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極天雷(2)
當天下午,卓晏那個愛妻之名天下皆知的父親,就因為妻子的病情,趕回了家中。
“見過提督大人。”
顯然卓晏已經提醒過父親,關於皇太孫隱瞞身份的事情。卓壽對朱聿恒行了個軍禮,兩人各自落座。
一眼瞥到歪坐在旁邊榻上的阿南,卓壽心下詫異,但轉念一想皇太孫殿下這個年紀了,隨身帶一兩個姬妾出行有什麽奇怪的。
隻是……
皇太孫殿下坐姿無比端正嚴整,脊背與腰線筆直如一柄百煉鋼打造的青鋒劍。而旁邊的這女子,軟趴趴地靠著枕頭跟要滑下去似的,那姿勢就像隻偎依在榻上的貓,沒形沒象,綿軟慵懶。
更何況,她的長相雖然不錯,但那蜜色的皮膚,亮得像貓一樣的眼睛,憊懶的姿態……怎麽看怎麽紮眼。
殿下的眼光出了什麽問題,怎麽帶著個這樣的女人?
一時之間,卓壽猜不出阿南的身份,便也就裝作沒她的存在,先向朱聿恒請罪:“提督大人降臨寒舍,卑職在外無法親迎,惶恐萬分!”
“哪裏,是我倉促而來,未能盡早告知。”
阿南聽著兩人這無聊的寒暄,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抓過旁邊的瓜子嗑了起來。
沒理會她的急躁,朱聿恒又問:“聽說尊夫人抱恙了?”
卓壽強笑道:“不怕提督大人見笑,內子多年來身體便是如此嬌弱,家中也請了大夫常住,都已習慣了。”
瓜子吃得口渴,阿南端起了茶盞,慢悠悠地啜著,打量這個應天都指揮使。
他四十五六歲的年紀,虎背熊腰,眉目甚為威嚴,可以想見他領兵征伐時發號施令的模樣。
說起來,卓晏與他爹眉眼長得頗像,不過他引以為傲的身材,可比他爹瘦弱多了……
耳聽得這兩人不鹹不淡說著客套話,阿南實在受不了,悄悄拿顆瓜子砸向朱聿恒後背,在他側頭之時,向他做了個“要緊事”的口型。
朱聿恒麵無表情地將臉轉過去,問道:“卓指揮使,不知你是否知道,王恭廠的卞存安來找過你夫人?”
卓壽詫異問:“卞存安?這是哪位?”
“是如今王恭廠的廠監。”朱聿恒看似隨意道,“他因尊夫人是葛家人,而來詢問了一些事情。”
“內子雖姓葛,但葛家全族流放,已經二十多年未通音訊,怕是卞公公會一無所獲。”
“卞公公確實空手而返。”朱聿恒說道,“說起來尊夫人甚是不易,竟因二十年前的一場火,此生困在家中無法出門。”
卓壽畢竟男人粗心,揮手道:“也沒什麽,那場大火中喪生了那麽多人,好歹內子還能保住一條命,也算是上天垂憐了。”
“各處驛站都有水井火備,怎麽還會起那麽大火?”
“大人有所不知,那場大火,來得相當蹊蹺。” 卓壽顯然對於當年之事還記憶猶新,一聽到朱聿恒發話,立時說道,“當日原本是晴空萬裏的好天氣,誰知半夜忽然一片悶雷炸響,東南西北皆有雷聲,隨後整個驛站轟然起火,火勢一起便席卷而來,雷聲又引發地動,所有人無處可逃,被悶在其中焚燒,那場景,真是慘絕人寰!”
阿南“咦”了一聲,那原本懶洋洋倚靠在榻上的身軀頓時坐直,連眼睛都變亮了:“卓大人,你詳細講講當日情況?”
卓壽掃了她一眼,還未發話,便聽到朱聿恒道:“聽來確實動魄驚心,不知卓指揮使與夫人當時如何脫險?”
聽皇太孫發話,卓壽便回憶了下當時情形,說道:“卑職是武人,是以第一聲雷時便驚覺了。睡意朦朧之中聽到一聲炸響,尚未分辨出是哪裏來的,便立即起身,以為自己尚在戰場,是敵方來襲。等起來後,便聽到南、西、東各傳來三聲炸雷,才想著之前第一聲應該是從北而來。那雷聲太多太密集,卑職聽得外麵驚慌呐喊之聲,立即抓過床頭的刀,跑去看雅兒……咳,便是我當時未過門的妻子了。”
他奔出房門後,忽聽得頭頂一聲驚天動地的響聲,仰頭一看,已經是漫天火起,映得半空都是亮紅色,極為刺目。
正當卓壽下意識閉眼之時,腳下又是一陣巨響,地麵劇烈震動。像他一樣反應稍快些、從屋內倉皇逃出來的人,都跌倒在地,一時滿院都是哀呼慘叫聲。
此時院內已是煙火滾滾,卓壽仗著自己在敵陣中拚殺出來的身手,硬是在彌漫的黑煙中爬起來,撥開麵前竄逃的人群,踹開葛稚雅所住的廂房大門。
當時送嫁的婆子已經全身起火死在床下,葛稚雅也被火勢逼到了牆角。
卓壽衝進去,將她一把拉住,帶著她衝了出去。
“隻是不曾想,就在我們出門的那一刻,雅兒被門檻絆倒,麵朝下撲倒在了正在燃燒的門簾上,唉……”
卓壽說到這兒,依舊是滿懷唏噓,歎息不已:“可惜雅兒這輩子,也不肯再拿下麵紗見人了。”
當日驛站情景,二十年後說來,依舊令人心驚。
卓壽心係妻子,見過朱聿恒後,便匆匆告辭離去。
阿南等卓壽一走,就從榻上跳起來,說道:“六極雷!肯定是楚家的六極雷!”
朱聿恒用詢問的目光看著她。
“是和你的棋九步、公子的五行決、諸葛家的八陣圖差不多的絕學,聽起來,當年驛館這雷火,絕對是杭州楚家的本事。”阿南抬手壓著案卷,抬起灼灼垂涎的目光看他,“不過你比較厲害,畢竟其他的都可以學,而你這個,全靠驚世駭俗的天賦,沒有就是沒有,一輩子也學不會。”
朱聿恒沒回答,顯然對自己這個能力並不在意,目光盯著窗外,似乎在思索別的事情。
“暴殄天物。”阿南嘟囔著,在屋內轉了一圈,然後跳到朱聿恒麵前,說,“查!趕緊去查查楚家如今住在哪兒!咱們就在杭州,去查楚家肯定一找一個準!”
“確實要查一查。”朱聿恒終於回應了她,緩緩點頭道,“畢竟,三大殿起火當天,也是雷電交加,四麵八方而來,不曾斷絕。”
“咦?”阿南詫異反問,“六極雷是四麵八方加天上天下,六極齊震無處遁形。三大殿起火那天,也有天上和地上一起發動的雷火與震蕩?”
朱聿恒抿唇思索著,慎重道:“倒不明顯,但若真的算來,也有可驗證的地方……”
畢竟,十二根盤龍柱中向上噴吐的火,算不算遮蓋的天火?那大殿轟然倒塌時的震蕩,或許也可能是因為震蕩而倒塌?
兩個月多前的那一夜,陷入昏迷之前的這些事,明明都是深深刻入腦海的東西,現在想來,竟有些恍惚模糊了,就像一場噩夢,越是想直麵它,卻越是會失去當時可怖的細節。
阿南見他神情不對,忙拍了拍他的肩,阻止他再深入想下去:“別想了阿言,總之,咱們先去找一找楚家,絕對沒錯。”
朱聿恒略一點頭,說:“我吩咐下去。”
在偌大的杭州城找一個人,看似很難,但本朝戶籍管理極為嚴格,又隻是翻找幾本黃冊的工夫。
夕陽在山,天色尚明,杭州城中姓楚的人家已盡數被梳理過一遍,最後呈上來的,是清河坊旁梧桐巷內,一戶姓楚的人家。
“楚元知……”阿南捏著那份薄薄的單子,囂張的表情跟馬上要去欺男霸女似的,“就是他沒錯了,走!”
匆匆用了晚膳,兩人騎馬到了梧桐巷。
暮色之中,天氣悶熱,隱約欲雨。
進入巷口後,阿南抬頭看見一道雷電劃過天際,照亮了麵前已經昏暗的巷道。
隻看見巷道盡頭有一座破落小院,年久失修的門庭,大門緊閉。站在院牆外往裏麵看,唯見屋頂的瓦鬆茂密生長。
看起來是一家祖上闊過,但如今已經落魄的人家。
阿南打量了一圈圍牆,又抬手在上麵敲了敲。直敲了四五尺的距離,她才收回手,抱臂皺眉仰頭看著。
朱聿恒從馬上俯身,問她:“怎麽樣,需要叫人進去嗎?”
“今天不行。”阿南一口否決,指著大門道,“門上有機關,機關聯通圍牆的布置。而且,今日正逢雷電天氣,楚家號稱可驅雷策電,天時地利人和你敢動手?忘記上次闖我家的神機營士兵下場啦?”
朱聿恒微皺眉頭,打量這蔽舊門庭,問:“這個楚家,如此厲害?”
“這可是楚家祖宅,雷火世家平生仇敵肯定不在少數,當然要將自家打造成個鐵桶。我估計,擅闖者隻有死路一條。”阿南說著,朝著巷子外努努嘴,“你會眼睜睜看著你的手下,進去送死?”
朱聿恒沒說話,隻看著院牆,一臉不快。
“總之,楚家又不會跑,我們先來探探路,以後大可從長計議,比如說……”
話音未落,耳邊忽聽得一陣敲鑼聲,那人邊敲邊跑,口中大喊:“驛站失火了,快來救火啊!來人啊!”
二人抬頭一看,西北麵隱隱有火光微現,正是杭州府驛館的方向。
阿南翻身上馬,說道:“我回去想想怎麽突破楚家比較好。走吧,先去看看驛站!”雙腿一催,已經騎馬向著那邊而去。
杭州府百姓響應極快,因營救及時,他們到達時,驛站火勢已基本控製住了,隻剩黑煙尚在彌漫。
驛站的東側廂房燒塌了三四間,相連的其他幾間房也是搖搖欲墜。驛站的人正拿了木頭過來撐著斷梁。
“共計燒毀廂房三間,其中兩間無人入住,東首第一間……”驛丞翻著賬本,手指在上麵尋找著。
等看清上麵登記的住客名單時,他的手一顫,頓時叫了出來:“這……這,你們看到卞公公了嗎?就是入住東首第一間的那位宮裏來的太監!”
阿南正騎馬過來看熱鬧,一聽到這話,頓時和朱聿恒交換了一個錯愕眼神,出聲問:“卞公公出事了?”
驛丞回頭看向馬上的他們,見朱聿恒氣度端嚴,不似普通人,便回答道:“卞公公下午回來後,好像一直都在房內沒出過來,如今突發這場大火,也不知他有沒有事……”
話音未落,正在廢墟中潑水壓餘火的人中,有一個失聲喊了出來:“死……死了!有人被燒死了!”
驛丞嚇得幾步跨進尚有餘熱的廢墟中,朝裏麵一看,不由得大駭:“卞公公!”
聽到他的慘呼,阿南立即跳下馬,快步穿過院門,躍上台階,去察看廢墟內的屍身。
一具瘦小的焦屍,趴在倒塌的門窗上,被燒得皮肉焦黑,慘不忍睹。
阿南一看便知,這是在起火的時候,他想要翻窗逃生,誰知門窗連同上麵的屋梁一起塌了下來,將他砸暈後壓在火中,活生生燒死了。
“這是卞公公嗎?”阿南端詳著被壓在瓦礫下的焦屍,問驛丞。
京師來的大太監在自己負責的驛站被燒死,驛丞已經嚇得麵無人色,隻結結巴巴道:“是、是卞公公。他就住的這間房子,這身材大小也對得上……您看,這不是還有他的腰牌嗎?”
阿南用腳尖在潑濕的灰燼中撥了撥,看到一麵被熏黑的銅牌,雲紋為首,水紋為底,正中間鑄著字號,隱約是“王恭廠太監”五字。
身後朱聿恒也過來了,阿南便用足尖將銅牌撥了個個,後麵寫的是“忠字第壹號”。
“他是如今的王恭廠監廠太監,自然是一號腰牌。”朱聿恒確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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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朱:總覺得我和阿南迅速進入了好兄弟聯手探案模式……
阿南:不然呢,宋公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