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萬花小說>书库>都市青春>司南> 水殿風來(1)

水殿風來(1)

  雖然都是岐中易,但九曲關山與十二天宮截然不同。


  十二天宮需要手指從各種不可思議的角度穿插勾挑,練出最靈活的指法,才能拆解;而九曲關山則曲折層疊,每一個圈環都需要保持極細微精確的角度與斜度,才能一步步拆解下去,若是有一絲一毫的偏差,便前功盡棄,連複原都幾乎不可能。


  而要做一個這樣的岐中易,比拆解更難。


  圖紙被一再修改,阿南推敲了一夜,直到天快亮了,她才開始捶出大小不一的銅環,並將圈圈環環謹慎地勾連好。


  試著拆解了一下,她考慮到阿言拆十二天宮時的表現,猶豫著將難度再提高了一層。又將所有的接口捶磨平整,以免劃到他的手。


  “阿言啊阿言,我對你這麽好,你可不要辜負我的期待啊。”


  等到這個岐中易做完,天色也差不多大亮了。


  她吹熄了燈,在漸亮的天色中慢慢解著這個岐中易,心裏尋思著,之前放生池異動,顯示錦衣衛有將公子轉移到應天的可能,但她跟隨阿言到應天這麽久,綜合永泰行暗地打探的各路消息,沒有任何端倪,可見那不過是朝廷放的煙.霧.彈。


  算了,還是早點回杭州吧,這個岐中易,就當給阿言的賠禮好了。


  看看外麵日頭都出來了,她睡意全無,梳洗完畢,換了件衣服,便直奔禦道而去。


  禦道旁千步廊,一路行去全是南京各大小衙門。


  站在禮部衙門外的韋杭之看見阿南居然來到這邊,知道她肯定是來找殿下的,忙上前與她打招呼道:“阿南姑娘,我們提督大人正在處理政務,還請你在外麵稍候片刻。”


  “一大早就這麽忙,阿言真辛苦。”阿南抬頭看看衙門上的匾額,詫異問,“禮部?你們提督大人什麽時候又管起這個來了?”


  韋杭之是個老實人,一時不知該怎麽說,隻能訕訕道:“這……今日剛好有件奇事報到禮部來了,大人來查看下。”


  “咦,阿言也喜歡看熱鬧呀?”阿南精神一振,笑問,“是什麽奇事啊?麒麟祥瑞還是鳳鳴岐山?”


  “這……”韋杭之哪知道,隻能說,“姑娘稍等,待會兒大人出來就知道了。”


  阿南隨手拖過門房的條凳,毫不客氣地坐下,還拿出用荷葉包著的牛肉鍋貼,示意韋杭之:“好香啊,吃嗎?”


  在衙門一眾人異樣的目光中,韋杭之板著臉抬頭望天,假裝沒聽見。


  鍋貼還沒吃完,裏麵腳步聲響,朱聿恒在眾人的簇擁下走了出來。阿南抬頭看見一片葵花般的笑臉,個個都朝向中間的阿言,但他卻神情平淡,隻朝眾人點了一下頭,然後便上了馬車。


  阿南匆忙將最後一個鍋貼塞入口中,正想著他是不是沒看到人群之外的自己、要不要追上去時,卻見馬車一直不動,送別的人也隻能一直站著。


  車內的人等了片刻,然後掀起車簾,那雙澄淨而平靜的目光看向人群後的她,問:“怎麽不上來?”


  阿南“哦”了一聲,趕緊扔了手中荷葉,跳上了馬車。


  馬車內十分寬敞,又墊了柔軟的錦袱,阿南坐在朱聿恒手邊,隻感覺到微微的起伏。


  “應天的街道,比順天可好多了。”阿南說著,從懷中掏出岐中易遞給他,“來,昨天答應給你的‘九曲關山’。”


  朱聿恒抬手接過來,看了看她眼下輕微的青色,問:“熬夜弄出來的?”


  “嗯,早點把那支笛子上的字解出來啊,畢竟這事關係重大。”阿南說著,示意他解一下試試看,“一定要好好練手哦,不能鬆懈。”


  朱聿恒仔細地觀察著這個岐中易,在腦中將它們所有的勾連都想清楚後,試著解了一步,然後隨即便又將那個環退了回來——因為他的手指撥動差了一毫厘,所以環扣沒能對上。


  但等他退回來後,卻又發現退回來的位置與剛剛錯開了一絲,於是所有在腦中預設好的步驟,全部不成立了,要重新規劃。


  他略覺錯愕,瞥了阿南一眼,見她笑吟吟地托著下巴看自己,便抿唇再度低下頭去,屏息靜氣地分析起這一次的步驟來。


  阿南滿意地望著他認真的模樣,眼角餘光掃到他身旁一個盒子,問:“阿言,那是什麽?”


  他示意她打開看看。阿南捧起來掀開盒蓋一看,裏麵是一簇火焰般絢爛的紅珊瑚,紅灩灩的光華,動人心魂。


  她“咦”了一聲,抬手摸了摸:“珊瑚?”


  “是一個漁民在東海撈到的珊瑚,形似火鳳,眾人都說是祥瑞,因此進獻到杭州府衙,又送到了南京禮部。”朱聿恒說著,將珊瑚從盒中取出,遞給了她。


  這珊瑚足有一尺半長寬,通身殷紅色,在水流長久的衝刷下,珊瑚已經變得十分光滑。而最奇妙的是,下方的珊瑚根正如鳳凰身子,前方有細長的分叉,正如鳳頭銜靈芝;左右兩側伸出的枝杈如同舒展的雙翼;後方拖曳出長長的通紅枝丫,與鳳凰尾羽一般無二。


  “哇,簡直是鬼斧神工,這隻珊瑚鳳凰形神兼具,太不可思議了。”阿南在上麵尋找打磨的痕跡,卻發現確實是天生天長而成,驚歎不已。


  朱聿恒倒並不在意,隻說:“天下之大,稀奇古怪的東西不少,尤其是這些祥瑞,一年能見許多。”


  “這倒也是。”阿南笑著將鳳凰倒過來看,待看清那肚子上麵的花紋時,漸漸皺起了眉頭。


  朱聿恒解著岐中易,問她:“怎麽了?”


  她抬頭看著他,問:“你說這珊瑚,是杭州的漁民在東海撈到的?”


  “是隸屬杭州的海寧漁家。”朱聿恒回答道,見她神情凝重,便按住了手中的岐中易,問,“怎麽了?”


  阿南用指尖輕劃過這些波痕,目光驚疑:“或許……東海會出事。”


  朱聿恒看向她手指的地方,隻見鳳凰腹下斷裂口,是一圈圈類似於蟲蛀的花紋,一波波相接,層層疊疊。


  他對於海中的東西並不熟悉,抬眼看向阿南,問:“這是?”


  “是水裂紋。這是水波長期在海中反複聚集震蕩,如同水刀一般擴散造成的,即使這株珊瑚如此粗大,但也終究被震裂了,從珊瑚叢中脫落,才被漁民撈起。”阿南撫摸著那些裂口,確定道,“而且這些斷口有些已經被水磨平,可見不僅僅是一兩日之功,很有可能,水下的變動,已經有很長的時間了。”


  “水下……”朱聿恒抬手輕按這火焰鳳凰,想起祖父給自己傳遞的消息,沉吟許久。


  見他遲遲不曾開口,阿南便問:“那個漁民在哪兒?他來獻祥瑞,難道你們不召見的嗎?”


  “他還在禮部。”朱聿恒說著,知道阿南是想問問水下具體的情況,便敲了敲車壁,吩咐車夫回轉馬車,按原路再回去。


  來獻祥瑞的漁民叫袁良,是個普通的海上漢子,被海風吹得粗糙黧黑的臉上,布滿與他年齡不符的深深溝壑。


  他臉上堆著惶恐笑容,站在禮部後堂花廳中,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


  朱聿恒不了解漁民的生活,但阿南卻十分熟稔,先問袁良用的是什麽船,最遠能去哪裏打漁,又與他聊起了東海各季海水洋流的走向與漁汛,頭頭是道,令這個常年出海的老漁夫都欽佩不已。


  本朝太.祖雖頒布了海禁條例,但為的是防海盜與倭寇,而在三寶太監下西洋之後,四海平定,諸多海上小國紛紛納貢來朝,宋末時的華夏後裔來歸也不在少數,因此海禁名存實亡,官府和民間都有大批商隊往來於海上。沿海漁民隻要不是駕遠航雙桅船下海,都不算犯禁。


  話匣子既然打開,袁良說話也就順暢了許多,阿南便將話頭轉向了那株珊瑚,問:“老伯那日是在哪裏打漁,怎麽會撈到如此奇珍異寶?”


  “草民常在錢塘江入海口捕魚,如今已到八月,大潮即將來臨,到時哪有辦法下海?因此草民想著趕在潮水之前,將這個月的家用賺出來……”


  錢塘江上遊為富春江,下遊折之字形而奔東流,匯入東海。


  沿海漁民曆來靠海吃海,袁良那日也與往常一樣,帶上妻子給他準備的幹糧,出海捕撈。


  近海舟楫如山,他特意選了一個少人前往的海域,一天半後,到了一處平靜無波的水麵,試著下網。


  前幾網不過一些零零散散的黃花魚和鮸魚,也不甚大,他換了幾個方向再打,結果網在水下被纏住了,他竭盡全力也拖不回來。


  這漁網是他妻子手剝麻皮,撕細浸泡再搓成細線編織而成,她在家操持家務又要帶孩子,往往十天半月也織不成一張網,想到要遺失在海上,他自然惋惜。


  袁良不敢硬扯,見海麵上風平浪靜,想著這網既能絆住,這片海域應該不深,便跳下水去,潛到海底想要解開自家漁網。


  錢塘江泥沙甚多,但此處離入海口頗遠,水下已是一片清澈明透,就如大塊青綠色的琉璃,凍住下方平緩的海底沙地和岩石。


  袁良一眼便看到了勾在大石頭上的漁網,忙遊近去扯住它,將它從岩石棱角上解下來。


  他一眼看到周圍有黃花魚群,在水下遊來遊去,數量不少。正在心中暗喜,盤算著上船後照這邊撒網之時,忽覺得腳下一震,所有的魚都在瞬間驚慌逃竄,掠起大片泥沙。


  而袁良整個身軀在水中一歪,耳畔隻覺得水波紊亂,海底的沙土連同海藻一起,全部向自己衝擊了過來。


  他死死揪著漁網,抱緊岩石勉強定住身軀,免得被這股怪異的水波給帶走。波動的海水壓著胸口,他隻覺得眼前發黑,隻能閉著眼用力拉扯著漁網,想要逃離這股暗流。


  正在此時,他聽到頭頂傳來怪異的聲音,如同鳥鳴,又如同長嘯,在水下嗚悠曳過。


  他忍不住睜開眼,抬頭看去。


  日光透過水麵,照亮了水下十來丈深的地方,隻是光線比岸上要朦朧許多。在這虛幻光圈籠罩之中,碧藍的海濤匯聚成一隻青色的鸞鳥,從他的頭頂飛渡而過。


  那晶瑩水波聚成的青鸞,以睥睨眾生、淩駕海天的姿態,橫掠過廣袤無垠的碧海,投向深不可及的大海另一邊,最終在藍得暗黑的彼岸,消失了蹤跡。


  “青鸞?”阿南失聲問了出來,打斷了他的敘述。


  “是,草民眼睜睜就看著一隻青色的大鳥從頭頂上飛了過去。”袁良說著當時水下那迷幻的場景,眼中依舊閃著激動神采,“草民本以為那是鳳凰,但後來聽大老爺們說,鳳凰是紅色的,尾巴像火焰,鸞鳥是青色的,尾巴卷卷的,草民這才知道,原來當時看到的那隻,就叫青鸞啊!”


  阿南與朱聿恒,下意識地望向了彼此。


  青鸞,九玄門的標記,在順天城下的岩洞之中,他們同樣見到過那灼灼燃燒的鸞鳥標記。


  袁良不知兩人心中所想,隻絮絮叨叨又講了下去。


  那隻青鸞消失在大海盡頭,卷起的水波也漸漸消失了。


  袁良當時在水下已久,胸口憋得發痛,見水波稍緩,忙抱起漁網向上遊去。


  正在此時,忽然有一團火紅的東西被水流裹挾著,與泥沙一起猛撲向他的胸懷之中,差點就要刮到他的臉。


  他下意識地舉起胸前漁網,將它緊緊纏住,帶著出了水。


  他爬回船上,眼前發黑雙腳發軟,一直趴在漁網上喘息良久,才漸漸恢複了清醒。


  此時他才發現,被漁網纏住帶回來的竟是一大塊珊瑚,而且赫然是天生的一隻鳳凰。這珊瑚殷紅如血,被日光映照得光澤通紅如火。他再沒見識也知道此物是寶貝,當即跪在船上連連磕頭,感謝上天恩賜,連魚也不捕了,立馬駕船回家。


  他老妻倒是頗有見識,說鄉鄰也有人在海中撈到寶貝,隻是就算賣了重金,也難免遭惡人搶掠訛詐,於是他便用破布裹了珊瑚直奔海寧縣衙,將東西送了過來。


  朱聿恒看著匣中珊瑚,不覺歎息道:“帶你來進獻的官員,隻說你遇到水下青鸞異象,然後便得到了這珊瑚鳳凰,卻不知其中有多少曲折,你素日養家又有多艱難。”


  袁良忙笑道:“這幾年海上平穩,日子不算艱難,我們漁民麽,隻要能下海能捕魚,哪有過不下去的。”


  見他這麽說,朱聿恒略略點頭,等他退出了,又讓禮部的人多給他田畝賞賜。


  等將一應事務安排好後,他目光落在那株似乎正在燃燒的鳳凰珊瑚上,沉吟了片刻。


  “我就說,東海可能出事吧?”阿南靠在椅背上,屈指與他盤算道,“在順天地下,我們看見關先生留下的那幾幅畫,其中順天大火和黃河水患都已應驗,但,玉門關之前,不知道缺失了一幅還是兩幅,那上麵所對應的,或許就是東海的這一樁災難。”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說:“九玄門的青鸞既然出現了,那下麵,必定有問題。”


  “我收拾一下,你讓袁良帶咱們去一趟那邊,仔細查看一下海底情況。”阿南跳下椅子,見他欲言又止的模樣,便問,“你出行那麽大陣仗,怎麽還不去準備?”


  朱聿恒微抿雙唇。若是在昨日此時,他必定毫不猶豫與她一路同行。
.

  但此時,他的袖中還揣著聖上給他傳遞的旨意,明令他不得接近江河湖海。


  頓了片刻,他終於道:“這邊還有緊急公務,恐怕我脫不開身。”


  阿南脫口而出:“公務再急能有你的身體重要嗎?”


  她眼中流露的急切,讓他心口一熱,差點衝口而出,我們一起去。


  可最終,他還是別開了頭,硬生生抑製住了自己的衝動,隻說道:“你拿著我的手書去,一切事宜,我都會讓杭州府替你安排好的。”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