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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極天雷(1)

  不一會兒,卓晏就把卞存安帶到了桂香閣。


  卓晏身材頎長,而卞存安則是個枯瘦的小個子,跟在他的身後走來,若不是身上的薑黃色舊曳撒被風吹起揚起一角,可能都無法看見他的身形。


  不過,卞存安個子雖小,脊背與下巴卻一直繃得挺直。一進屋內,先向朱聿恒下跪,說話依然是那副舌頭轉不過彎來,沙啞木訥的嗓音:“奴婢卞存安,參見……”


  頓了一下,卞存安因卓晏來時的告誡,選擇了正確的稱呼:“參見提督大人!”


  朱聿恒示意卞存安起身,問:“卞公公怎麽突然來杭州府了?”


  “奴婢是為宮中大火而來。”卞存安說著,從懷中掏出一張拓片。


  卓晏掃了一眼,詫異問:“這不就是奉天殿廢墟中,那個榫卯上的標記嗎?”


  卞存安那張枯槁灰黃的臉上,勉強擠出一絲苦笑:“卓把牌,刑部說這上麵的標記,似與葛家的蜉蝣標記相似。此事關乎我王恭廠與內宮監兩條人命,因此我責無旁貸,來走這一趟。”


  聽他提到葛家,卓晏忙再看那個印記,確實是自家門上那四翅飛蟲的模樣,頓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不可能吧?我娘全族都被流放至雲南,這二十年來,隻有我大舅得了朝廷恩澤,最近得以回到故居祭祖,其他人斷不可能前往京師順天,又加入營造隊伍的。”


  “但,除了這樁起火大案之外……”卞存安又從袖中取出一份謄抄的案宗,向朱聿恒稟報道,“不知提督是否還記得,當初在王恭廠被炸死的那位內宮監太監常喜?”


  朱聿恒點了一下頭,問:“怎麽,他的死,也與葛家有關?”


  “這是刑部調查後的卷宗。提督大人要求我們複原常喜懷中那本殘破的冊子,經現場碎片拚接後,有個墨水濡濕的痕跡,那依稀殘留的字跡,經刑部推官查驗,正是個‘葛’字。”


  卓晏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


  “這麽說的話,卞公公是得跑一趟了。”阿南蜷在椅中,托腮道,“天下之大,姓葛的人原不在少數,但姓葛又用蜉蝣痕跡作為標記的,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家了。”


  卓晏急道:“可我娘全族上下百來人,都在雲南軍中服役,日日都要點名查看的,如何離開呢?葛家唯一留存的隻有我娘一個,可她日常都不出家門的,如何能千裏迢迢趕往順天府殺人放火?”


  見他這麽焦急,卞存安也說道:“確實如此,奴婢也隻是打聽得都指揮使夫人是葛家後人,特來向她了解一二。隻是卓夫人出嫁二十年,為了避嫌一直與娘家不通訊息,因此奴婢自是一無所獲。”


  聽他這麽說,卓晏鬆了一口氣,又說:“不過公公的麵子可不小啊,我娘一向不見客的。”


  卞存安麵無表情,聲音死板道:“夫人聽說我是為葛家的案子而來,因此才開恩見我。了解這樁案子後,卓夫人隻說葛家絕不可能有人前往順天犯事,其餘便再沒什麽了。”


  說了半天,也什麽線索,阿南最不耐久坐,伸伸懶腰正揉著自己脖子,忽見窗外一個女人正看著她,見她轉頭,女人又驚又喜朝她揮手。


  阿南不覺詫異,跳下椅子走到門口,問:“阿姐,你怎麽在這兒?”


  這個被管事的帶著站在外麵的女人,竟是萍娘。


  她挎著一籃桃子,身後的男人幫她提著筐子,裏麵也全是粉嫩嫩的桃子。


  卓晏也走出來,管事的忙介紹道:“少爺,這是葛嶺種了咱們山園的佃戶,送桃子來的。今日園中忙碌,因此我讓她直接送進來了。”


  萍娘則對阿南喜道:“妹子,這是我娘家大哥在葛嶺自家山園裏種的,我剛好回娘家探親,就順帶送過來了,妹子你嚐嚐看!”


  “是嗎?這桃子粉粉的可真誘人,一看就好吃。”阿南被塞了一籃桃子,便笑著隨手遞給身後朱聿恒,自己拿了一個,揉了揉皮便撕開了,裏麵一股蜜汁湧出,入口香甜無比。


  “葛嶺有這麽好吃的桃子?阿姐的娘家是在那邊嗎?”


  “是啊,我在葛嶺長到十七八歲出嫁呢。”萍娘點頭道,“小時候我在葛家幫過工,還伺候過夫人。但阿嬤說,今日夫人不適,也是無緣再給夫人請安了。”


  見她與阿南相熟,卓晏說話便也客氣了些:“大姐有心了,我娘歇息兩日便好。”


  萍娘隻是笑,阿南吃著桃子,笑著瞥了她身後的男人一眼。


  男人下意識縮了縮身子,點頭哈腰地把包著布條的手藏在了桃筐後。


  阿南笑著明知故問:“婁大哥的手怎麽了?受傷了?”


  婁萬哪敢回話,萍娘笑得有點心疼:“他啊,你們把囡囡送回家後,他大概也嫌丟臉,一個人出門天快亮了才回來,滿手是血,把自己的小手指給剁了,說發誓再不賭了。我看他這樣子啊,這回該是真的要戒了。”


  阿南吃著桃子,瞟了平淡漠然的朱聿恒一眼:“戒了就好,少一根手指怕什麽,浪子回頭金不換嘛。阿言你說是不是?”


  朱聿恒淡淡“嗯”了一聲,垂眼看手中替阿南提著的籃子,便順手往卓晏和卞存安麵前遞了一下。


  皇太孫殿下親自送桃子,卓晏受寵若驚,趕緊捧了一個過來。


  卞存安盯著麵前的桃子,遲疑著抬起左手,取了一個桃子,虛虛用兩根手指捏著。


  卓晏一吃桃子,眼睛就亮了,問萍娘:“這桃子真不錯,還有嗎?我買兩筐給驛站裏的兄弟們。”


  萍娘喜出望外,說道:“有的有的,今年桃子大年,我哥的桃子鄰居親戚送遍了也吃不完,正想著說挑到市集上去賣呢,少爺真是大善人,謝謝少爺!”


  “那行,我給你寫張條子,來。”


  卓晏叫人取過筆墨,正在寫條子,阿南又吃了個桃子,無意看見卞存安正在抓撓自己的手,便問:“卞公公,你的手怎麽了?”


  卞存安手上全是成片的紅疹子,又似是覺得臉頰麻癢,抬手想要抓臉,手伸到一半硬生生又停下了。


  阿南的目光看向被擱在旁邊桌上的桃子上,問:“原來卞公公碰到桃子會發疹?”


  卞存安將桃子擱回桌上,道:“我自小碰觸了桃毛後便是如此。”


  正等著卓晏寫條子的萍娘,聽到卞存安的話,忙道:“公公別擔心,桃毛發疹用皂角水洗手,多泡一會兒,過兩三個時辰,紅疹便可消下去了。”


  聽她這樣說,旁邊管事的便立即去廚房端來一盆泡著皂角的水,擱在旁邊架子上。


  萍娘用力將皂角揉出泡沫來,說道:“公公,您試試看。”


  卞存安雖不情願,但手上確實麻癢難當,便抬手將手指浸入了水中。


  萍娘見他的袖子掉到水裏去了,便殷勤地伸手幫他提高一點,將手腕露出來。


  誰知卞存安卻將自己的手一把縮回,揣回了袖中,冷冷道:“你太多事了。”


  萍娘僵立在當場,看看他的手,又抬頭看看他,慌亂道:“你,你手上的傷……”


  “出去!”他嘶啞著聲音,壓抑低吼。


  卓晏見他在朱聿恒麵前如此失態,顯然已是控製不住情緒,忙示意萍娘趕緊走。


  萍娘囁嚅著,但終究還是低下頭,向阿南低了低頭,匆匆離開了。


  阿南吃著桃子,冷眼瞥著卞存安的手。


  他袖子下露出的雙手上有許多傷痕,卻不是阿南那種由鋒利機關留下的傷口,而多是燙傷灼燒留下的,深淺不一的疤痕。因長期與硫磺硝石打交道,又無視保養,肌膚被侵蝕得十分粗糙,所以那紅疹發得也就格外刺眼。


  見她一直打量自己的手,卞存安瞪了她一眼,啞聲問:“看什麽?”


  阿南移開目光,“哼”了一聲:“沒什麽,又不好看。”


  鬧了一場沒趣,卞存安匆匆告辭離開了。


  阿南站在門口望著他遠去的身影,忽然湊到朱聿恒耳邊問:“這種人,是怎麽混到廠監的啊?”


  朱聿恒平淡道:“聽說,他用□□頗有獨到之處。”


  “這臭脾氣就很討厭呀,居然還能升官?”


  聽到這一句的卓晏笑嘻嘻地插話道:“所以他外號棺材板啊。”


  “棺材板?”


  “對啊,死硬死硬的!”


  阿南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麽損?看來他人緣真的很差了。”


  “何止差,簡直神憎鬼厭。你也看到了,他整日灰頭土臉,就知道盯著手上的那點活計。別人跟他多說兩句話,他就說自己手頭有事做,根本不跟人多言語的。他手頭不就是王恭廠那點破事嗎?一堆硫磺木炭硝石,翻過來覆過去的調配,是能做出個花來,還是能把敵人炸成花?”


  阿南一邊吃桃子一邊笑道:“炸成花估計不行,炸開花還是可以的。”


  卓晏眉飛色舞道:“那可不正合適嗎?這就是棺材板對口的活嘛!”


  朱聿恒見他們說這些無聊話,皺起眉輕敲了兩下茶幾。


  阿南和卓晏吐吐舌頭,不敢再說。借口探望母親,卓晏溜之大吉。


  咦,不對呀!阿南吃完一個桃子後,才忽然想起來——這奴才怎麽回事?我才是主子呀!


  左右無人,回頭看著端坐解岐中易的朱聿恒,阿南撅起嘴訓誡他:“阿言你是不是忘記自己身份啦?居然敢凶我?”


  朱聿恒抬起那雙深邃銳利的眼,瞧了她一眼。


  那目光沉寂而攫人心魂,阿南不由得更想逗逗他了。她趴在幾案上看他那雙絕世好手解岐中易,問:“哎,你知不知道,前朝時,主子可以直接撲殺奴才,不用去官府的哦!”


  “你不會。”朱聿恒輕按岐中易,沉聲緩緩道。


  “你怎麽知道我不會?”阿南挑眉斜睨,“要知道,你好幾次差點死在我的手上呢。”


  日光透過窗欞,篩在他們麵前,光暈之中的朱聿恒注視著她,神情有些模糊。


  他沒有說話,但阿南腦中一閃念,脫口而出:“因為我在黃河邊救了你?”


  見她察覺,他也不隱瞞:“你離開的時候,我剛好恢複了一點意識。”


  “喔……”阿南也不甚在意,隻說道,“黃河灘塗九虛一實,一個踩空的話,我很容易就會被衝走的。不過……剛好看到了你的手嘛,還是冒險去救一救了。”


  “你去黃河幹什麽?我聽你說,堤壩垮塌也是你的責任?”


  “可不是嘛,公子吩咐我要守好那一段大壩的,可惜……”阿南抬起自己的手,將它放在自己麵前,剛剛還飛揚的神采黯然下來,“可惜我的手,辜負了他的期望。”


  “那一段崩塌的堤壩,自百餘年前修建後,每年加固,不曾疏忽。就算黃河堤壩會出事,這一段,應該也是最穩固的。”朱聿恒盯著她,一字一頓問,“你說的公子,是怎麽知道那裏會出事,又提前讓你去守護的?”


  阿南察覺到他話中的異常情緒,抬頭瞥了他一眼,將自己的手放下來,抱臂道:“公子既然下令,我就奉命秉行,至於他怎麽算出來的,我就不管了。”


  “算?”朱聿恒敏銳地抓住了她話中的訊息。


  阿南“嘖”了一聲,說:“大概吧。不過他的算法和你不一樣。他依據的是五行決,大到天下山川海勢,中間機關陣法,小到微毫纖末,從未失手。”


  朱聿恒垂眼看著她的手,抿唇不語。


  畢竟,抓捕公子時,他也清楚看到了,對方瞬間便能對八陣圖作出洞悉與遊離。若不是為了救那個司鷲,估計諸葛嘉傾千百人之力也無法困住他。


  所以,一切都在他的計算中嗎?

  他忽然出現在三大殿,也是因為他算到了紫禁城的三大殿會有那一場大火?

  朱聿恒的手,不由自主地,撫上了自己被錦衣包裹住的殷紅血脈。


  那麽,他的下一次病發——甚至是,下一次天降的災變,她的公子,也算得出來嗎?


  而不知情的阿南,見他神情茫然,便抬手在他的麵前晃了晃,說:“所以,你要用我給你的這岐中易,和教你的方法,好好練手啊,不然的話,你都對不起我豁命去救你!”


  朱聿恒望著她,遲疑間,似乎想要從理直氣壯的她臉上,找出一絲破綻,查探出她和公子合謀的跡象。


  但沒有。


  她霽月光風,目光坦亮得近乎淩冽,與她背後的日光一般,直刺入他的心口。


  酷烈而明亮,幾乎沒有,半分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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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近在搬家,真的好忙,這一章是在17點52分趕出來的,差點沒法在六點更新,太驚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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