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影夕照(3)
綠色的磷火與白色的毒煙圍繞在身邊,葛稚雅深知毒性劇烈,即使阿南逼她開口,她也聽若不聞,隻緩緩地抬起頭,看向上方。
那盤繞在塔心上的金龍,紅色的光亮已經漸漸蔓延到了頸項下方,而且,似乎還有繼續向下延伸的趨勢。
她將目光下移到阿南的身上,唇角勾起一抹冷笑。
塔外傳來沙沙的聲響,是雨點聲敲打在屋簷與牆壁上。這場醞釀已久的大暴雨,終於下了起來。
在雷霆霹靂與傾瀉雨聲中,葛稚雅的身影終於動了,卻不是衝向阿南,而是踏著一地火焰,直奔樓梯,要上二層。
韋杭之長刀出鞘,守住樓梯口,不讓她進犯。
可葛稚雅仗著自己一身妖火,根本不懼他,翻身踏上樓梯欄杆,抬手在他飛速砍來的刀上一彈,那冒著藍光的火焰便順著他的刀直燒上去。
韋杭之一見刀上染火,立即退到水霧噴湧之處。可刀身上的火焰見水後,雖然火苗熄滅,卻冒出了熾烈白煙,不知是否有毒。
韋杭之立即學著阿南的樣子,撤刀丟下樓去,任由它被下方妖火吞噬。而他身材偉岸,赤手空拳擋在朱聿恒麵前,亦是毫無懼色。
葛稚雅眼角餘光瞥見阿南已經用流光飛渡到欄杆上,眼看要追上來。她不及多想,擰身騰起,想要繞過韋杭之,製住朱聿恒——至少,要以一身妖火毒煙,瓦解這個可怕的助力。
韋杭之迎上前去,不管她身上的劇毒煙火,誓要與她拚死一搏。
後方,阿南正追上來,與韋杭之前後夾擊。
然而,就在這幾乎不可能有機會出手的時刻,葛稚雅卻如翩飛的蝙蝠,縱身躍起,帶著火焰的手套直向韋杭之抓去。
明知她的力道比自己要弱許多,但韋杭之不敢以肉掌去碰她手上的火,唯有抬手肘去格擋來勢。
被她手套上的妖火一觸,韋杭之衣物立即消融,異常的灼燙如刺骨髓,在嗤嗤聲中,灼燒過的皮膚頓時焦黑。
就在韋杭之因痛極而身形略微一頓之際,葛稚雅翻身越過他,向著後麵的朱聿恒撲去。
朱聿恒抬眼看著麵前飛撲而來的葛稚雅,眼眸略略一沉,右手斜揮,聖上所賜的那柄龍吟已經抓在他的手中,向她橫擊而去。
見他還敢和韋杭之一樣,用武器對抗自己的火焰,葛稚雅揚起一抹冷笑,手中火焰熾盛,劈向他揮來的劍身。
然而火焰燃起之時,她才發現朱聿恒這柄短劍並未出鞘。火焰吞噬劍柄上的寶石與金飾的刹那,朱聿恒反手將劍一翻,沾染了火焰的刀鞘隨即脫落,裏麵雪亮青湛的劍身光芒熾盛。
彌漫妖火的映襯下,寒光如水波般在兩人之間轉了一轉,周圍的黑暗刹那間被光芒劃破。
雨聲越發密集,擊打在整個世界,喧嘩又急促。
但葛稚雅後翻墜落的身影,卻顯得異常緩慢。她摔伏在地上,捂住左肩的傷口,痛得大口喘息。
她已經處於水霧之下,身上妖火毒煙盡滅,此時纖細的身軀趴伏於地,更顯瘦弱。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冷冷道:“葛稚雅,你好大的膽子。”
窗外電光劈落,透過塔身的窗欞門洞,照亮他的麵容。
葛稚雅抬頭看著他瞬間被照亮的麵容,終於認出了他是誰,慘然一笑,低低道:“想不到殿下竟紆尊降貴,親赴險境來抓我這……”
說到此處,她恍然驚覺,咬一咬牙,抵死不認地掙紮站起來,回身看著追上來的阿南。
阿南的目光若有所思的從朱聿恒身上掠過,定在葛稚雅身上,開口道:“葛稚雅,你如今身受重傷,有什麽花招也使不出來了,束手就擒吧!”
“受傷又……怎麽樣?”葛稚雅勉強提起一口氣,冷笑道,“這輩子,我要做的事情,還從沒有……辦不到的!”
說著,她提著一口氣,猛然躍起,向著那正在噴水的竹筒狠狠劈去。
尚未明白她的用意,但阿南流光已經疾閃,阻止她的動作。
但葛稚雅以搏命之勢所劈下的這一棍,她的流光又如何能阻止得住。僅隻略略緩了一緩,竹筒終於還是受擊,捆紮懸掛的繩索脫落,光滑的竹身依照慣性向著前方衝去,眼看就要狠狠撞在那條纏繞塔心的金龍之上。
竹筒上的小洞內,水花四濺。
“水會引雷!”阿南脫口而出,流光揮斥,纏上竹筒前端,硬生生地將它死死拉住。
千鈞一發之際,竹筒在距離金龍不到一尺半的地方被阻止了下來,但那上麵已經被引上來的水卻一時無法停止,還在不斷傾瀉而出,堪堪要噴到龍身上。
阿南竭力拉住竹筒,可樓梯是向下傾斜的,竹子又十分光滑,搭在樓梯上一直要向下滑,而她雙手有傷,怎麽可能將這麽長一根、裏麵又灌滿了水的竹筒從下麵拉回來?
“留神點啊,小姑娘。”葛稚雅捂著再度崩裂的傷口,因為疼痛,笑容有些扭曲,“水確實能引雷,這雷峰塔的金龍連通上頭的金頂,隻需一個雷劈下,馬上就能被引導至此。你們將二樓弄得全是水,現在隻要一道電光,這滿地的水便會將雷電擴散開,你們全都會被震得非死即傷!”
在她得意的笑聲中,阿南死死拉著即將滑落的沉重竹筒,咬牙問:“引雷下行,這就是你,燒毀三大殿的手段?”
葛稚雅沒有理她,隻“哼”了一聲,轉身趔趄奔向塔身另一邊。
來不及阻止她,朱聿恒與韋杭之立即上前,幫阿南將竹筒拉回。
誰知他們剛幫阿南拉住那根灌滿水的沉重竹筒,正要將它從樓梯上挪開,以免撞上遍布雷電的塔心時,那邊葛稚雅高揮手中扁頭鐵棍,縱身一躍,又將另一根竹筒踹下來,同樣向著塔身的金龍撞去。
阿南這邊剛騰出手,由韋杭之將竹筒拉住,那邊又有一場大難。她不得不射出流光扯住那一根竹筒,而且因為距離太遠,她隻能抱住柱子,傾斜身體,死死拉住無法鬆手。
楚元知立即向那邊趕去,可他雙手已廢,虛弱無力,竟無法幫阿南拉回來,隻能勉強用腳踹開竹筒的一點角度,不讓它直撞上金龍,以免引雷到二樓。
無法將這兩根灌滿水的竹筒迅速拉回,他們隻能屏息靜氣,慢慢往回拉扯,以免竹子滑落,充滿水的整個二樓被雷電劈擊。
葛稚雅得意地冷笑,匆匆撕了塊布用牙齒咬著,將自己肩上崩裂流血的傷口給包紮好,然後掃了還在竭力使竹筒不要滑下去的四人一眼,快步下了樓。
踏過一地已經燒得暗淡的妖火,她奔到佛像之前。
三口棺材並排而放,她對那口最大的黑漆棺木視而不見,隻抬手撫了撫相同的那兩口紅漆棺材,然後抬頭看向雷峰塔上方。
一片黑暗中,隻出現了一個蜿蜒亮起的龍頭,下麵有一截金龍已盡成亮紅,足有一丈來長的赤焰,亮得幾乎可以照亮塔頂攢簷。
然而,攢簷已經看不見了,因為上方已經隻剩一片被太過灼燙而烤出來的焦黑。
就在她抬頭查看的這一瞬間,被亮紅色的龍身纏住的那一節木柱,終於一聲爆響,燃燒了起來。
那驟然出現的火光,熊熊照亮了塔內。
二樓的四人,也不由得全部抬頭向上看去。
朱聿恒看到磚製的塔身最頂上,欄杆的盡頭收為朱漆圓木,纏繞著耀眼金龍,撐起整座高塔與寶頂。
而現在,那向上噴發的烈火,正如從金龍的口中吞吐而出,直噴向塔尖最高處。
這絕望又雄渾的氣勢,詭異又瑰麗的情形,與他那日在熊熊燃燒的三大殿之前回頭相望的,一模一樣。
火焰烈烈,塔內被火光照亮,一層奪目血紅。
葛稚雅卻視而不見,她從腰間解下一個絹袋抖開,然後操起自己那柄扁頭鐵棍,就要去撬棺材蓋。
阿南在上方,竭力拉著竹筒,卻阻止不住它慢慢下滑的趨勢。她咬著牙,衝下方的葛稚雅問:“難道你,隻要搶出父母屍骨,其他什麽都不管嗎?”
“怎麽管?我管不了。”塔內火光與塔外電光交織,葛稚雅抬頭瞥了她一眼,那忽明忽暗的麵容比她手中的生鐵還要冷硬:“怪隻怪設計這座塔的人,不懂雷電的可怕之處!”
說完,她一腳蹬在架棺材的凳子上,將鐵棍上扁頭的那處卡進棺蓋縫隙之中,略微左右晃了晃,讓它鬆動一點之後,就要起棺。
阿南在上麵繼續大聲問道:“怎麽,你這是真不打算讓你娘入土為安了?她當初救你的時候,曾發過誓,要是你用了偷學的東西,她就死無葬身之地,你這是要幫她應誓嗎?”
“我就是要讓我娘入土為安!”葛稚雅吼出這一句之後,才驚覺失言,承認了自己的身份。
但事已至此,她咬一咬牙,也不再隱瞞,隻放低了聲音,像是在寬慰自己一般,喃喃道:“我沒有錯!所以我娘更不應該為我承擔罪孽,我不能讓她在這裏付之一炬,永遠無法安息!”
說罷,她再也不顧周圍一切,任由雷電與火光照耀著自己,在整個天地間急促繁雜的暴雨聲中,用力撬開了紅漆棺蓋。
就在棺蓋被她撬起,狠狠推開的一刹那,她那狀若瘋狂的動作忽然停住了。
棺材裏麵,隻有滿滿一汪渾濁的水,而她握著的鐵棍,已經沒入了水中。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一股巨大的麻痹感直衝入她的手掌,隨即傳遍全身。隻僵直了一次心跳的時間,她兩眼一黑,當即翻倒在地上,渾身肌肉都在震顫抽搐,無法停止。
地上的火勢已經減小,但尚未熄滅,她一倒下去,身上雖因穿了火浣布而沒事,但頭發已經被燒掉大半。
身體的劇痛,讓她無法動彈,許久,才感覺眼前的黑色漸退,但依舊金星直冒,麵前一切盡是恍恍惚惚。
她看到阿南丟開了那一直在竭力維持的竹筒,一躍而下跳到她麵前,笑嘻嘻地蹲下來翻了翻她的眼皮。
阿南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入葛稚雅的耳中,聽來如在夢境:“沒死吧?楚先生說濃鹽水可以暫時儲存天上引下來的雷,但為了讓她不要對棺材起疑,隻從棺內接了幾根鐵絲通往塔外引雷,威力究竟多大我也不知道。”
“沒死。”韋杭之摸了摸葛稚雅的脈門,說,“不過這女人太危險,還是趕緊綁起來吧。”
阿南見葛稚雅的目光還僵直地盯著上麵那截燃燒的金龍看,便笑了笑,站起身將牆壁上一條混著鋼絲的麻繩鬆開,示意韋杭之慢慢放下來。
先掉下來的是巨大的彩繪火浣布,然後是用楚元知家中的鐵網罩改造成的繞柱金龍,裏麵那節木頭的火正在熊熊燃燒,畢剝之聲不斷。
“你有火浣布,我們也有啊,還讓巧手匠人在上麵繪了一模一樣的圖案,遮護住上麵真正的塔頂,畢竟這麽黑又這麽高,你絕不可能看得出,這是真的還是畫的,更看不出來,這個燃燒的龍頭,其實並不是懸在最高處。”阿南笑著,又撿起她脫手落地的鐵棍敲了敲那龍頭,說,“空心的,中間灌了火油才燒起來呢。你以為我們不知道,銅鐵通雷電的一瞬間,會產生巨熱,那螺旋中間的熾熱足以將三大殿的巨柱都焚燒殆盡?”
葛稚雅咬著牙,看向撤掉了偽裝後,黑暗一片的塔心,從牙縫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為什麽,這個銅龍,不……不會引雷?”
“因為,就沒有銅龍啊。”阿南抱膝蹲下來,認真地對她說,“實不相瞞,雷峰塔靡費巨大,哪有餘力造二十四丈銅製巨龍?這龍是木頭的,外麵金漆彩繪而已,所謂的銅龍繞塔心啊、妖風啊、塔心受熱著火啊,都是我們放出消息來,騙你的。”
葛稚雅此時全身麻痹,趴在地上,隻能木然任由韋杭之捆綁自己,唯有一雙眼睛,死死盯著阿南,滿懷恨意。
“別這樣啊,我可是夠給你麵子了。剛剛你設計讓我拉竹筒的時候,我真的有點累呢,畢竟磚木的塔心絕不可能引下雷來,我真的好想鬆手算了。但為了引你入甕,我還是演到了最後。”阿南揉著手腕,笑對她的怒火,“怎麽樣,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你應該心服口服了吧?”
韋杭之將葛稚雅捆好提起,想起剛剛她喊殿下漏了嘴,順便把她嘴巴塞住了。
打開塔門,外麵傾盆大雨中,諸葛嘉正帶著神機營一幹士卒守候在廊下,各個被風雨打濕了下半截身子。
見犯人已經就範,皇太孫殿下也完好無損,諸葛嘉才鬆了一口氣。又見塔內二樓在滴水,一樓青磚地上大片火燒痕跡,還有未滅的火光,趕緊叫人進去清理,又忙著向朱聿恒問安。
阿南在塔內撿拾起自己棄掉的精鋼絲網,一條條理好,又把撿到的“龍吟”外鞘遞給了站在外麵的朱聿恒。
朱聿恒見鯊魚皮的劍鞘上全是灰塵,上麵的寶石金飾也被熏黑了,便轉手交給了韋杭之,讓他拿去清理。
阿南打量那把劍身的湛青光華,唇角揚起一抹笑意,說道:“阿言,你這劍,難道是傳說中的龍吟?”
見她已經認出,朱聿恒便淡淡“嗯”了一聲。
“我記得,這可是天下名劍,據說是當今聖上心愛之物。”她笑著湊到他的耳邊,低聲問,“你一個小小太監,聖上居然把心愛的武器送給你,而你,還敢如此對待禦賜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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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馬甲,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