指著阿南身上的海棠紅衣服,給自己找台階:“這娘們打扮這麽妖豔,難道不是教坊的嗎?”


  阿南冷笑道:“哼,我打扮成什麽樣我樂意,我就愛穿得漂漂亮亮的,你管得著嗎?”


  祝文光還想說什麽,阿南又一抬手,他立即撿起地上襆頭,嘟囔著“好男不跟女鬥”,快步離開了。


  參政苦笑搖頭,回到席間去。


  幸好一群人並不知道外間發生了什麽,隻有韋杭之進來,將外麵的事情對朱聿恒附耳提了一下。朱聿恒微皺眉頭,起身走到偏廳窗外,見阿南如常蜷在椅上吃點心,才略略放心。


  聽到動靜,阿南抬眼瞄瞄他,笑嘻嘻地支起下巴,問:“怎麽,你的酒也太寡淡啦?”


  朱聿恒雖不知道她的意思,但見她似笑非笑的模樣,便溫聲說道:“軍中多是大老粗,有時難免言語出格。等他回來了,我替你提點他一二。”


  “我想教訓什麽人,還需要你打下手?”見他這樣安撫自己,她神色稍霽,朝他揮了揮手,站起身來,說,“不耐煩在這兒呆著了,我走了,你們一群男人慢慢喝吧。”


  花廳外的風漸大,看來阿南在海上所做的預測不錯,大風雨確實就要來了。


  “你去哪兒?一個人?”朱聿恒問。


  “當然一個人啊,難道我還帶你走?”阿南揉揉自己的手腕,說,“一開始就不該跟你來這邊湊熱鬧的,我去旁邊街上找點自己喜歡的東西吃,你要走時在街口等我就行。”


  她腳步輕快出了花廳,沿著水池邊的林蔭道往前走,在拐彎處,她回頭看見他還在望著自己,便笑著朝他揮揮手,一轉彎就被林蔭遮沒了身影。


  大風已至,院中花樹起伏不定,簷下燈火也閃閃爍爍幽暗明滅。


  朱聿恒佇立在動蕩樹影之中,望著她消失處許久,才轉身回席。


  祝文光尚未回來,眾人圍著他觥籌交錯,倒也熱鬧。


  直到外間傳來一聲尖叫,一個聲音倉惶劃破外間黃昏夜色,令屋內席間所有人都驚站了起來——


  “救命!救命啊!祝大人溺水了!”


  剛剛自誇最善水性的祝文光,轉眼死在了後院淺淺一汪荷塘中。


  這麽一條精壯漢子,淹死在剛剛及膝的水池裏時,眾人都是錯愕不已。


  “難道說,祝大人是因為喝太多,醉得不省人事,以至於跌進荷塘爬不起來?”


  祝文光的貼身侍從急道:“不可能,我們大人酒量千杯不醉,剛剛那幾杯還不夠他開胃的!”


  朱聿恒聽到身後韋杭之輕微地吸了一口冷氣,知道他肯定也和自己一樣,想起了死在酒樓那盆水中的苗永望。


  畢竟是衙門出事,仵作來得飛快,驗屍後與苗永望的結論一樣,沒有任何外傷,仿佛他就是這麽走到荷塘邊,跌倒在水中然後便溺水而亡。


  “祝指揮使死得蹊蹺啊……要將人壓入這麽淺的水中溺死,勢必要在他肩背上施加壓力。可小人將他身上衣物解開仔細查驗過了,別說背上、肩上、腰上這些可以著力的地方了,就算手腳上也沒有任何被人強製過的痕跡,看這痕跡……確是自行溺斃在池子裏的。”


  杭州參政問侍從:“祝指揮使為何會到池子邊?”


  “我……我家大人沒找到茅房,就在池子邊……就地放水了。”侍從羞愧解釋道,“當時教坊歌伎們笙簫管笛聲音太響,以至於我根本沒聽到大人落水的聲音……”


  參政冷笑一聲:“你身為祝指揮使貼身侍衛,卻出這樣的岔子,你就是這麽辦事的?”


  聽他的意思,杭州府衙是想將此事推到他的頭上,侍從頓時驚出一身冷汗,情急之下左右四顧,說道:“我知道了,那女人!肯定是那女人下的手!”


  “哪個女人?”


  “就是剛剛一言不合,就敢對我家大人動手的那個女刺客!”侍從見不到阿南蹤跡,更是儼然覺得自己找到了真凶,“她當時下手那麽快,我家大人肯定是在暗處著了道!求各位大人把她抓起來拷打審問,定有結果!”


  見他居然敢逮住皇太孫殿下的人狂咬,眾人都是臉色大變。


  韋杭之見朱聿恒冷冷瞥了那侍衛一眼不說話,便開口厲喝道:“放肆!朝廷自有法度秉公辦理,何須你一個侍衛越俎代庖?”


  “是,是。”侍衛應著,但還是遲疑道:“可那女人……那女人委實嫌疑極大,求各位大人一定要明察秋毫,切勿放過凶犯啊!”


  女嫌犯阿南,此時正與自己的同犯在密謀。


  魏樂安交出了自己一再計算後得出的數據,說道:“南姑娘,這是放生池最中心的那個點,確認無誤。”


  馮勝也指著岸邊小舟,說道:“南姑娘,你的棠木舟,我已經將它打理好了,還增大了水下暗格,妥妥兒的!”


  司鷲拍胸脯道:“後撤的路我也已經安排好了,直通往三天竺,一路暢行無阻!”


  “辛苦魏先生和馮叔了。”阿南驗看了魏樂安的數據,又檢查了小船,最後對司鷲點頭表示肯定,說道,“明日辰時,我準時出發。”


  眾人聞言都是一驚,司鷲急問:“你準時出發,那要帶誰去?”


  “沒法帶人去。我仔細想過了,那水下的機關,人越多,水波越混亂,造成的擾亂越多。”阿南說著,不自覺又歎了口氣,心道,那種複雜的機關,若說有人能幫自己,或許隻有阿言了——


  可惜,這世上最不可能幫自己破陣的,唯有阿言。


  堂上眾人雖然都知道阿南的本事,但想到她孤身前去,一時都陷入沉默。


  魏樂安躊躇問:“你如此冒險,有幾成把握救出公子?”


  “放心吧,這些日子,我將石叔豁命探來的陣法,一再反複地推算過了。” 阿南一揚眉,說道,“放生池這個鬼門關,隻要對方陣法沒變,我就有充分信心,絕不會對不起石叔的付出。”


  聽她有如此把握,眾人都略鬆了一口氣。


  見眾人都再無異議,阿南確認過了所有事務,最後交代司鷲道:“明日你把棠木舟收拾好後,靠在西湖南岸即可,我到時候自己前去。”


  司鷲點頭應了,又遲疑問:“你……不在這邊過夜,還要去哪裏嗎?”


  阿南向外走去,說道:“我還有些許事情,需要去處理。”


  站在門口的司霖抬起胳膊攔住她,冷冷開口:“我問你,你是不是要回去,和那個假冒神機營提督的人在一起?”


  阿南沒想到他們居然連阿言假冒神機營提督的事情都知道了,不由得笑了:“可以呀司霖,情報方麵有長進嘛。”


  “神機營內臣提督宋言紀是個胖子,作為幕後老板在春波樓出現的時候,總是貼著兩撇胡子遮人眼目。”司霖側過臉,盯著她問,“另一個提督諸葛嘉你也不是不認識。我問你,你既然知道對方是官府的人,以假身份接近你,為何還要天天與他混在一起?”


  阿南沉吟片刻,覺得這事還真不太好解釋:“你操這個心幹什麽?總之明天我會將公子安全救回,少了一根寒毛我認罪。”


  “你天天與官府的人混在一起,叫我們如何不操心,如何相信你?”司霖目光利得如同針尖,直刺著她,“南姑娘,若你還對公子忠心耿耿,願意護著咱們這一脈正統的話,你就該拿出誠意來給我們看看,不然,誰知道明日我們等來的,會是公子還是朝廷鷹犬?”


  “笑話,我若是背叛了公子,效忠朝廷,你還會好好站在這裏?”阿南掃了周圍眾人一眼,提高聲音道,“怎麽,我才剛離開你們幾個月,你們就覺得我會背棄追隨十幾年的公子、出賣十幾年的兄弟?”


  “阿南,你別聽司霖胡說八道!”司鷲急道,衝上去就將司霖搡開,“別擋著阿南的路,她既然說了明日去救公子,那咱們安心等著就行!”


  魏樂安見司霖麵色鐵青,任憑司鷲推搡,依舊堵著門口不讓阿南離開,便勸道:“南姑娘,如今公子失陷,群龍無首,司霖急火攻心胡言亂語,確是該罰。隻是……明日既然有事,你今晚就該在此安歇,與兄弟們將大事再細細商議完畢,何必還要再外出呢?”


  “我今晚還有事。”阿南遲疑了一下,終究無法詳細回答。


  司霖冷笑問:“明天一早你就要出發去救公子,什麽事你今晚必須要去辦?”


  見他們如此逼問,阿南隻能無奈道:“明日放生池一戰,衝突在所難免。我和阿言還有些事情,需要及早安排好。”


  畢竟,她委實不願阿言在場,更不願他卷入紛爭。


  “阿言,阿言……口口聲聲叫得這麽親熱,你如今與他形影不離,心裏還有公子?”司霖死死盯著她,逼問,“你忘記當初你快死的時候,是誰收留了你?又是誰悉心培養你、多次救你出險境?誰讓你這個五歲就應該死在海島賊窟裏的小丫頭,最終成為了叱吒西洋的南姑娘?”


  “公子的恩情,我片刻不曾忘記,隻要有需要,我為他豁出命都可以!”阿南冷冷駁斥道,“不需要你來強調。”


  “嗬……既然你還沒有忘記公子對你的大恩大德,”司霖抬起手,指向杭州府衙所在的燈火輝煌的鳳凰山麓,一字一頓道,“那麽,我教你一個比你孤身去救公子更靠譜的方法——把那個被所有人尊稱為提督的大人物、那個與你日日相伴的阿言,綁過來,交給我們,用做人質!”


  阿南心下一震,不敢置信地抬眼看他。


  “相信以你的身手,不難辦到吧?”司霖環顧周圍眾人,見他們雖麵露猶疑之色,卻並無人出聲反對,對阿南說話的聲音更提高了三分,“這樣,即使你明天出了岔子,我們手裏也有最後的籌碼,可以確保公子安全無虞地回到我們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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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我太難了,我應該改名叫阿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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