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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草江南(3)

  十二寸長的笛子,笛身金黃,金絲纏身,通體泛著晦暗的金光,入手頗為沉重。


  阿南一邊騎馬,一邊心不在焉地轉著這支笛子,心裏還在想著剛剛那樁案件:“奇了怪了,如果不是被強按著溺死的話,難道……真的會有人把自己的臉埋入水中,用這樣的方式自盡?”


  卓晏則道:“我更不明白的是,他就算要自殺,跳河、跳崖哪兒都行,何必在酒樓死一盆水上呢?”


  “我在海上生活了十幾年,也沒見哪個人能在這麽淺的水裏淹死的,世上哪有人能對自己這麽狠,都快嗆死了還不抬頭的?”阿南轉著手中笛子,說,“太詭異了,簡直像鬼迷心竅。”


  “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水鬼附身?”卓晏一臉疑懼,說話聲音微顫。


  朱聿恒瞥了他們一眼,對這種怪力亂神之說不予置評。


  阿南想起自己在卓晏母親靈堂動的手腳,把他嚇成那樣,覺得有點不好意思,低頭撫摸著手中笛子,轉了話題:“阿晏,你有相熟的姑娘會吹笛子嗎?幫我找一個來?”


  “不用找啊,我來就行!我的笛子在應天數一數二算不上,但排名前十沒問題!”卓晏說著,接過她手中的笛子,在手中轉了轉,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這笛子看起來長短合宜,笛孔排列之序也符合製笛之律,隻是這笛壁太厚,恐怕有失清空勻和。”


  阿南“咦”了一聲:“看來阿晏你精通音律啊?”


  “那當然啦,我這些年混跡花叢,為姑娘們編排了多少歌舞,會輕易跟別人說嗎?”卓晏笑道,趁著還沒出秦淮河,當街找相熟的樂伎討了張笛膜,貼上後試著吹了吹。


  那笛音沉悶嗚咽,阿南聽得直皺眉頭:“就這……阿晏你說自己應天排名前十?”


  卓晏狼狽地放下笛子:“不關我的事,我從沒見過這麽沉的笛子,這是竹子製的嗎?”


  阿南抬手指彈了彈笛身,說道:“竹漆質地,沒錯的。”


  朱聿恒聽著那聲音,道:“這漆未免太厚了,聲音聽著發沉。”


  “漆太厚……”阿南眨眨眼,將笛子拿起來在麵前看了看,眼睛忽然亮起來。


  “快快快,我們快回去,我可能知道這笛子藏著什麽秘密了!”


  笛身外部厚重的金漆,在調配好的藥水之中漸漸溶化。


  因為藥水的主料是蓬砂(注1),因此阿南並不用防護,用小刷子小心地刷去漸解的油漆,那原本光滑的笛身開始變得凹凸不平,摸上去絕不是竹子的感覺。


  “我一開始覺得這笛子如此沉重,或許是裏麵夾帶了什麽東西,但這笛子確是中空的,而你又說漆很厚,我便想到了,夾帶的東西或許不在笛子中間,而是在笛身之上。”阿南說著,取過旁邊的小針,用細細的尖挑著笛身的纏絲。


  那些金絲被膠與漆粘合在笛身上,纏得極緊,但膠漆已被溶解,她手法又利落,不多時,便隻剩下了一根光裸笛身。


  她擦幹笛子,交到朱聿恒手中。


  除去了外麵的金漆之後,裏麵依舊是金色的模樣,隻是那金色並不均勻,有些似是在笛子表麵,又有些似乎在笛子內部。


  他脫口而出:“這笛子之內,有東西在!”


  “對,你看得出東西是怎麽藏進去的嗎?”阿南丟了刷子與針,笑問。


  朱聿恒撫摸著笛子下麵凹凹凸凸的金漆觸感,又看著竹子內部層層疊疊的金漆字,頓時了然:“將笛子翻滾著劈成一卷薄片,然後在上麵用金漆寫上字,再重新卷好,用膠封住,外麵塗上金漆。”


  “對,能將竹子劈得這麽薄,對方是個了不起的人物啊……會不會就是那個關先生呢?”阿南用指尖在笛子上細細尋找著劈口,興奮道,“將竹子劈成這般薄如蟬翼的柔軟薄片,在上麵寫字後,又能重新原封如初的本事,我猶自未及。”


  朱聿恒端詳著這笛子,問:“像這樣,要怎麽做到呢?”


  “如果是我的話,會先用薄刃將竹子翻滾剖開,然後將兩個刀片相對拚在一起,中間留一條狹縫,將竹子從中拉過。一次次地調整狹縫,使其越來越小,便能刮出越來越薄的竹片,就和細孔拉金絲的道理相同。但這麽薄的,如今的我,沒有信心做到……”


  說著,阿南的神情黯然下來,她抬起自己的手看了看,輕歎了一口氣。


  從三千階跌落,她雖忍著巨大的痛苦,竭力讓自己逐漸恢複,但依然回不到巔峰了。


  朱聿恒望著她幽微低黯的神情,輕聲寬慰道:“或許,對方另有其他辦法,比如說,竹子質地堅脆,容易開裂,他用其他秘法處理,便可使質地改變,從而更易打薄?”


  “嗯,有道理,竹子在藥油中浸泡過,增強了韌度,因此拉成薄片時的難度也會減小,說不定就能接近這種技藝了。”她略略振作了些,又拉起他的手,將笛子放在他的掌中,“不過沒事,有你呢。你將它剖解開,看看裏麵疊在一起的字究竟是什麽。”


  朱聿恒點點頭,收張了幾下手指,在阿南的指導下,順著笛子邊緣慢慢撫摸。在轉了十來圈之後,他靜下心來,終於摸到薄薄的一線觸感,定睛卻看不出那一處有任何的痕跡。


  “竹子被削得太薄了,近似一層透明的膜,你用手指輕撚,看能不能將斷口弄出來。”


  朱聿恒點頭,反複揉搓那一處,許久,終於出現了細微一條白邊,如絨線般橫貫過笛身。


  阿南將一片薄薄的刀遞給他,讓他順著那個斷口,將竹膜劈出來。


  朱聿恒深吸一口氣,將刃口抵在斷口處,下手極輕地向內推去。


  然而,那條細微的白邊立即被他削了下來,如一縷蛛絲般在窗外照進來的光線中一閃即逝,飄飛了出去。


  阿南眼疾手快,將他的手按住了。


  朱聿恒盯著自己手中的薄刃,又將目光轉向覆在自己手背上的她的手。


  那雙布著大小傷痕的手,將他手中的刀片取走,然後輕歎了口氣,說:“不行啊阿言,你現在對手的控製已很強了,但精度不夠,太過細微的活計還是做不到。”


  看著她臉上的失望神情,朱聿恒抿唇沉默了片刻,然後道:“我會繼續練。”


  阿南看著他眼中認真的神情,忽然想起他第一次跟自己回家時,說的那句話——


  “天下之大,我控製一顆骰子、一場賭局,有什麽意義?”


  她當時還嘲笑他胸懷天下不像個太監,現在想起來,忍不住就笑了出來。


  見她忽然朝自己莞爾一笑,朱聿恒莫名其妙,正想問如何幫忙,阿南卻轉了話題,說:“我再給你做個岐中易吧。不過這次不是‘十二天宮’了,叫‘九曲關山’,哪怕有分寸絲毫的力道控製不好,都會解不開的一種岐中易,過兩天做好了給你。”


  阿南是個說幹就幹的風風火火性子,有了目標後,當即就回去做岐中易了。


  朱聿恒將笛子收好,開門看見韋杭之正守候在門外,一臉焦急非常的模樣。


  “大人,順天有飛鴿急報,請立即處理。”


  飛鴿傳書比八百裏加急還要快些,但因為不夠穩妥,通常都會放飛多隻保證到達,攜帶的紙卷也要以加密文字書寫。


  朱聿恒接過來,展開紙卷查看,腳步頓時停住了。


  這並不是普通的公文,而是聖上的口諭。


  加密的文字轉換過來,赫然隻是一句話——


  切勿近水,遠離江海。


  聖上特意命飛鴿緊急傳遞的,居然隻是這麽一句話。


  朱聿恒的眼前,頓時閃過登州知府苗永望那溺死在木盆中的身影。


  順天肯定是發生了什麽,所以聖上才倉促通知他。


  朱聿恒沉吟片刻,吩咐韋杭之:“去刑部看看苗永望的案子進展如何,將卷宗調一份給我。”


  不到半個時辰,南京刑部負責此事的侍郎秦子實就親自送卷宗過來了。


  南京六部職權遠不如北京,如今登州知府死在轄區,最可怕的還是在鬧市酒樓、在距離皇太孫殿下隻隔了一個房間的地方。這種大案要案,刑部侍郎自然得親身上陣,並且從快從速,短短兩三個時辰,就把來龍去脈給摸了個透。


  登州知府苗永望是來南直隸商榷賑災事宜的。登萊一帶近年來災荒不斷,青蓮宗趁機煽動民眾叛亂,朝廷雖已派人鎮壓,但追根溯源,還是得安撫民心,賑濟災民。


  蘇杭是本朝財賦重地,因此朝廷讓苗永望到南直隸求賑。因為頗羨南方士人遊冶風雅,他便在等待戶部消息時,隻帶著一個隨從來到秦淮河邊,偷偷享受一下倚紅偎翠的感覺——


  誰知道,那個隨從在樓下打盹等候時,他死在了樓上。


  當時在樓上的人也都已調查清楚。除了阿南與諸葛嘉、卓晏、戴耘等,便是一群教坊的歌女,名字不過是鶯鶯、翠翠、春花、秋月之類的,唯有方碧眠的名字在其中頗為不俗。


  朱聿恒看到此處,對秦子實道:“諸葛嘉和卓晏、戴耘等,行蹤清晰,他們是我叫過去的,上樓後便到房內回話,並未離開過。”


  “是,卑職詢問了現場所有證人,確實如此。”


  “那麽,當時在二樓的那些歌女們呢?”


  “當時在場的樂伎一共是七人。其中那個叫鶯鶯的,便是苗永望召來陪酒的。她下樓時,旁邊幾個樂伎曾看見死者還活著,回來後一進門便發現屍體了,嫌疑可排除;其餘六人,都倚在欄杆邊閑聊,不僅可以相互作證,下麵還有街上閑人都看到了,確無一人離開過。”


  這麽說,所有人都已經洗脫了殺人的嫌疑,除了……


  秦子實拱手道:“卑職與仵作、推官等初步商討後,認為此案唯有兩個可能性。一是苗永望自盡;二是那個女海客司南下的手。”


  朱聿恒略微皺眉,合上卷宗一言不發。


  秦子實揣摩著他的神色,見他沒有反對,便又說了一句:“以卑職看來,苗永望在酒樓自盡的可能性極小,應盡快批捕嫌犯司南,以免錯失抓捕良機。”


  朱聿恒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說:“她曾為朝廷立下大功,此次在酒樓,亦隻有片刻時間不在眾人眼前,若因此斷定是她作案,未免太過草率。你們可審慎深查,等有了確鑿證據,再來告知本王不遲。”


  秦子實聽他的口氣,心中一驚,這是不僅不肯批捕,而且就算有了證據,也要先請示過他才能動手的意思了。


  不知殿下為何要一力包庇這個女嫌犯,一時之間秦子實有些無措,隻得下意識應了,然後匆匆退出。


  朱聿恒翻著卷宗,推敲其中細節,又將當時的情形和整座酒樓的布局保衛情況,在心裏又過了一遍。


  他帶來的侍衛把守了門口,也有幾個在樓梯口,甚至樓下前後門也有暗衛布置著。也因此,當時那座酒樓無人可能偷偷潛入,更無人能避過這麽多耳目私自行動。


  可若說,苗永望那詭異的死法是自盡,他又絕難相信。


  他思索著,眼前又出現了那朵用眉黛匆匆繪在牆壁之上的蓮花。


  青色蓮花,與青蓮宗是否有關係?


  阿南與青蓮宗的牽連又有多深?

  雖然他對她深信不疑,但她的公子竺星河與青蓮宗淵源極深,而且她在酒樓中,又確曾離開過一段時間,以至於惹上嫌疑。


  隻是,阿南性子那麽烈,若是她知道自己成為嫌犯,還不知會如何偏激反應。


  他歎了口氣,又想起聖上給他傳遞的消息。


  切勿近水,遠離江海。


  順天究竟發生了什麽,以至於聖上要如此著急,飛鴿傳書對他囑咐這麽一句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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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1:蓬砂,即現代的硼砂。


  新的一周又開始啦,繼續阿南和朱朱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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