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其華(2)
楚元知家後院的廢墟中,已運來了一根足有兩丈長、一圍粗的楠木。工匠按照吩咐,在上麵交替包裹了三層麻、三層灰,如今正在小心烘幹外麵的灰麻。
阿南在這種事上很有耐心,和楚元知一起調整空心鐵網罩,將它改成上下均等的十八盤模樣,圍在楠木之上。
等一切做完,工匠們在楠木上係好繩子,四麵施力漸漸拉起,讓它豎立在廢墟之上。
萬事俱備,工匠們離開,與楚元知一起在屋簷下喝茶,看著麵前這根巨大的楠木,端詳上麵十八盤的銅管。
楚元知問她:“以你看來,這兩日會有雷電嗎?”
阿南肯定道:“應該會有。我以前在海上,一年四季雷電不斷,對它們熟悉得很,一看這天色就知道八九不離十了。”
“姑娘從海上來?”楚元知詫異問,“海外居然也有人對機關陣法如此精通麽?”
阿南隨意笑道:“二十年前公輸家有一脈下了西洋,我是他們的傳人。”
“姑娘孤懸海外,眼界審度還能如此深遠,實屬不易。”
“在海上也沒什麽不好。我家公子一統西洋之後,我在滿剌加(注1)海道最狹窄的地方設了個關卡,無論是大明去往西方的船隊,還是西方往東而行的,都得從我的地盤過。所以,西方那些精巧的玩意兒,玻璃鏡、自鳴鍾,尤其是他們的書,大都落入我手中了。講實務的書最好看,測量、水利、天文、術數……為了看這些書我還學了各國語言,沒日沒夜讀,真的好看!”
看著她那津津樂道的模樣,楚元知握著茶杯苦笑,心說,劫書也算劫,你這占據地形打劫來往客商,不就是女海盜麽。
女海盜的心裏,當然放不下海盜團夥。
安排好一切事宜,告別楚元知之後,阿南順便甩脫了那幾個盯梢的人,去吳山探望石叔。
石叔性命已無憂,隻是還需好好休養。而司鷲傷才好就活蹦亂跳的,看見她便急不可耐問:“阿南阿南,你打探到什麽消息了沒有?我們什麽時候去救公子啊?”
“公子應該是落在錦衣衛手中了,但,我也不敢確定。”阿南仔細考慮了一下自己對阿言的掌控,發現並無太大把握。
畢竟,那張賣身契一點都不能讓他聽話呢……
一向不太聽話的司霖,依舊陰陽怪氣:“依我說,打探什麽消息?阿南你不是挺能耐嗎,怎麽現在離了大海,變得畏首畏尾的,拙巧閣在水裏布個什麽破陣,你都不敢闖進去了?”
阿南瞄了他一眼,轉頭問常叔馮叔他們:“司霖說的,大夥兒覺得有道理嗎?咱們該不該去闖一闖?”
馮勝正要脫口而出讚成,但被旁邊人手肘微微一碰,他看著阿南臉上的表情,遲疑改口道:“南姑娘,之前公子不在的時候,都是你拿主意,現下你先說說你怎麽看?”
“我不敢妄自決定,隻希望大家和我一樣,能揣度一下公子的想法。”阿南照例往正中的圈椅坐下,掃視堂上所有人,“今日若換成公子在這裏、我在放生池,我想他必定不會讚成硬碰硬。畢竟,如今拘押公子的是官府,咱們可以殺進去將公子搶回來,但搶回來之後呢?從此成為朝廷欽犯,一群人流亡天涯?”
司霖冷冷道:“怕什麽,大不了重回海上,過咱們逍遙自在的好日子去!”
“那麽,公子這幾年創下的基業,都不要了?若就這樣輕易放棄,咱們當初又為什麽要從海上回歸?”阿南反問。
常叔點頭道:“南姑娘說的是啊,咱們洗腳上岸,好容易有了今日的局麵,若是與官府撕破臉,那過去一切努力付之東流,能甘心嗎?”
司霖低頭,悻悻道:“可公子在那邊,萬一出事了……”
“這點倒不必擔心,公子被抓捕的原因我已知曉。我看神機營與錦衣衛因為搶奪公子的功勞,如今頗有矛盾,所以正與他們合作,希望能借此機會,幫公子洗脫冤屈,盡早接他回家。”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如釋重負。司鷲喜笑顏開道:“真的?我就知道阿南最厲害了!司霖你現在知道了吧,阿南和官府混在一起是有正事要做的,你別再瞎琢磨了!”
見眾人再無異議,阿南一錘定音道:“那就這樣。能光明正大走的路,一定得優先選擇,和官府對上是最壞的打算,不到萬不得已,咱們不能走這條路!”
西湖兩岸山上,保俶塔與雷峰塔一北一南遙遙相望。
保俶纖瘦如美人,雷峰沉穩如老僧。
阿南坐一葉扁舟橫渡西湖,抬頭看見雷峰塔矗立於峰巔,巍峨鎮守整座西湖。
前朝末代時雷峰塔毀於火災,隻剩赤紅如火的磚砌八角塔心,在夕照山上蒼涼古樸。如今恰逢盛世,江南士子紛紛捐資,重修雷峰塔。
阿南從蘇堤上岸,一路向著雷峰塔而行。走到塔下仰頭上望,隻見朱聿恒正由寺內一眾高僧陪著,在參觀佛塔。
阿南一身豔麗服飾,自覺與那群和尚格格不入,便也不上前,隻打量這座新落成的雷峰塔。
這塔高達二十四丈,用楠木在原來的磚砌塔心上穿插搭建出外麵的塔身,加上塔身周圍的回廊,使得整座塔更像是一座八角形的樓閣,雄渾古樸。
如今塔頂尚蒙著紅布,等待開光大典。
她目光下移,看見站在殿閣之上的朱聿恒,他的目光也正落在她的身上。
他一身珠灰紫越羅,以暗金繡帶緊束腰身,金紫色更襯得他貴氣不凡,令此時陰暗的天氣都明亮起來。
隻可惜,他那居高臨下的凜冽氣場,帶著一種生人勿近的氣勢,讓尋常人不敢接近。
當然,阿南不是尋常人。所以她朝他綻露出燦爛笑意,用力揮了揮手。
朱聿恒的目光在她身上略停了停,雖覺不合適,但還是排開了眾和尚,快步出了塔閣,向她走去。
“帶我看看這戲台,搭建得怎麽樣了?”阿南笑道,“畢竟,馬上就要演一出大戲了呢。”
“這……佛塔尚未開光,女子進入是否合適?”見朱聿恒要帶著阿南進內,和尚們打量著她,有些遲疑。
阿南抱臂笑道:“聽說這塔是錢王為皇妃所建,怎麽女人反倒進不得了?再說了,裏麵有個女子比你們更早住在裏麵,你們一群男人進去,反倒不合適呢。”
和尚們麵麵相覷,一個年輕沙彌忍不住道:“女施主切勿妄語,我佛門清靜地,哪會有女子在裏麵?”
“白娘子呀,她不是被鎮壓在裏麵幾百年了嗎?”阿南笑嘻嘻道,“人家雖是女妖,可修煉成人還會生孩子呢,你敢說她是男人?”
沙彌鬧了個大紅臉,一時無言以對。
主持畢竟見過大世麵,十分給麵子地對朱聿恒合十道:“世間萬物有靈,白蛇青魚皆能化人,追究男女是著相了。既是檀越所邀,二位請便。”
和尚們魚貫離去,阿南開開心心地踏進塔內,抬頭便看見巨大的樓梯圍繞著塔心盤旋而上。那樓梯上都飾以金漆,正如一條金色巨龍箍住中間的塔心,宏偉非常。
阿南不由讚歎,說道:“這設計可真是絕妙。”
“嗯。塔心雖是磚製,但曆經百年風雨,早已有多處開裂。如今正好借樓梯將其束緊,既能承受在其上搭建巨大樓閣的重壓,又能借此攀登至塔頂。”
“塔心是實心的嗎?”
朱聿恒唇角微揚,道:“不,空心的。裏麵如今插滿了搭建樓閣的木頭,都憑此借力。”
“是麽?這戲台簡直完美!”阿南驚喜不已,連上十來級台階,敲了敲連接在塔心上的巨大木頭,喜孜孜地靠在欄杆上對下麵的朱聿恒道,“隻需要幾道雷電劈下來,就能重演三大殿那些柱子噴火的場景——不,肯定比噴火的巨龍更為恢弘,畢竟這可是巨大的樓閣在瞬間化為火炬的奇跡啊!”
朱聿恒無奈斥道:“別在佛塔內胡說八道。”
阿南笑著按住樓梯扶手,輕捷地跳下,說:“抓捕區區一個葛稚雅而已,當然不會這麽下血本啦。”
“楚元知那邊,安排好了嗎?”
“我親自出馬,你還信不過?”阿南說著,又問,“卓壽那邊呢?你準備怎麽搞?”
“棲霞嶺一直在我們的監視中,到時候來一場引蛇出洞即可。”
萬事俱備,阿南再細細端詳了雷峰塔內的陳設一番,對四壁的佛龕彩繪毫無興趣,隻對那樓梯越看越喜歡。朱聿恒都懷疑再不把她拉走,她今晚就要睡在這樓梯上了。
離開雷峰塔,阿南和朱聿恒騎著馬沿蘇堤往回走,因為心情愉快甚至還哼起了小曲。
朱聿恒與她並排而騎,零星聽得她低低的歌聲送入耳中:“我事事村,他般般醜。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則為他醜心兒真,博得我村情兒厚。似這般醜眷屬,村配偶,隻除天上有……”
她唱的是蘭楚芳的一曲《四塊玉·風情》。
一個姑娘家,唱這種荒誕滑稽的曲兒。幸好午後炎熱,蘇堤上沒有什麽人,不然這行徑,怕不是要引一路側目。
朱聿恒掃了一眼竭力繃著臉免得嘴角抽抽的韋杭之,有些無奈地聽著阿南的歌,忽然想起在放生池的天風閣內,方碧眠為竺星河唱的那一首《四塊玉》。
明明是一樣的曲兒,方碧眠唱的是“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而阿南她唱的,卻是這種詞。
醜則醜,村則村,意相投……
她仿佛很喜歡這一句,低低地,反複地唱了幾遍。
她歌喉並不婉轉,嗓音也沒有方碧眠那種甜柔,但朱聿恒聽著她口中吐出的愉悅嗓音,卻覺得繞過耳畔的熱風都帶著一種令人愉快的氣息,仿佛沾染上了她的開心。
她唱著歌,騎馬走到蘇堤盡頭,卻不向著孤山而去,反倒側頭向朱聿恒一笑:“咱們引蛇出洞去?”
朱聿恒了然,撥過馬頭便向著棲霞嶺而去,一邊隨口吩咐韋杭之,把卓壽找來。
上了棲霞嶺山道,朱聿恒忽聽到阿南說:“阿言,你真是天下第一的好男人。”
朱聿恒轉過目光看她,因為這突如其來的由衷讚揚,感覺自己的心口某處略微一顫。
“跟你合作太愉快了,不用說話、不需看我,就能與我默契配合的人,你是這世上第一個。”
“心有靈犀一點通嗎?”朱聿恒坐在馬背上,回看她眉花眼笑的模樣。
他懂得這種感覺。在楚家的地窖殺陣之中,他曾與她共同進退,徹底托賴彼此的能力與想法,契合無間。
阿南點頭,補充道:“第一眼看見你的手,我就知道你肯定很好。”
他怔了一怔,心上那點溫熱漸褪。
所以,對她來說,他的意義就是當她的雙手,代替她當年那雙完美的手;當她的分、身,在關鍵時刻多一個共同進退的夥伴;當她的算籌,在必要的時候替她計算一切……
那麽——這樣的好,算是對他的肯定嗎?
這樣的心有靈犀,又有何用。
朱聿恒狠狠一撥馬,越過了她,向著前方山嶺奔去。
灼熱的風從他耳畔擦過,在這心緒極度紊亂之時,他耳邊忽然響起了,竺星河那確鑿無疑的語氣——
非她不可。
當時他沒有明確回答竺星河,隻說,會與阿南商議。
畢竟他不知道,竺星河是想要她,還是需要她。
那麽,對於竺星河來說,阿南又算不算是一個,好用的女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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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滿剌加,即馬六甲。
聽說我寫到雷峰塔了,基友瑟瑟發抖:雷峰塔又得罪你啦?
側側:放心吧,這塔是嘉靖年間被倭寇燒毀的,我現在先小小放一把火……
基友:小心白娘子來找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