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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雨繁花(1)

  她戲謔的問話,讓朱聿恒的心口,微微一跳。


  他不確定,當時在倉促之間,她是否聽清了葛稚雅對自己的稱呼,以至於起了疑心。


  但他不動聲色,隻淡淡瞧著她,說道:“聖上將這柄短劍賜予我,是期望我用它來為朝廷辦事的,而不是供在家中落滿塵灰。”


  阿南笑眯眯地點頭,說:“阿言,你說話總是很有道理的模樣。”


  “為人臣子,自當兢兢業業,如履薄冰,”


  說了等於沒說。阿南吐吐舌頭,又貌似不經意地說:“我剛才聽到葛稚雅對你說,想不到你現下竟紆尊降貴,親赴險境抓她……你之前和她有過恩怨嗎?”


  韋杭之一聽阿南居然將葛稚雅的“殿下”聽成了“現下”,不知該驚還是該喜,他竭力板著臉,隻偷偷打量著朱聿恒的神情。


  “沒有。”朱聿恒聲音依舊波瀾不驚,隻垂眼望著她詢問的神情,回答道,“大概她覺得,這種事更適合諸葛嘉吧。”


  “也對,你可是當今皇帝的寵臣,能賜下‘龍吟’,還能讓卓指揮使都恭恭敬敬。”阿南打起雨傘,腳步輕快地與他一起順著山道往下走,“對了,說起王恭廠,我記得你之前看到葛稚雅的手套時,好像想到什麽?”


  “嗯,當時王恭廠發生了一次大爆炸,薊承明手下的太監常喜在那邊被炸死了。葛稚雅說,是他來討要火、藥時,拿鐵鍬挖火、藥,結果火星引燃將他自己炸死了。”


  “騙鬼呢。”阿南笑道,“火、藥堆積之處,為了防止火星迸射,秋冬時連絲緞衣物都不該穿的,銅器鐵器更是嚴控之物,那太監居然能拿得到鐵鍬,想必是葛稚雅安排好的。”


  “所以她手上,人命可不少。”朱聿恒肯定地點頭。


  “這次捉拿葛稚雅、破獲大案,阿言你總算沒有辜負聖上的期望。”阿南笑嘻嘻道,“努力啊,要像三寶太監一樣,做一個功彪史冊的大太監!”


  朱聿恒麵無表情地別開臉,打量了一下周圍。


  幸好諸葛嘉早已帶著神機營一幹人押送葛稚雅離開了,韋杭之也隻遠遠跟在身後,山道之上,隻有他們二人。


  “不可能。”朱聿恒神情平靜,回答道,“三寶太監功勳卓著,非尋常人能比。”


  “不要妄自菲薄嘛,至少阿言你的手,三寶太監絕對沒有。”阿南微笑的麵容隔著閃閃發亮的雨絲,略顯朦朧。她甩著傘上的雨珠,說道,“走吧,趕緊回去洗個澡,我都要被火烤焦了。”


  孤山行宮內,從順天與應天送來的待處置公文堆積在案上,等待批示。


  雷峰塔內一場勞累,夜已深了。朱聿恒沐浴更衣完畢,坐在案前迅捷地處理完一幹軍國大事後,抽出一份空白折子,提筆在上麵寫下了幾行字。


  陛下龍體聖安,孫兒聿恒再拜。


  應天潮熱,暑氣濡侵,孫兒日前已至杭州府頤養,暫居西湖孤山。湖光山色頗益身心,孫兒身體已大好,與常日無異。伏願陛下切勿掛懷。若惹陛下擔憂掛懷,則孫兒之罪莫大於此,難辭其咎。


  寫到這裏,朱聿恒停筆頓了許久,然後又繼續多添了一句。


  三大殿火災一案已有進展,首惡於今日落網,近日當押送京師問罪。孫兒觀其背後或與薊承明有牽扯,望三法司能早加詳察,以備屆時問審。


  聿恒再拜,敬願陛下萬壽無疆,康健常樂。


  朱聿恒將折子又看了一遍,等上麵墨跡幹了,用火漆封好,快馬加鞭送往順天。


  這一夜他熬到現在,已經十分疲憊。


  塔內驚心動魄的一場大戰,水火交加侵襲,讓即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他,也是心力交瘁。


  但他遠眺窗外被急雨籠罩的西湖,並沒有太多睡意。


  麵前的一湖清波,在夜雨中有千萬點銀光閃動。對麵的遠山之上,雷峰塔已經重新燃起了一百零四盞佛燈,塔影映照在湖麵上下,籠罩於氤氳水汽之中,如老僧入定,悲憫孤寂。


  它在悲憫的,是什麽呢?


  二十年人生中,即使在知道自己壽命將近之時,也從未曾迷惘過的朱聿恒,此時舉起自己的雙手,放在眼前長久凝望著。


  天地浩渺,這一刻他在逆旅人生之中,靜靜凝視著她最喜歡的、屬於他自己卻讓他感到嫉妒的這雙手,在這方西子湖畔、在這急促紛繁的雨聲之中,不管不顧的,貪戀起了這一份奢侈的迷惘。


  驟雨初歇,鳥雀啁啾,第二日是個晴好天氣。


  阿南睡到日上三竿才醒來,覺得昨晚那場折騰,讓自己全身的骨骼還在隱隱酸痛。


  “哎,一把老骨頭,不比當年了。”她揉著肩膀懶洋洋地爬起來,看看外麵寥落的院子,忙抓住給她送水盥洗的侍女,問:“宋提督在哪兒?”


  侍女問:“那位提督大人嗎?他已經去杭州府衙門了,給姑娘留了話說,他先過去審訊,讓您什麽時候醒了,什麽時候過去。”


  阿南聽她這樣說,倒也不急了,吃了早餐後,去馬廄挑了匹馬騎上,出了孤山。


  站在白堤之上,她勒馬向著南麵望去。


  西湖的晴嵐波光之中,放生池寂靜而蔥鬱。


  明明就在她的眼前,距離她不過一泓碧波,可她卻不知道,那上麵的人,究竟過得如何,是否安好。


  不過,三大殿的案子告別在即,她與他重逢的機會,也已近在咫尺了。


  她打馬向東而去,越過重重桃樹柳陰,耳邊卻又響起葛稚雅的那一聲“殿下”。


  她的心往下沉了沉。即使她故意假裝聽錯,可也改變不了阿言的身份。他不是太監,不是神機營提督,更不是她可以憑借一個賭局收為己用的家奴。


  殿下……


  哪一位殿下,能讓卓壽這個應天都指揮使恭謹敬畏,讓諸葛嘉這個神機營提督鞍前馬後,讓身為一廠之監的葛稚雅說出紆尊降貴這個詞來?

  馳出白堤,炎炎夏日籠罩在她的身上,炎熱讓她心下焦躁,隻覺得有什麽東西堵在自己心口,吞不下去,也吐不出來。


  但,就算他真是她猜測的那個人,又能怎麽樣!

  阿南狠狠地一甩馬鞭子,催促著胯、下馬急速奔馳。


  灼熱的風擦過她的臉頰,她恨恨地想,終究,他輸給了她,所以他的手,他的腦子,他的人,這一年都得屬於她。


  他說過要和她一起為公子洗清冤屈的,就得履行承諾,不然的話,她這段時間為三大殿起火案的奔波勞累,肯定要找他討還!


  所以葛稚雅說的,隻能是現下,而不是殿下。


  所以他不能是殿下,隻能是她的家奴宋言紀。


  就算掩耳盜鈴,她也得在達到目的之後,再與他算總賬。


  杭州府衙門口,早已有人在等候,見阿南來了,立即延請她到正堂。


  阿南進去一看,幾個穿著官服的大員站在堂外,大氣都不敢出,其中甚至還有卓壽和卞存安。而葛稚雅正跪在堂上,旁邊一個文書在錄口供,前麵隻坐了朱聿恒,正在問話。


  “這算不算私設公堂啊……”阿南暗自嘟囔著,又想,把衙門官員都趕出來了,一個人占用了衙門正堂,這私設的排場還挺大啊。


  她向卓壽點了點頭,在眾人們錯愕的目光中,帶著慣常的笑容往裏走。見朱聿恒所坐的幾案旁邊已經擺好椅子,便無比自然地坐下,貼著椅背懶洋洋地癱著。


  朱聿恒見她來了,示意旁邊的文書將口供送給她過目。


  阿南翻了翻,見卓壽與卞存安的口供都在上麵,連葛幼雄都被傳召來了,顯然葛稚雅的身份已昭然若揭。


  隻聽朱聿恒問:“葛稚雅,你的共犯卓壽與卞存安都已從實招供,你的兄長葛幼雄也指認了你的真實身份,你對自己二十一年來冒充太監卞存安、隱瞞身份混入宮闈一事,還有何話說?”


  “我……認罪伏法。”事到如今,葛稚雅無從抵賴,不得不應道。


  “你為何要借徐州大火,冒充太監?”


  葛稚雅這一夜在州府大牢顯然並不好過,麵容枯槁憔悴,似比她這個年歲的人更顯蒼老:“我……自小在家中耳濡目染,身邊所有姐妹們、姑嫂們,出嫁後大都不幸,因此我不願成親嫁人!”


  阿南聽著,目光落在葛幼雄的供詞上。


  葛家是大族,葛稚雅這輩有十二個兄弟姐妹,上頭有三個姐姐,下麵一個妹妹,她在家中排行第十。


  葛家大姐嫁的是官宦子弟。葛家事發後,對方怕被牽連,一紙休書將她掃地出門。娘家夫家都回不去的大姐,走投無路撞死在了夫家門柱上。


  五妹出嫁後三年未曾生育,備受公婆嫌棄,因不堪使喚毒打,跳河輕生了。


  八妹倒是嫁了個溫文爾雅的讀書人,可惜生孩子時血崩,一屍兩命就此撒手人寰。


  十一妹在家變時年紀尚幼,匆匆許給了一個商戶,與家人斷了音訊。多年後葛家四處尋訪,才知道男方是騙婚的,她被賣到了窯子裏,早已香消玉殞。


  家中一幹姐妹都遭際淒慘,隻有葛稚雅仿佛前世燒了高香。但現在看來,這也全都是虛假的,葛家這一門,確實沒有幸運的女子。


  “我憑什麽要伺候陌生的公婆姑嫂,憑什麽要將一輩子埋葬在鍋灶之間,憑什麽要由別人掌握我的命運!草木一般隨意朽爛的人生,絕不是我葛稚雅想要的那一種!”


  阿南默然聽她說完,掩卷長長出了一口氣,沒有附和,也沒有反駁。


  而朱聿恒則道:“女子為陰,以坤柔立身,雖很難像男子般做出一番事業,但相夫教子,撫育後代,如孟母、嶽母,也是名垂青史。是以為人妻可以興一家、為人母可以興一代。你若選擇這條路,也未嚐沒有順遂人生。”


  “可我不要這樣的路!我走不來,也不願意走。”葛稚雅神情慘淡,唯有眼中燃著熾熱的光,像是神誌在灼燒,“或許天底下多得是有人甘之若飴,可我,我十四歲,在宗祠裏差點被剁掉右手的那一刻,我就對自己發誓,葛稚雅,今生今世一定要超越家族裏那些庸碌無為的男人們,讓他們看看,什麽叫繼承家學,什麽叫發揚光大,讓他們看看他們瞧不起的女人,最終會有多大的成就!”


  阿南默然點頭,道:“確實,葛家如今的榮光,隻剩你一人了。”


  葛稚雅揚起下巴,唇角一抹冷笑:“是。我有天分,又肯努力,雖懶得圖謀鑽營,但踏踏實實做事,如今也是王恭廠的廠監了。比之葛家那些當初輕賤我的男人們,我畢竟強了一截,你們說是不是?”


  阿南說道:“何止強了一截?你千倍百倍勝於他們。”


  葛稚雅聽她稱讚自己,臉上閃過一絲快意的同時,也有怨毒恨意:“可惜都是水月鏡花。就算我精研數十年,那也隻是因為我是太監才能走到這裏——你看,就算殘缺的男人,也是有機會的,而葛稚雅在這個世上,沒有任何機會。”


  “你不是沒有機會。”阿南盯著她,嗓音轉冷,“葛稚雅,我深知你一路走來十分艱難,如果在以前,我肯定會幫你。可為了保全自己,你毫不猶豫對無辜之人下手,那時候,你給過他們機會了嗎?”


  “對人下手?我對什麽人下手?”葛稚雅麵露不解之色,道,“多年來我兢兢業業,唯知埋頭於手頭事務之中。我二十年來謹言慎行,唯恐露了行跡,又怎麽可能犯下不法之事,引火上身?”


  “就是因為你怕露了形跡,所以才要拚命隱瞞自己的身份,而知曉你秘密的人,估計誰也逃不過吧。”阿南冷冷道,“比如說,好心好意幫你,卻被你毫不留情殺害的萍娘!”


  葛稚雅臉上的迷惘之色更深:“萍娘?那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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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末多了好多追文的姐妹啊,冷文作者表示十分激動!

  首先感謝幫我推薦的姐妹,然後感謝願意追文的大家,最後感謝大家的點評收,鞠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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