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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雨繁花(2)

  見她負隅頑抗,朱聿恒便示意文書將案卷與手套呈送上來,放在案頭,說道:“葛稚雅,你看看這是什麽?”


  葛稚雅看著那雙手套,坦然道:“這是王恭廠的手套,我遺失在卓家的。”


  “當時你大哥葛幼雄回鄉,所以你與卞存安交換回了身份,與他相見。但這雙手套太過厚實,夏日衣衫單薄,塞在懷袖中很顯目,於是你便將它隨意塞入了堂上的玉瓶中。事後因為你要與卞存安在內室倉促換回衣服,因此這雙手套也沒有機會回收,就此留在了玉瓶內,是不是?”


  葛稚雅略一思忖,此事無可辯駁,承認後與其他事情也似並無關聯,於是便答道:“確實如此。”


  朱聿恒又道:“但卓家有隻討厭火、藥味的貓,因為你手上的氣味而抓撓了你。所以卞存安也在自己的手腕上偽造出了一個貓抓痕跡——就像當初卓壽砍他手腕,偽造那個傷痕一樣。”


  剛剛阿南還在指責她殺人,現在太孫殿下卻從容說起這些,讓葛稚雅一時猜不透他的用意,又不敢不答,隻能點了一下頭:“是……”


  “可惜,傷痕可以偽造,卻不可能消除,病情也一樣。你從小不吃桃子,因為碰觸桃毛便會皮膚麻癢紅腫。而年少時伺候過你的萍娘送桃子過來時,發現你這位‘太監’也有這樣的毛病,便用她記得的方法幫你緩解。但她不應該幫你拉起衣袖,以至於看到了你的手腕上,當年的舊傷,和現在的新傷。”


  朱聿恒說著,目光落在了葛稚雅手上,那上麵,盡是常年與火、藥和硝石為伴,而難免留下的灼燒與火燙傷痕。


  “當時萍娘說‘你的手’時,我本以為她指的是你手上的這些傷痕,可事後想來,她是認出了你二十多年前的舊傷。怕桃子、手上的傷、剛被貓抓過……這幾個要點結合起來,她再笨也能察覺到,麵前這個太監,就是她伺候過的葛家十小姐、現在的卓夫人。


  “可卓夫人為何會成為太監呢?萍娘那般慌亂地回家,丈夫婁萬肯定會詢問。而這個賭徒貪得無厭,他一聽到此事,肯定會趁著去驛站送桃子的機會,去找你勒索一筆。”朱聿恒說到此處,顯然是想起了當初婁萬來勒索自己的情形,略略瞥了阿南一眼。


  阿南靠在椅背上,若無其事地揉著自己的指尖朝他略一挑眉,仿佛婁萬當晚來勒索的事情,她一無所知。


  朱聿恒回頭,盯著葛稚雅道:“可惜婁萬不知道,自己這一舉動,為他、還有萍娘,招來了殺身之禍!”


  “大人,無憑無據,您這樣斷言,我不服。”葛稚雅終於開口,沉聲回答道,“或許萍娘二十多年前確曾伺候過我,但我早已忘記她了,她替我洗手時我也未曾想起她是誰。至於她丈夫找我勒索什麽的,更是子虛烏有。”


  “那麽,死在杭州驛站的,讓我們誤以為是你的那具屍體,是誰?”


  “或許是個小蟊賊,或許是驛站打掃的人。畢竟我當時早已離開,怎知是誰在我的房間?”


  “可驛站的人證明,她看見你在房間內引發了異象。試問你若要離開,為何要引下雷電來?顯然,你是要對付房內另一人,而那個人,自然就是當時去找你的婁萬。”朱聿恒說著,抄起驛站的卷宗,丟在葛稚雅的麵前,“你可以好好瞧瞧驛站的記錄。驛站進出的人都有記錄在案,當日入住的人,除你之外,便是神機營的將士,並無身材矮小者。而外來者中身材矮小的,隻有一個送桃子過去的婁萬。也就是說,除了他之外,沒有人能成為你房間裏,那具與你身材差不多的焦屍!”


  葛稚雅看了看麵前的卷宗,垂首道:“可這上麵也有那男人出門的記錄,如果他真的死在我房中了,那麽出門的人是誰?冤魂嗎?”


  “確實,婁萬晚上回了家,也給妻子送了錢,但送的,卻不是銅錢和碎銀,而是一卷銀票。”朱聿恒見她心防如此強大,都到這地步了依然矢口否認,問詢的聲音開始變冷,“一卷,被水打濕了的,大額銀票。”


  葛稚雅神情微微一僵,抿緊了下唇。


  “一個底層船夫,拿回家一卷銀票,而且還是濕的,豈不奇怪?”朱聿恒冷冷盯著她,清楚明白道,“直到,我們在那殘存的銀票上,驗出了‘即燃蠟’的灰燼——正是你們葛家研製出來的手法,而且,那製作手法,就收錄在你家的《抱樸玄方》之中!”


  葛稚雅的臉色終於變了,她動了動雙唇,卻終究無法說出什麽話來辯解。


  “即燃蠟,必須要儲存在冷水中,一旦稍遇熱氣就會自燃。而這個打濕銀票的手段,則更為毒辣,將它塗在了銀票之上。”朱聿恒的聲音略略提高,厲聲道,“夜深人靜,萍娘從睡眼朦朧中起來,摸黑開門,看見有個身材差不多的人,穿著丈夫的衣服,自然以為是他回家了。可‘他’隻給了一卷濕銀票就走了,在這個時候,正常人都不可能安心睡下的,萍娘也一樣。她隻會做一件,正常人都會做的事情——


  “點起燈火,將打濕的銀票烤幹。”


  即使在常溫處也會自燃的“即燃蠟”,在遇火之時,立即轟然著火,噴射出熾烈火焰,迅速引燃了屋內一切。


  萍娘抱著女兒,想要逃離火海,可門窗都已被人從外倒插住,她無法逃離,唯有用自己的身體護住女兒,期望她能活下來。


  回想火海中那一幕,一直在旁邊聽朱聿恒審訊的阿南,終於再也忍耐不住,跳起來指著葛稚雅怒道:“姓葛的,你好狠的心!你自己也是女人,當年你陷入絕境時,是你娘全力庇護住你,可現在,你卻設毒計將那對無辜母女活活燒死!你知道萍娘是怎麽把女兒救下來的嗎?她全身都被你燒焦了,還死死趴在缸口,就因為,裏麵藏著她的女兒!”


  葛稚雅垂下頭,那一直倨傲挺直的背脊,此時也終於略微傴僂起來。


  朱聿恒冷冷道:“葛稚雅,證據確鑿,你無須再狡辯。你是京中來的太監,驛站的人自然關注你,但當日他們卻都說沒有看見你出去過。出去進來都有記錄在案的婁萬,至今蹤跡全無。而眾人都沒看到出去的你,現在還活生生站在我們麵前。這唯一的答案,不是已經呼之欲出了嗎?”


  說著,他又將案頭另一份卷宗拿起,丟在她的麵前,清晰而殘酷地說道:“其次,現場那具被燒焦的屍首,無任何外傷,唯有雙手被掉下來的橫梁砸爛了。這些天仵作在現場細細篩查,已經將他的手骨基本拚湊完整,唯有一根右手小指骨,至今還未找到。而婁萬,前些日子正因為賭博而剁下了一根手指,正是仵作們遍尋不著的,右手小指骨。


  “最後,也是你聰明反被聰明誤的一點是,你在驛站的門窗上,留下了半個‘楚’字,想要將我們的目光引到擅長雷火的楚家身上。可惜,因為楚元知當年曾在火海之中撞見過你和卞存安的秘密,導致你連二十年前的事情都暴露了,再也無法隱藏你的罪惡,甚至,連你在設計焚燒三大殿的時候,同樣為了陷害楚家而埋下的似是而非六極雷,都因此而聯係起來,成了你犯案的證據!”


  三大殿三字,讓葛稚雅悚然而驚。她深知此事至關重要,立即辯解道:“我雖是個女子,但冒充卞存安二十一年來,在宮中兢兢業業,從未行差踏錯,甚至在修築紫禁城、統率王恭廠時,還得過朝廷嘉獎,為何大人將這個罪名扣在我的頭上?”


  阿南冷眼看著這個即使有大堆證據拍在麵前,依舊麵不改色的女人,幾乎有點佩服她。


  昨晚那一場大戰,讓她腰背至今還酸痛。她挪了挪雙腿,蜷在椅圈內,輕輕揉著自己的脖子,等待朱聿恒的證據狠狠打她的臉。


  果然,朱聿恒接下來平平淡淡的一句話,就讓葛稚雅的臉色變了。


  “正月初九,薊承明發現了蜉蝣是葛家的標記;正月十三,薊承明打探到葛家全族流放,隻剩一個女兒。所以我們預測可知,元宵節前後,你冒充卞存安的事情暴露。考慮到薊承明在起火前早已給自己留了一條逃生地道,那麽他脅迫你做的,必然是三大殿縱火案。”


  葛稚雅麵色慘淡,咬緊牙關,不肯開口。


  “你確實是用火奇才,預設好機括招引天雷,讓奉天殿十二根盤龍柱同時起火,使三大殿化為灰燼。但薊承明已經知道你的秘密,你又怎會讓自己繼續受製於人,所以在預設天雷引火時,你還動了另一個手腳——”


  朱聿恒說著,示意文書將旁邊的一個匣子取過,拿出裏麵一本殘破不堪的冊子,展示給葛稚雅看:“還記得這東西嗎?”


  葛稚雅聲音低沉遲疑,卻又不得不認:“這是……常喜死後,身上那本被炸爛的冊子。”


  “正是奉天殿的工圖冊。常喜認了薊承明為幹爹,是木班的工頭,所以,榫卯梁柱之類,自然在他管轄範圍內。”朱聿恒將這本被炸得破爛的冊子抖了抖,指著其中一處綻線的地方,說道,“直到,我發現因為工圖冊太多,工人裝訂倉促,並不嚴密,而且因為紙張薄脆容易洇墨,隻能畫一麵,即使拆開裝訂線,將其中某一頁顛倒裝訂,也絕對無人能注意到。”


  葛稚雅的臉色漸顯青白,但她個性倔強,直到此時,依然矢口否認:“大人,就算工圖可以顛倒,工人們看見顛倒的梁柱和簷椽,難道就不會看出來?”


  阿南也有此疑問,轉頭看向朱聿恒。


  “那是梁柱等大構件。有些零部件比如榫卯,因為簡單,所以隻繪出了它們和梁柱結合的那一部分。而圖上肯定隻注重榫卯是如何讓梁與柱相接的,誰會去畫柱子上的紋飾,用來區分上下呢?所以即使畫麵顛倒,也輕易看不出來。”朱聿恒抬手向文書,接過了第二個匣子,打開來,“而你需要的,隻是買通工匠,把最小的一個部件,顛倒一下。”


  那裏麵,正是一個被燒得焦黑、彎如新月的千年榫。


  阿南於榫卯極為精通,當即“啊”了出來,脫口而出:“倒裝千年榫!”


  聽到阿南的話,葛稚雅的身體下意識微顫了一下。


  朱聿恒緩緩點頭,說道:“薊承明被燒死在地龍坑道時,身邊留著這個完整的千年榫。我一直將它和三大殿之前的那陣妖風聯係在一起,以為是那種牽扯向上的力量變得巨大,從下至上將整個屋頂掀卷而起,才會使這個千年榫完整地脫出。可其實,還有一種方法,能讓三大殿在受到震動的時候,就整座坍塌,形成六極雷那種天火與地震的效果!”


  說著,他將上彎的千年榫倒了過來,冷冷瞧著葛稚雅:“千年榫彎角向上時,角不斷裂則梁柱永固。可它若彎角向下,被連接在一起的梁柱,則無法承受任何壓力,隻需要輕輕一壓……”


  他的手順著千年榫向下的彎角,利落地滑了下去,沒有任何阻滯。


  “你買通的工匠,就是常喜吧?這個趨炎附勢的小人,認了薊承明做幹爹,可這麽多年也才當上個小小的木班工頭,必定早已對他懷恨在心。而你身居王恭廠高位,完全可以對他說,當年在內宮監時被薊承明欺負,現在要報複,讓常喜在奉天殿這個日常並不使用的冷僻大殿中,給一根橫梁動個手腳。常喜要做的手腳也很簡單——作為木班工頭,他隻要將自己那本工圖冊中的某一頁倒過來,然後親自按圖施工,將那處橫梁的千年榫倒裝即可。


  “就算事後橫梁墜落,一來三大殿堅實無比,掉一根橫梁根本不會出什麽大事;二來薊承明是內宮監掌印太監,殿中出事他身負主要責任;三來就算在三大殿的幾百個工匠中查到了常喜,他手上還有倒裝的工圖冊,到時盡可說自己拿到手的圖冊就是反的,再將所有責任推到薊承明身上。”


  說到此處,朱聿恒神情微冷地看向葛稚雅,說道:“然而常喜沒想到的是,事後他找你討要好處時,你不僅沒有給他,反而幹脆利落地將他和懷中的圖冊一起炸爛,和三大殿的千年榫一樣,不動聲色便消滅了證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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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章收束了之前所有的案件線索,寫得很累,但是總覺得或許還有紕漏。


  要是有遺漏線索或者bug,請大家一定要告訴我,我給火眼金睛的姐妹發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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