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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春波(2)

  聚賭的地方和外間完全不一樣。


  前兩進院落富麗堂皇,高軒華堂,怎麽氣派怎麽來;這裏卻是低矮的屋梁,密不透風的門窗,裏麵烏煙瘴氣的,渾濁的氣息撲麵而來。


  阿南進去的動靜這麽大,那群賭紅了眼的人卻隻有寥寥一兩個轉頭看了她一眼。有人麵露詫異,有人隻顧著摟桌上的錢,還有人叫著:“呸呸,女人,真晦氣!這把又要輸了!”


  阿南四下掃了一眼,徑自走到錢堆得最高那一桌,把輸得嗷嗷叫的一個男人推搡開,在莊家對麵的椅子上坐下,低頭看了看桌上的骰盅,問:“怎麽來?”


  莊家是個獐頭鼠目的中年人,摸著下巴胡子道:“買大小,押注一兩起,輸贏一賠一,莊家抽一成。開盅前可以加注,最多一百倍。”


  阿南一摸袖中,才發現來得太匆忙了,竟身無分文。


  她轉頭朝門口的卓晏勾勾手指,說:“借一兩銀子給我。”


  卓晏苦著臉,看看她又看看腳下門檻,天人交戰許久,終於邁進來摸出一塊散碎銀子給她:“一兩沒有,這是最小的一塊了。”


  阿南入手掂了掂,丟在桌麵上:“三兩四錢,全買大。”


  這邊莊家搖盅呼喝大家下注,旁邊就有人拿了秤過來稱銀子,確認重量之後,給她換了三大四小七個銀餅子。


  骰盅倒扣桌上,所有人落注完畢,揭開來果然是個大。阿南又將麵前的六兩八錢全推到一起,繼續押大。


  莊家這回搖的時間延長了一點,目光在阿南身上停了停,然後落下骰盅,示意眾人該下注的下注,該加注的加注:“開了開了,都快著點!”


  站在旁邊的卓晏看見阿南不動聲色地摸上了自己的手腕。那裏麵似乎有什麽東西,但因為有衣袖遮著,他隻看出似乎是一個鐲子或者手環的輪廓。


  開盅,十四點大。


  莊家的臉色有些不好看,但也沒說什麽,示意大家繼續下注。


  阿南繼續押大,根本懶得動。


  旁邊幾個輸慘的賭徒便放棄了賭博,轉到這邊來看這女人賭博。


  卓晏站在阿南身後,看她連押十二把大,莊家連開十二把大,就算是他這樣從沒賭過的人,也覺得牙酸起來。


  阿南麵前已經堆了如山的銀餅子和銀票,在她再次將所有賭注推到大上時,莊家終於開了口,說:“姑娘,在我們這邊耍詐,是要砍手的。”


  “我沒耍詐呀。”她舒服地找了個慣常的癱軟坐姿,此時已經蜷縮在了椅圈內,把下巴擱在膝蓋上,笑吟吟地瞄著他,說,“我隻是不讓別人使詐而已。”


  這話一出,旁邊圍攏的賭徒們一看莊家的模樣,頓時個個都臉上變色,交頭接耳議論了起來。


  莊家把骰盅一放,沉著臉道:“我看你不是來賭錢的,是來鬧事的。”


  “我真是來賭錢的呀。”阿南靠在椅背上,抿了抿鬢角一絲亂發,唇角含著一絲輕淡笑意,“先贏點錢,順便在你們這裏贖一個人。今天你們帶進來的那個小孩,叫囡囡的,我想把她帶回去。”


  莊家眼中閃過一絲訝色,又打量她幾眼,對後麵人使了個眼色,說:“我累了,手不穩,跟堂裏說要換人。”


  阿南也不急,甚至還將一隻腳蜷到了椅上,那姿態要多散漫有多散漫。


  周圍人大嘩,就連僅剩的幾個還在賭錢的,也都結了自己的錢,湊過來看熱鬧了。


  有人嚷嚷道:“姑娘,要不你拿了錢趕緊走吧,我估計鬼八叉要來了!”


  “什麽鬼八叉?長得很醜像夜叉嗎?”阿南問。


  眾人見她不知道,便紛紛說道:“鬼八叉啊!坐鎮春波樓的老供奉,傳說他曾經同時開八局,每一局都被他叉得死死的,所以人送外號鬼八叉!”


  “哥幾個今兒先別走,留下來看看鬼八叉的手段,等著大開眼界吧!”


  “喔,聽起來蠻厲害的。”阿南隔著袖子撫弄自己的臂環,臉上笑意更濃,“那我得見識見識。”


  不多久,門簾一動,裏麵出來一個幹瘦老頭,皮包骨頭跟骷髏似的。他往阿南麵前一坐,問:“擲盧、骨牌、葉子戲,姑娘喜歡哪種,老頭陪你玩玩?”


  “老先生能同時開八局,想必術算很厲害,那我們就來玩一玩骨牌。”阿南利落地說道,“不過賭注我先說好了,我得要一個人。”


  “就是今天送來那個小女孩嗎?”鬼八叉扯著豁了門牙的嘴巴一笑,“人就在後堂,你放心,先推幾方再說。”


  骨牌中推一條,即洗好牌後兩兩疊砌,然後雙方擲點拿牌,按大小進行賠吃。然後雙方繼續擲骰,不斷推下一條,將一副骨牌翻完,稱為推一方。


  在這個過程中,看運氣,也看記性和計算。一是要記住已經翻出過的牌,二是要計算還未翻開的骨牌中,對方拿牌的概率和剩餘牌麵組合的可能性。骨牌一副三十二張,共用四副,每次出八張,因此每次推一條下注時,進行的計算都無比繁雜。


  卓晏之前沒有賭過,看不懂他們的牌,隻見阿南的手不斷摸牌又不斷打出,也不懂什麽意義。他隻注意到她手心手背和手指上有不少細小的傷痕,和皮膚上的細紋混在一起,根本數不出數目來。


  而且,她抓東西的時候,手特別有力,握牌的時候簡直不是在捏,而是在攫取掌握,那牢固執拗的模樣,似乎永不會放手。


  卓晏正神遊天外,沒注意到隨著牌局的進行,周圍所有人都靜了下來,隻剩下眾人的呼吸聲,在壓抑低矮的屋內回蕩。


  其中最急促最大的呼吸聲,來自於鬼八叉。


  他盯著桌上翻開和未翻開的牌,臉色灰白,額頭冷汗涔涔。他眼睛閉了又睜,睜了又閉,卻遲遲沒有擲出下一把骰子。


  而他對麵的阿南,卻是悠然自得地敲著手中的骨牌,說:“老先生,年紀大了,就別硬撐著啦。咱們已經推了十一局,四十四條三百二十張牌,八八組合數目以億萬計。你當年能同時開八局,可現在你算不過來啦,要還不放棄我這一局,恐怕心力交瘁失了神智,餘生都無法再摸牌了。”


  鬼八叉沒理會她,咬牙盯著桌上那些剩餘的牌,悶聲道:“老頭我成名的時候,你個小丫頭的媽還不知道哪兒呢,我……”


  話音未落,他悶哼一聲,忽然就翻了個白眼,仰著頭整個人向後翻去。隻聽咚的一聲,連人帶椅翻在了地上。


  旁邊人嚇得趕緊上前把椅子抬起來,再看鬼八叉時,他臉色慘白牙關緊咬,身體顫抖,那瘦骨嶙峋的胸口似風箱般劇烈起伏,竟是出的氣多,進的氣少了。


  阿南把手中牌一丟,說:“我說吧,心力交瘁,厥過去了。趕緊的抬下去請大夫瞧著吧,以後好好養老,別再上賭桌了。”


  一直坐在旁邊盯著牌局看的前莊家,此時霍然站起,指著阿南叫道:“我就說你使詐了!真是膽大包天,敢到這裏來鬧事!”


  阿南撩起眼皮瞧了他一眼,笑了笑,問:“是嗎?那我怎麽使的?”


  “把你的手給我們看看!”那人俯身越過台麵,抬手就向她的手臂抓來,“我注意你的手臂很久了,裏麵是什麽?是不是你使詐的……啊!”


  他的動作很快,卻不料阿南的手更快,隻看見白光一閃,血珠飛濺,兩截斷指伴著莊家的慘叫聲,掉落在了阿南麵前桌上。


  誰也看不清那閃過的白光是什麽,等回過神來時,隻看見莊家握著鮮血淋漓的手慘叫,那隻右手上,食中二指已經各被削去了一個骨節,正在汩汩冒著鮮血。


  阿南放下了蜷在椅上的腿,身體靠在椅背上,還是那副沒骨頭的懶散模樣,唇角的笑容沒有減淡也沒有加深:“到底是我使詐,還是你們使詐,叫你們話事人出來說明白。”


  在那人握著自己手掌的慘叫聲中,昏厥的鬼八叉被匆匆抬走。同時來了八個護院,個個手中拿著棍棒,如狼似虎。


  卓晏惶急地看看周圍,又低下頭問阿南:“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嗎,就在這裏鬧事?”


  “什麽地方啊?”阿南反問。


  卓晏看看周圍,急得直跳腳,把聲音壓得更低:“這裏明麵上是個揚州大賈開的,可事實上,背後的人,是宋言紀!當今聖上麵前都說得上話的大太監,上次我跟你說過的,被派遣來監督製衡我們神機營的宋提督,你明白嗎?”


  “喔……”真是冤家路窄,怎麽又走到這個宋言紀的地盤來了。


  阿南笑嘻嘻地從麵前銀餅子堆中拿出個五兩的丟給他:“這個還給你,連本帶利,咱們兩清了,你快走吧。”


  卓晏把那塊銀餅子拍回她桌上,一副又急又氣的模樣:“你快跑啊!這麽多人要打你呢,你一個女孩子怎麽辦?”


  “卓世子說笑了,我們是做生意的,和氣生財,怎麽會動手呢?”後間的簾幕一掀,這回出來個白胖的中年人,圓圓的臉,圓圓的下巴,又滿臉堆笑,要不是嘴唇上有兩撇胡子,看起來就跟年畫上抱鯉魚的胖娃娃似的。


  他說話的語調也是和和氣氣的,甚至帶著點嫵媚。


  阿南一聽到這聲音,再一看他那兩百來斤的身軀,頓時想起來了——這不就是當時在神機營,把她帶入困樓的那個胖子嗎?


  胖子走到阿南麵前,笑得臉上的肥肉都快淌下來了:“姑娘,我在這裏還說得上話。您也別急,有什麽事情就言語,咱們先解決了您的事,然後您看著給劉鼠兒補點湯藥費。他少了兩截手指,以後吃不了這碗飯,家人生活可成問題,您說是不是?”


  “你說的是,是我太衝動了。”阿南見他說話這麽講理,就從自己麵前堆得小山似的銀餅子中分出一堆,說,“這份,給那位師傅補償,這另一份——”


  她指指大的那一堆和那摞銀票,說:“我來贖囡囡,就是今天被她爹賣進來的那個女孩兒,不知道價目夠不夠?”


  “哎喲,價目是夠了,她爹沒欠這麽多錢。”胖子那副笑模樣,跟麵具似地貼在臉上,十成十的真摯,“但是不巧,在您賭錢的時候,有位客人已經把她買走了,賣身契都已經收了。”


  阿南一抬下巴:“那讓我見見他,或許有得商量。”


  胖子笑道“這個自然,對方說,要是姑娘您有興趣的話,他也願意和您賭一場,賭注是那個小孩兒的賣身契。”


  阿南一抬下巴,說:“可以,讓他過來呀。”


  胖子立即躬身掀開簾子,做了個請的手勢:“請姑娘到裏麵來,那位客人正在等你。”


  卓晏有些遲疑地看看阿南,正想說什麽,阿南卻揚眉一笑,早已站起身,拂拂袖子就向內走去。


  穿過後堂,便是最後一進院落。


  前麵幾進院落的侈靡紛亂一掃而盡,寂靜竹林中,一排燈燭沿著竹林小徑,延伸到荷塘水榭之上。


  水榭周圍,荷花正在夜色之中盛開,四周高懸的燈光照在荷葉上,泛著銀色反光。在水榭之中,已經設下了一張方桌,兩把椅子。


  此時,背靠荷塘那邊的椅子上已經坐了一個人,一張湘妃竹簾自上方垂下,底端離桌子有半尺多高,足以令對局的人看清整張桌子上的東西,又隔開了左右兩邊的人的麵容。


  阿南走進水榭,透過簾子後的微光,看見了那個人的身影。


  坐著不動也顯得清逸秀拔的身材,偏生坐姿又極為端嚴,這讓阿南的心中頓時咯噔了一下。


  然後,她就看到了他的雙手,慢慢抬了起來,放在了桌子上。


  燈光之下,這雙手白皙如玉,粲然生輝。前次的傷痕尚在虎口處,淡淡的紅色痕跡,卻絲毫未損壞這雙手的完美。


  即使有簾子相隔,阿南的唇角也略微揚了起來,盯著他的手移不開目光。


  真是好久不見啊,這雙她平生僅見的,令她神魂顛倒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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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朱朱:我也不知道作者什麽毛病,就是不給阿南看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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