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其華(1)
映入眼簾的,是竺星河那令人見之難忘的一手清雋好字:
角聲滿天秋色裏,塞上燕脂凝夜紫。
這是李賀《雁門太守行》中的頷聯,這詩的第一句與最後一句更有名,分別是“黑雲壓城城欲摧”、“提攜玉龍為君死”。
看來,這是他們傳遞消息的法子。
有兩個可能,一是竺星河在放生池悄悄傳遞出了消息,二是這句詩早已寫好,危急時刻拿來召喚阿南。
朱聿恒又檢查了一遍,確定字條上沒有其他手腳後,原樣卷好放回了彈丸內。
他用極厚的錦袱包住彈丸,又將一本厚重字帖放在麵前以防綠礬油噴濺,再將如同蓮花般的彈丸合攏。
輕微地哢一聲,錦袱內的彈丸恢複了原樣。
確定它沒有問題後,他隔著錦緞,艱難地按照相反的次序,將它一點一點撥回原位。
等一切完成,他將彈丸收到抽屜中,打開熏香爐,將自己剛剛的畫在其中燒毀,又撥散了灰,才起身出門。
回到山頂亭中,阿南連第三本冊子都還沒看完,她揉揉太陽穴,有些煩躁地抬起頭,正看見朱聿恒拾級而上,在夏日光暈之中,越顯清雋脫俗。
她托腮望著他,等他走過自己身邊時,笑道:“阿言,你身上好香。”
朱聿恒淡淡掃了她一眼,聲音波瀾不驚:“專心看書。”
“是是是。”阿南應付著,繼續看薊承明的生平。
而他坐在她的對麵,解著那個“十二天宮”岐中易。
夏日清風徐來,頭頂鳥雀啾啁,西湖波光盡在身邊。偶爾岐中易輕微敲擊相撞,清脆的叮一聲,更顯靜謐閑適。
阿南將最後一冊看完,丟在桌上,說道:“薊承明發現蜉蝣而大笑那裏,必定也是他注意到葛家的開始。葛家所有人被流放雲南,他可利用的,隻有葛稚雅了。”
“但我不太明白的是,”朱聿恒略略前傾,看著她問,“當今聖上待薊承明不薄,一再提拔擢升,直至掌印太監。這已經是一個宦官所能達到的最巔峰了,他為何還要犯下如此事端?”
“可能太監身體殘缺後,心態扭曲吧。”阿南說著,又“呃”了一聲,補充道,“不過阿言你不一樣,你高大偉岸,還有喉結,前天我好像看到你還長了點胡子,你是年紀比較大才淨身的嗎?我聽說童貫也有胡子……”
說到這兒,她一看朱聿恒的臉色特別難看,忙改口道:“當然了阿言你和童貫那個大奸臣肯定不一樣!”
朱聿恒冷冷道:“廢話少說。”
阿南吐吐舌頭,有點不好意思地靠在後方亭柱上,揉著自己的脖子道:“咱們已經將這幾起縱火案大致了解清楚了,案情也拚湊完整,現在隻差一個證實。希望趕緊來個雷雨天,我好找楚元知做一下當時火情的還原。”
朱聿恒微覺詫異,問:“你已經全部清楚了?”
“差不多了。畢竟這事兒拖不起,我家公子還蒙冤不白呢,再說……”她又對著他一笑,“你的性命也懸在這個案子上啊,我怎麽能鬆懈呢?”
明明她笑容明燦,可知道自己隻是順帶的“也”,朱聿恒的心中,還是湧起了難言的鬱悶煩躁。
似乎,還有一些自己並不願承認的酸澀。
阿南是個急性子,用過午飯後,當即就要找楚元知探討縱火手段的可能性。
朱聿恒命人送她到楚元知那邊,阿南詫異問:“你不一起去嗎?”
“我是官府的人,楚元知是嫌疑人。讓他幫我們搜查火場本就已與律令有悖,你去找他可以,但我不方便與嫌疑人一起行事。”
“你們官府挺講究啊。”阿南也不在意,抱怨了一句便縱馬離去。
而朱聿恒目送她離去後,則上了一條不起眼的官船,從孤山一直向南,橫穿西湖,再度前往放生池。
知道竺星河那邊的人一直在關注放生池,朱聿恒在船上換了錦衣衛的服飾,諸葛嘉亦知道他不願與竺星河見麵,妥帖地遞上一個拙巧閣所製的皮麵具,戴在臉上如換了一個人。
剛登上綠樹掩映的堤岸,便聽到一陣飄渺仙音隨水風而來,是一個女子在彈琴唱歌,散入此時的煙柳荷風之中,令人忘俗。
朱聿恒走到雲光樓上,俯瞰下方天風閣。
竺星河身上依然係著“牽絲”,坐在廊下對著西湖品茶,遲緩的行動因為他舉止優雅,反倒令人覺得有種從容韻味。
離他三尺之外,有一個穿淺碧紗衣的少女正坐在花樹之下,彈著一曲《南呂·四塊玉》。
她的琴彈得好,歌聲更是婉轉動人,唱的是關漢卿所做的《四塊玉·別情》。
自送別,心難舍,一點相思幾時絕?憑闌袖拂楊花雪。溪又斜,山又遮,人去也。
她低垂著頭且彈且歌,綠鬢如堆雲,皓腕如霜雪。
雖看不見麵容,但那纖嫋如煙靄的身影,柔婉如雲嵐的姿態,伴著她那纏綿悱惻的歌聲,足以想見她驚人的美麗。
見朱聿恒打量那少女,身旁的諸葛嘉低低出聲道:“她叫方碧眠,是方汝蕭的孫女。”
“方汝蕭?”朱聿恒端詳著那個光華如月的少女,“沒想到他還留下了孫女。”
靖難之後,當今聖上入應天登基。當時方汝蕭是朝中文臣領袖,受命撰寫登基詔書。但他當庭唾罵燕王是亂臣賊子,寧死不從,因此被淩遲處死,株連九族,女眷全部充入教坊司。
“她是遺腹子,在教坊司出生的。應天這邊頗有些人同情方家,因此她雖身在教坊,但並未受過垢辱。而且她頗類祖父,詩詞歌賦無不精通,也是江南一帶有名的才女。”
雖然當今聖上極為痛恨方汝蕭,但畢竟十七年過去了,民間對此事也不再諱莫如深,因此諸葛嘉說來隨意,朱聿恒聽來也並無太大反應。
“方碧眠……”朱聿恒最後再看了他們一眼,若有所思。
春水碧於天,畫船聽雨眠。
朱聿恒想到竺星河在彈丸中留下的那兩句詩,又看著這對相映生輝的璧人,淡淡道:“很合適。”
竺星河一杯茶還未喝完,便被帶到了雲光樓,看見坐於幾案之前的一個人。
逆光之中他神情僵冷,竺星河看出他該是遮掩了麵容。但由那端坐姿態中流露出來的清貴倨傲,讓他一眼便可以認出,這就是上次與他交談的人。
竺星河緩緩在他麵前坐下,問道:“多日不見,別來無恙?”
這反客為主的姿態,讓朱聿恒微微一哂,說道:“我看竺公子的日子,倒是頗為悠閑自在。”
“是,此處湖光山色美不勝收,又有人悉心照料飲食起居,除了行動不便之外,長居於此也未嚐不可。”他說著,抬手取過案上茶壺,斟了兩盞茶,推了一杯給他,笑道,“虎跑水龍井茶,堪稱天下一絕,我當年在海上可沒有這樣的好茶。”
“既然如此,那便多住幾日吧。”朱聿恒聞著茶香,淡淡道,“你在此間,外麵也有人甚是想念,讓我代為慰問。”
“是阿南麽?我以為她有了好歸宿,已經忘卻我們這些舊日夥伴了。”竺星河微笑道。
朱聿恒並不解釋,隻問:“上次所問,幽州雷火與黃河弱水之事,你可想明白了?究竟你在其中,做了何種手段?”
“我上次亦已回答過了,隻不過是心有所感,在祭文上偶爾一寫而已。我一介凡人,與如此災難能有何關聯?”
“別再妄圖遮掩了,你與這兩樁災禍牽扯甚深,朝廷已經了如指掌。”朱聿恒冷冷道,“薊承明薊公公的幹兒子龐得月,已經出首證明,他曾見你們接觸。”
竺星河神情平淡道:“這確是有的。薊公公營建新都采購頗多,永泰行自然要前去拜會。”
“他是否對你提起過三大殿的事情?”
“三大殿在建時,薊公公便找永泰行訂過紫檀、蘇木等,賬目清晰,閣下一查便知。”
依舊是滴水不漏的回答,鐵板一塊的態度。
朱聿恒垂眼看著手中茶盞,聲音更沉了幾分:“竺星河,你是海外歸客,朝廷念你心係故土,衷心華夏,因此對你禮遇三分。但這是恩典,並非你可恃仗之事。”
竺星河笑容溫潤,道:“是,多謝朝廷恩典。”
“若你再不識抬舉,錦衣衛自有一萬種手段從你口中撬出需要的東西來,隻怕到時候,你會追悔莫及。”
“錦衣衛的手段我也多有耳聞,隻是我確實不知,究竟我身上有什麽東西,值得朝廷如此大費周折?”
“別裝糊塗。”朱聿恒緩緩道,“你可記得這些數字?左旋一,左旋三,右旋四,左旋七……”
竺星河的神情,終於微微變了。
朱聿恒抬眼,僵冷的麵具亦擋不住他的威勢:“你以為自己與薊承明傳遞消息的途徑足夠機密,卻不知早已被我們截獲,你在順天這場災變中的所作所為,我們已經了如指掌!”
嫋嫋茶氣飄在他的麵前,讓竺星河神情有些恍惚不定,難以看清。
“另外,阿南也親口對我提及,你在黃河決堤之前,準確預測出了該段堤壩坍塌之事,命她前往。我問你,你究竟如何得知天災發生的時機,從而借助其力量,興風作浪為禍人間?”
“閣下何出此誅心之言?”竺星河終於略略提高了聲音,道,“為禍人間一詞,竺某怕是擔當不起。”
朱聿恒冷冷地看著他:“哦?”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如實相告。我曾在海外習得‘五行決’,可推算山海島嶼走勢,行經順天時,發現山川有異,恐宮內會起災禍,因此向薊公公傳遞了消息。但薊公公似乎並未在意,我亦不知自己的本事在陸上是否能奏效,因此未敢再多言。”竺星河說到這裏,似是十分悔恨,頓了一頓才繼續說,“後來宮中大火與我所料不差,因此我急命阿南去黃河邊,希望能挽救萬一,可惜她畢竟身上有傷,無力回天,最終功虧一簣,真是時也命也!”
“如此說來,閣下倒是懷著為天下黎民的拳拳之心?”
“天日可鑒!”
“那麽……”朱聿恒將手中茶盞輕輕擱在幾案上,緩緩問,“下一次的天劫,會出現在何時、何地?”
竺星河不假思索道:“不知。”
朱聿恒略眯起眼,盯著他。
“順天與黃河,都是我偶爾經過之時,觀察山川河流而發現的。天下高山大川數不勝數,我如何能一一踏遍,尋找蹤跡?”竺星河說著,又抬頭直視他道,“再者說,如今天下太平,百姓安定,你又如何認為會有下一次天災呢?怕是多慮了吧。”
窗外水風驟起,花影在風中起伏不定,落紅撲在窗紗上,如斑斑點點的血跡。
看著那些血色痕跡,朱聿恒收緊十指,在膝上緊握成拳,雙唇緊抿。
明知道竺星河必定還有重大隱瞞,但他又如何能將自己身上那與天災一起出現的兩條經脈,示之於人?
這是他最隱秘的傷痛,也是最可怖的境遇。
麵前這人,是否知曉天災發生之時,也是他身上經脈迸亂之刻?是否知道他隻剩十一個月的性命,與此息息相關?
在結論尚未得出之時,他絕不能吐露半分。
因此他停了許久,緩緩地,用近乎於冷漠的語調,吐出了幾個字:“八月初,或許會再有一場。”
“哦,有何憑據?”竺星河略一挑眉,“順天是四月初,黃河是六月初……所以你認為按照時間來推算,下一次是八月初?”
朱聿恒沒回答,隻冷冷道:“而且,災禍怕是多半會發生在要害之地,這樣算來的話,你的範圍該縮小許多。”
“還是不行。我的五行決,還需要一個助力。”竺星河緩緩坐直身軀,與他相對而視,“五行決運算極難,如今又不知具體地址,必須有人相助。”
“這倒不難。”朱聿恒隨意道,“朝野上下乃至拙巧閣,你要哪一個,我去調遣。”
“阿南。”竺星河的聲音,清晰而確切。
夏日風來,湖水拍岸,花樹搖曳。在這動蕩淩亂的聲響之中,朱聿恒審視他的目光,帶著犀利的意味:“她不行,換一個。”
“山河走勢運算極難,毫厘之差便是天地之別。我與阿南磨合十年方能成功,其他人,無法彌補這十年默契。”
“非她不可?”
“非她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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