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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雨繁花(3)

  即使對葛稚雅沒有好感,阿南此時也不由得擊掌讚歎:“好計策啊!你與薊承明既是同謀,自然早已與他商議好逃生通道,因此,你選定倒裝的千年榫,正是薊承明逃生通道上方那一對。薊承明推倒玉山子砸開地道之時,上方的千年榫陡然受震,橫梁立即下墜。因為坑道狹窄,所以除非薊承明在砸開坑道的一瞬間就撲進去躲好,不然的話,那根粗大的梁必定要砸在他身上。”


  “從現場狀況看,薊承明的反應已經很快了,他甚至已跳入坑中,隻可惜露在外麵的半身依然被砸到,整個人受重擊後跪倒在坑道中,再也無力行動,隻能維持這個姿勢被活活燒成焦炭。但在臨死之前,他在坍塌的大殿內,抓到了那個完整滑落的千年榫,刻下了一個記號。”朱聿恒說著,指著千年榫上淺刻,問葛稚雅,“你覺得,他刻的,是什麽?”


  葛稚雅死死盯著那淺刻。


  上麵一個×,下麵一豎,歪歪斜斜,刻鏤無力,但那呼之欲出的答案,她就是無法開口。


  “怎麽了,又不是第一次見,你之前不是還有拓印嗎?”阿南在旁邊看著,出聲提醒道,“仔細一看,這好像是葛家的蜉蝣,又好像是一個變形的……‘卞’字!真巧啊,葛家是你,卞存安也是你,你選哪一個呢?”


  這一番推論綿延下來,竟無任何可辯駁的地方。葛稚雅沒有回答,苦苦思索良久,終究臉色鐵青地冷笑出來,一揚脖子朗聲道:“是我,那又怎樣?”


  阿南還以為像她這樣冷靜又縝密的罪犯,會一直負隅頑抗到底的,見她忽然放棄辯解,坦然認罪,不由與朱聿恒交換了一個詫異眼神。


  “薊承明發現了我的真實身份,脅迫我幫他在三大殿設下火陣,我當時不知是為什麽,為了保守自己的秘密,隻能照他的吩咐去做。後來才知道,他是算好了時間要燒死聖上。”葛稚雅略微仰頭,臉色的蒼白亦掩不住她眼中熾烈的火光,“不過因為我動了手腳,聖上安然無恙,薊承明也已死在那場火中,我這算不算功過相抵?然後是那個常喜,我略施小計,讓他提個鐵鍬幫忙挖□□,火星一蹦出來,這個蠢貨當時就沒命了!還有那個婁萬,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就敢來勒索我。可一旦這對夫妻把我的秘密說出去,整個葛家都要覆滅,所以他們都不能留!”


  阿南冷冷看著她掩不住的得意,問:“你有沒有想過,手上這麽多條人命,是要償還的?”


  “還?我不需要還。因為我掌握了一件關乎天下的秘密,朝廷上下,都得保住我。”葛稚雅揚著下巴,慘白的臉上是掩不住的得色,“你們猜,為什麽薊承明不用玉山子砸開窗戶或者牆壁,而是去砸地道?起火的時候,他為什麽要往地下鑽,他真覺得那狹窄的地龍能保住他嗎?他作為內宮監掌印太監,籌措遷都十多年,在皇宮的地底下布置了什麽,你們知道嗎?”


  朱聿恒的腦中,忽然閃過薊承明的那顆彈丸。


  一直冷靜審訊到現在的他,不由自主地,緩緩站了起來。


  葛稚雅緊盯著朱聿恒,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需要朝廷給我一個承諾,赦免我、還有葛家所有的罪,讓我們族人回到葛嶺故居,安然度日。”


  阿南笑道:“葛稚雅,一個秘密就想換這麽多,你的胃口可不小啊。”


  “不,用我區區葛家,換整個朝廷、京城、乃至我朝的安定太平,這筆交易很劃算。”葛稚雅的唇角,甚至流露出了一絲冷笑,“誰叫薊承明布下的,是一個足以令整個天下傾覆的死局呢?”


  從杭州到順天,再怎麽緊急趕路,也要半個多月。


  進城之時,暴雨正下在順天府的黑夜之中,整個天地失了輪廓,唯餘一片繁急雨聲。


  時近午夜,一行人叩開城門。冒雨打開沉重城門的將士正想抱怨,一眼看見披著油絹衣在馬車前引路的人,頓時嚇得個個埋頭推城門,生怕被他們看見。


  等到馬車和護衛們都進去了,士兵們才悄聲問守將:“那不是神機營的諸葛提督嗎?這凶神在替誰引路?”


  守將畢竟見多識廣,抬手就揮斥他們:“去去去,諸葛提督算什麽?另一個人是誰你們不認識啊?東宮的韋副指揮使!”


  “東宮……”眾人一聽無不驚喜,“這麽說,是皇太孫殿下終於回京了?朝中那群大官們的救星終於來了!”


  諸葛嘉護送阿南與楚元知、葛稚雅前往驛館下榻,而朱聿恒則轉道向北而去。


  阿南站在驛站門口的燈下,看著朱聿恒的馬車消失在黑暗之中,問諸葛嘉:“明天我要找阿言的話,該去哪兒呢?”


  諸葛嘉丟下一句:“需要的話,提督大人自會派人召喚你。”然後便打馬追趕前麵馬車去了。


  阿南氣鼓鼓地看著他們離去,暗自嘟囔了一句“奴大欺主”。


  楚元知和葛稚雅也陸續從馬車上下來。這對結怨二十一年的仇家,如今一起北上,一路上竟沒講過半句話。


  阿南也懶得調解,拎起自己的包裹便進了房間。


  “下雨天,我真討厭下雨。”阿南揉著酸痛的手肘,往窗下一坐,推窗通風。


  順天驛站狹小,天井對麵就是另一個屋子,裏麵的人也正開窗散氣,赫然正是葛稚雅。


  阿南懶洋洋看了她一眼,打開自己帶的藥膏,挖了一坨,蜷在椅子上揉自己的手指。


  葛稚雅隔著雨絲看著她,聞到那掩不住的梔子花香,語帶譏誚問:“就這手,還值得保養?”


  “對我們這種人來說,手比命還重要,你不對它好點?”阿南說著,瞥了葛稚雅那雙滿是燒傷痕跡的手一眼,“好吧,就這手,沒救了。”


  “烏鴉笑豬黑。”葛稚雅看她拿藥膏揉搓自己那雙布滿了大小傷痕的手,冷冷道,“聽說你的手廢了啊,還妄圖恢複?”


  阿南朝她笑一笑,說道:“對呀,要不是手廢了,在雷峰塔抓你也不必那麽費勁。”


  葛稚雅冷哼一聲,目光卻還是停在她的手上。


  看了許久,這個強硬的女人忽然開口道:“放棄吧,你這輩子靠男人算了,他前途無量。”


  “哪個男人呀?”阿南懶懶問。


  “那個手比你強、腦子比你好的男人。”她抱臂倚在窗上,打量著她的手,“我看他挺喜歡你的,你就跟著他,吃香喝辣一輩子吧。”


  “是嗎?你太監當久了,這方麵可真不懂。”阿南朝她扯起嘴角,露出個似笑非笑的表情,“別人能輕易給你的,也能輕易收走。這世上的東西,不握在自己手裏,哪能一輩子穩妥?”


  葛稚雅挑挑眉,沒說什麽。


  “況且,阿言神神秘秘的,也不肯對人交心呢,比如說——”阿南拉長聲音,問,“你之前叫他提督,你知道指的是什麽提督嗎?”


  葛稚雅張了張口,覺得把“三大營提督”說出口,似乎很是不妥,於是又閉上了口。


  “被警告過了,不許提及他的身份?”阿南笑嘻嘻地掃她一眼,繼續按壓自己的手指,“無所謂。你不敢說,我也不敢問。”


  葛稚雅有點惱怒,“砰”一聲關上了門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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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南的手指終於停了下來。盯著窗外的雨發了一會兒呆,她皺起了眉,喃喃地自言自語:“是麽?挺喜歡我的?”


  暴雨自天幕傾瀉而下,高大的紅牆在深夜中如深黑的高障,任憑風吹雨打依舊巋然不動。


  朱聿恒在宮門口停了停,終究還是吩咐馬車繞過宮牆往北而去,回到太歲山居處。


  瀚泓早已激動地守候在門口,馬車一停,他便立即打起一把油紙大傘,為下車的殿下遮蔽風雨。


  一路在悶濕的馬車內,自南至北一路奔波,朱聿恒頗覺疲憊。瀚泓早已貼心地備下熱水,伺候他沐浴更衣。


  朱聿恒在屏風後沐浴,瀚泓捧著新衣,站在屏風外與他說著京中最近發生的大小事情。


  “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員都急等著殿下回來呢。聖上最近心緒不佳,時有雷霆震怒,滿朝戰戰兢兢,就指著殿下趕緊回來,替聖上分憂呢。”


  朱聿恒問:“聖上為何事煩心?”


  “正是不知啊,所以隻能指望殿下了。”


  瀚泓手腳極快,但等收拾完畢,也近子時了。


  朱聿恒屏退了所有人,獨自站在等身鏡前。


  二十四盞光華柔和的宮燈照亮這雨夜深殿,薄紗屏風篩過淺淡的光,漏在他的身上,讓他整個人似蒙著一層淡薄的光暈。


  他凝視著鏡中的自己,將胸前的衣襟解開,看著那兩道一直被自己妥善隱藏的血線。


  在柔和的燈光下,血線也顯得不那麽刺目了。他盯著它們看了許久,覺得倒像是已經習慣了它的存在。


  就在他有些恍惚之時,猛聽“砰”的一聲,有人將門一把推開,外麵的風雨迅疾吹了進來。


  朱聿恒立即攏好衣襟,轉出屏風,看向外麵來人。


  暴雨驟急,直侵簷下,那人自雨中大步跨入殿中,身披明黃連帽油絹衣,帽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卻遮不住他那自屍山血海之中拚殺出來後,二十來年君臨天下的氣勢。


  朱聿恒既驚且喜,沒料到祖父竟會在半夜到來,而且還冒著這般暴雨。


  他扣上領紐,迎上前去,恭謹地向他請安:“孫兒恭請陛下聖安!”


  皇帝甩掉了外罩的油絹衣,一把扶住了他,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殿門關閉,所有的風雨聲都被屏蔽在外,隻餘朦朧聲響。


  朱聿恒見祖父的目光一直定在他的身上,那裏麵有急切的打量,也有深濃的關懷,更有一絲他看不懂的悲愴。


  他張了張嘴,正想詢問,皇帝已經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襟,猛然撕扯開來,讓他的上半身徹底暴露。


  螭龍珊瑚鈕墜落於金磚上,摔出一地如鮮血般豔麗的猩紅。


  他苦苦隱瞞這麽久的秘密,在這一刻,徹底呈現在他的祖父麵前。


  朱聿恒不知該如何反應,但見祖父垂頭看著他身上的傷痕,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他唯有站在祖父的麵前,一動不動,咬緊了下唇。


  “這是,三大殿起火那日,出現的?”


  祖父撫上那條縱劈過他胸膛的血線,像是怕讓他聽出自己的情緒,聲音壓得極沉。


  “是……”朱聿恒亦沉聲道。


  他又指著橫纏過腰腹那條,問:“這是,黃河潰堤那次?”


  朱聿恒抿緊雙唇,點了一下頭。


  皇帝盯著他年輕的身軀看了許久,長長出了一口氣,退了兩步在椅中坐下。


  “你接連兩次陷入昏迷,給你診治的魏延齡又突然出事,朕就知道,你肯定……出事了。”


  宮燈暈黃的光籠罩在他身上,這位一向剛猛酷烈,令朝臣百姓畏懼膽寒的帝王,麵容也似蒙上了一層黯然昏黃。


  朱聿恒喉口似被堵住,什麽也說不出來。


  其實他早該知道,就算他瞞得過全天下,也不可能瞞得過祖父的,畢竟,全天下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聿兒……”過了許久,皇帝才開口,聲音有些低啞,“朕把魏延齡殺了。”


  朱聿恒心下一驚,說道:“孫兒的病如此詭異,魏院使無力回天,罪不至死。”


  “心慈手軟,能成什麽大事?”皇帝瞪他一眼,眼中滿是騰騰的殺氣,適才那一瞬間的委敗仿佛隻是朱聿恒的錯覺。


  “你可以容忍他躺上一年苟延殘喘,朕無法容忍!因此我去了他家,把他那個號稱盡得家傳的兒子抓過來,讓他把他爹給弄醒。他兒子說,就算醒來,也隻能活片刻了——哼,片刻也夠朕問清事實了,否則,朕抄了他全家!”


  朱聿恒心知當時魏家肯定是人間慘劇。若魏家長子強行讓父親醒來,等於是他親手終結了父親的壽命。可若不讓父親醒來,魏家滿門都要死。


  他知道祖父一向手段殘酷,可這次是為了他,他實在無法進言勸告,隻能默然靜聽。


  “聿兒,”皇帝抬起手,示意他到自己身邊來。他抬手握住朱聿恒的手,將他的掌心攤開來,放在自己麵前仔細地瞧著。


  “你的命線,還這麽長,怎麽會隻剩下一年時光?朕,絕不相信那個庸醫的判斷。”祖父包住他的手,讓它緊握成拳,而他握著孫兒的雙手,緊得仿佛永遠不會鬆開。


  “這個天下,將來朕總得交到你的手中。就算傾盡舉國之力,付出任何代價,朕也要讓你,好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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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感謝上一章幫我抓蟲的讀者大大:藍葉子、隻能練習道歉了,鞠躬~

  因為上章在修改後,字數嚴重溢出,所以勻了一部分在這一章節,昨天已經看過的讀者可以跳過前麵幾節。


  有興趣的話可以回上章再看看修改後的內容,不過改的是細節bug,與故事主線無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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