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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海揚塵(1)

  朱聿恒拉住阿南的雙手,將她從水中拉出。


  她在水下呆久了,又與群鯊搏鬥脫了力,此時臉色發青,身體冰冷僵硬,一上船就倒在了甲板上。


  她也不管烈日暴曬,先鬆開水靠的帶子,然後大口喘息著,攤平四肢讓自己的身體溫暖起來。


  剛剛在船上、水下指引眾人時,她一副霸氣強悍指揮若定的模樣,此時卻在眾目睽睽之下像條死魚一般躺平,手指頭都不想動一下。


  但周圍沒有任何人敢嘲笑她,隻有朱聿恒站在她身旁,等待著她緩過這口氣。


  直到眼前陰翳過去,阿南才慢慢坐起來,被朱聿恒攙扶著回到船艙,將緊裹全身的濕水靠從身上艱難剝下來,擦幹身體,換上幹衣服。


  夏日炎熱,她帶出海的是細麻窄袖衫子,吸濕易幹,海棠紅的顏色在藍天碧海上也顯得格外顯目。


  在船艙外等她的朱聿恒,卻並未打量她身上的衣服,目光在她身上掃了掃,便注意到她左頰上一塊紅腫的擦傷、右手骨節淤痕一片。


  而他難免想到,她被衣服遮住的身軀上,不知道還有多少未曾被人察覺的傷痕。


  不由自主的,他的心口就衝上莫名的怒火。再看她神情疲憊,一雙眼睛在水下太久而布滿了血絲的模樣,再也忍不住,開口問:“為何要如此逞強?我是讓你幫他們下水探索的,有何必要一馬當先又孤身殿後,把自己的命都拚上?”


  阿南聽他語氣這麽差,本想問我是主子還是你是主子,但抬眼看見他眼中的關懷與焦急,又不由自主地笑了,應道:“是是是,我知道錯了。”


  看她這沒正經的樣子,朱聿恒不由皺起眉,但終究沒再說什麽,隻接過身邊人的碗,遞交給她。


  阿南喝了一口,甜絲絲的薑茶,正好驅寒。


  她捧在手裏慢慢喝著,朝著他微微一笑:“阿言你可真貼心。”


  朱聿恒沒好氣地瞪她一眼,而她得意忘形,見左右人都退在旁邊甲板上,她又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笑道:“這次你護主有功,我回去好好犒勞你。”


  朱聿恒別開頭沒理她,徑自吩咐船隻回航。


  “這水下,不探了?”阿南指指海底。


  “已經派遣水軍把守這一帶了,反正城池就在水下,又不可能走脫。”朱聿恒向水下看去,湛藍的水麵反射著波光,粼粼一片。


  誰也不知道這明淨清澈的水麵下,隱藏著多少可怖的秘密。


  阿南喝完薑湯,聽隔壁船傳來動靜,便搭上跳板去探望了一下此次傷員。


  彭英澤的左腳掌被鯊魚咬斷了,怕是回去後要截掉,否則難免傷口潰爛,禍及全身。不過他個性爽朗,隻道:“男子漢大丈夫,這點傷殘不算什麽,比起這回葬身魚腹的劉三他們,我已算行大運。說起來,還要多謝姑娘為我們殿後,否則恐怕我們所有人都逃不出來。”


  聽他這麽說,旁邊幾個傷員都急忙附和,甚至有個漁民想要跪下給阿南叩頭。


  阿南忙扶住那人,黯然道:“是我無能,沒能幫所有人逃脫。不過這次我在水下,已摸清楚了狀況,下次定會做好萬全準備。”


  那漁夫道:“姑娘,我看那水下城池詭異得很。說起來,我們村裏人捕魚從不來這一帶,因為都知道這邊很少有漁獲。袁良那天說要來這邊試試,我們還嘲笑他會白費心機呢。”


  彭英澤也道:“想來是這水下被人動了手腳,所以才幾十年來都沒有大魚出現。”


  阿南想起袁良當時所說過,他是特意去無人的海域捕魚,才遇到了那隻青鸞。她下意識地掠起自己那縷被削斷的頭發,想起那抹從海水中斜飛而來、削斷她的發絲又割破鯊魚的青鸞水波,料想這大概就是這片水域曆來沒有漁獲的原因了。


  隻是,在自己頭發被割斷的那一瞬間,她似乎想到了什麽令自己毛骨悚然的事情,可當時那情況太過緊急,她卻沒能抓住這重要的東西。


  見她捏著自己的頭發,怔怔發著呆,朱聿恒也不吵她,帶著她回到主船上後,才問:“怎麽了?”


  “阿言,你可能得馬上派人,在錢塘灣海域查看各處水下島礁的情況了。尤其是,近六七十年來新出現的跡象。”阿南說著,抬手指向四麵八方,畫了一個圓弧狀,“對照地圖看這裏的地勢,會發現錢塘入海口粗略看來,是一個巨大的圓形。而我在水下,發現那青鳥也是向著四麵八方而去,估計它們擾動的水波,大概振動的會是這片圓形水域。”


  “在此處安置六十年水波?這是何用意?”朱聿恒似還猜不透她的意思。


  “繩鋸木斷,水滴石穿。六十年來振動的水波,足以改變水下許多地勢了,更何況,那青鸞的力量,不可小覷。”阿南撚起自己那縷被削斷的發絲,將自己在水下看到的一切,詳詳細細給他說了一遍,“我在離青鸞不到一裏的地方,發現那水波足以斷發。而就算是海中一霸的鯊魚,也在那波動下,被割得皮開肉綻。按照水下城池的積灰情況,以及它與關先生在順天設下的死陣來看,那座能釋放青鸞的高台,很可能也是在差不多時候設下的,起碼已經存在了六十年。”


  朱聿恒亦不由心驚,略想了一想,問:“杭州,海下,錢塘灣……難道,這一次的災禍,會是八月十八日的天下第一大潮?”


  阿南點了點頭,說:“距離你上次出現第二條經脈,已經過去了兩個月,我想,若按照第一二次的間隔,這個月你的第三條經脈就要發作了。而八月十八……也很快要到了。”


  朱聿恒與她一起看向外海的浩蕩波光,沉吟許久。


  錢塘地勢獨絕,海水回湧錢塘灣,造成回頭潮的天下奇觀。


  但民間有諺語,‘黃河日修一鬥金,錢江日修一鬥銀’,便是指錢江的潮水凶猛可怕,日日摧毀江堤海塘,錢塘百姓苦不堪言。每年的八月十八更是恐怖尤甚,雖然回頭潮是天下奇觀,但江海橫溢之時,奔騰入城勢不可擋,往往城毀人亡,傷亡無數。


  “前朝短短九十多年,便發生過兩次全城被毀、溺死男女萬餘人的慘禍。而這水下的機關,經過六十年潛移默化,又會造成何等後果?”


  “或許會年年如此,甚至比之前所有災難更甚。若是他這個陣法真的改變了海中地勢,錢塘灣會徹底失去水下屏障,再難擋洶湧之勢。”阿南轉頭看向浩瀚碧海,想著那全城被衝毀、萬人浮屍的景象,覺得毛骨悚然,“以後每逢初一十五大潮水日,杭州便會徹底淪為澤國。海水也會倒灌入運河、湖澤,使得杭州府、以致地勢更低的太湖、南直隸一帶,百姓流離失所。”


  朱聿恒大驚,脫口而出:“一個海中陣法,何至於此?”


  “因為他借用了錢塘地勢。這邊內外海有一係列的島嶼護佑,所以雖有潮水回頭,但隻要海堤守得住,外海巨浪被海上海下的屏障阻隔,杭州雖有影響,但大災禍亦不多見。可若這些屏障被徹底清除掉,讓倒灌的海水再無任何阻隔呢?”


  朱聿恒對於這些事,自然了解得比她更透徹,立即道:“我查看過南直隸工部卷宗,近幾十年來,杭州修堤委實越來越頻繁,衝垮的堤岸也逐年增多。想來,這也是水下陣法威力初現了,隻可惜之前一直沒有引起朝廷重視。”


  “不過這隻是我所設想的最差結果。畢竟海中島嶼暗礁都是千萬年而成的巨大屏障,我不信區區數十年,那關先生能徹底改變這些。隻要我們及時摧毀水下機關,再填補這些年來海下的折損,相信目前不至於釀成大災禍。”阿南說著,目光又落回他身上,擔憂道,“相比之下,我倒是更擔心你……若你身上的山河社稷圖真如我們所料,在八月十八發作,不知對你的身體,會有多大影響。”


  “又不是第一次了,它既要發作,我們又攔不住,那就讓它來吧。”那貫穿全身的劇痛、那身上相繼烙下的痕跡、那步步進逼的死亡,都如同蠱蟲般噬咬著他的心,讓他日夜焦灼難安。可看見她眼中的隱憂,朱聿恒的語氣反而輕緩下來,甚至安慰她道,“與杭州城數十萬百姓相比,我身上的山河社稷圖又算得了什麽?隻要這水下機關還有挽救餘地,那便是邀天之幸了。”


  “嗯……但我們還是應該盡早把這邊破除掉。畢竟,我想看看它與你的身體究竟有何關係,若趕在發動之前將陣法破除,又是否能阻止你經脈的崩裂?”


  “但這兩天肯定不行了,水軍和漁民們這次下水損失慘重,你如今這狀態,我也希望你先回去好好休息。這水下的情況,可能隻有你最清楚,現在若沒有你領隊,此事怕是不成。”朱聿恒說著,在粼粼波光之前凝視她尚未恢複的蒼白臉頰,說道,“這樣吧,我讓水軍們駐守於此,不讓任何人靠近這片海域,你先回去休息,等做好了準備再來。”


  阿南點了點頭,想想又搖了搖頭,抬手試了試迎麵的風,說:“風向變了。”


  朱聿恒看著她,似有不解。


  阿南收回手,道:“讓水軍立即回去,如今是夏末,風卻忽然自北而來,怕是旋風的邊緣已到此間,大風雨(注1)就要來了。”


  朱聿恒自然知道大風雨。夏秋之際,沿海一帶漁民最怕的就是大風雨,自海上扶搖而來,往往攜風帶雨侵襲所有沿海城鎮鄉村,若在海上遇到,則定然船毀人亡,幾乎沒有生還可能。


  反正城池就在水下,又不可能因此而消失,他便傳令下去,所有船隻一律返航。


  朱聿恒此次是微服而來,所以杭州府衙雖已知曉,卻也不敢大張旗鼓迎接,隻有知府率了幾個要員,與卓晏等人在碼頭等待。


  船一靠岸,一群人便誠惶誠恐笑臉相迎,看得阿南頭痛。得了卓晏提點,眾人個個提督長提督短的,又讓阿南暗自看著朱聿恒好笑,也不知道這位大爺什麽時候才願意坦誠相見。


  再想了想,這樣也好,畢竟阿言要是真成了殿下,到時候場麵可能不好收拾。


  隻是……她不自覺又向西湖方向看去,心下微沉。


  原本想著趁阿言不在,她救公子的大計可成,但如今他忽然出現,又讓她措手不及,感覺束手束腳,瞻前顧後。


  如何才能在不與阿言撕破臉的前提下,將公子救出來呢?

  不過,實在沒辦法,也隻能先救公子了,畢竟一切準備都已鋪開,局勢也無法再讓她等下去。


  畢竟,她相信阿言能理解她,而朝廷可不會善待公子。


  她在人群外思忖著,而朱聿恒則在迎接他的人群中,見到了東宮的侍衛。


  卓晏苦著臉,悄悄向他匯報道:“太子殿下知曉您到這邊後,立即便遣人跟來了,說是要照看著您。結果這位侍衛大人過來時,殿下已經出海了,這下……也不知他是否會上報到東宮去。”


  朱聿恒問那個侍衛:“可是太子殿下有何旨意?”


  “太子殿下吩咐……”那侍衛看了看碼頭和船隻,苦著一張臉,呈上密信,吐出了馬後炮,“不得出海。”


  卓晏在心裏幫他說了一句,出都出了,人都回來了,你又有什麽辦法呢?


  朱聿恒亦不甚在意,順手接過他手中的書信,拆開火漆看掃了一眼。


  他停下了腳步,神情變得凝重起來。


  七月廿六,山東承宣布政使司右參議羅文毅,溺死家中。


  七月廿七,山東提刑按察使司副使甘玉宇,溺死護城河。


  七月廿八,山東都轉運鹽使司都轉運使唐鴻飛,溺死於衙門。


  ……


  八月初二,山東登州知府苗永望,溺死於酒樓。


  八月初三,北京吏部右侍郎廖英範,溺死家中後院小池。


  父親給他的書信上,沒有任何多餘的話,隻整整齊齊列出了近期來溺死的官員。


  從山東到京師,幾乎全都是朝廷或地方大員,每日一個,詭魅駭人。


  而初二日溺死在酒樓的苗永望,更是就在他的身邊離奇淹死。


  難怪,祖父第一時間給他飛鴿傳書,讓他遠離江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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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大風雨,即台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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