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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起春波(1)

  因為卓晏的出現,擔憂自己貿然前往會泄露公子行蹤的阿南,便放棄了回去的打算。


  她從公子開的銀莊中取了些錢,低調地在杭州私下賃了間房,多使銀子,號稱自己養病,龜縮在屋內呆了幾天。


  杭州府風平浪靜,阿南閑著無聊,就做做手工給自己添置幾件物事,有時候也想,不知道那個沒良心的男人——不,太監,為什麽沒有把她的模樣描摹給官府?以至於神機營的人還以為犯人是女金剛,當麵錯過了她?


  再憋了幾天,還是沒有任何風吹草動,阿南實在耐不住性子,終於出來溜達了。


  套了件不起眼的粗布衣服,她像個普通鄉下姑娘一樣貼牆根走,越走越荒涼,前方是一間破落的廟宇。


  裏麵一個廟祝正在上香,見她進來隻瞥了一眼,問:“南姑娘,今天怎麽灰頭土臉啊?上月公子派人去順天找你,可你住的地方已經全塌了,還有官兵守著不許人進出,怎麽回事?”


  “別提了,你讓司鷲跟你說吧。去開封也不順利,簡直糟心。”阿南心中懊惱,要不是那一天起了色心,想去看看那個姑娘們眾口稱頌的美男,至於落得這樣的下場嗎?


  歪著身子半倚在椅內,阿南問:“我送給公子的蜻蜓,現在在哪裏?”


  “你送給公子的定情信物,來問我做什麽?”廟祝先是失笑,隨即神情微變,問:“你懷疑公子那邊出了問題?”


  “誰知道呢。反正朝廷好像對我的蜻蜓有興趣。”阿南撫撫鬢邊,才想起自己的蜻蜓也丟了。


  好好的定情信物,他丟了,她也丟了,這都什麽事兒。


  阿南扼腕歎息道:“最糟糕的是,那東西當時丟在了宮裏。”


  廟祝臉色難看,問:“那你怎麽不去見公子?前幾天你在銀莊取錢,公子才知道你回杭州來了,他讓你去一趟靈隱。”


  “去靈隱幹什麽?叫我有事?”


  “公子在靈隱替故去的兄弟們祈福,”廟祝說著又有點無奈,“你看你這話說的,難道公子沒事就不能召喚你了?”


  “我不想回去。開封之行我有負所托,沒臉見公子。”阿南舉起自己的雙手看了看,黯然的目光在上麵的大小傷痕上一一掃過。


  許久,她試探著活動自己的十指——明明是這麽靈活的手,許多複雜繁瑣的姿勢,她依然輕易可以做到,但當她拇指與小指相扣,無名指艱難繞過中指,等再想越過食指,便已經做不到了。


  手背筋絡緊繃,拉扯得微痛,讓她的手指再也無法像以前一樣,做出那些訓練了千次萬次的動作。


  以至於,公子那般鄭重囑托的事情,她傾盡全力也無法完成。導致九曲黃河一夕崩潰泛濫,浮屍千萬,多少人流離失所。


  她氣惱地狠狠一甩手,不願再看自己的手:“我先不回去了。就算回去,對公子來說,我也沒有用了!”


  “你如此任性,總是不聽話,怎麽抓得住公子的心?”廟祝語氣中隱隱帶上了不滿。


  “我不是任性。我隻是想看看,如果我沒用了,公子還會不會想起我。”阿南抿唇站起身,任由外麵的烈日籠罩在自己身上,“畢竟,我以後可能要,讓他失望了。”


  她一個人,從幾乎被夏日荒草淹沒的小徑,慢慢地向著波光粼粼的西湖走去。


  可惜,再好的湖光山色也無法讓她注目。她呆呆地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許久,收攏了十指,緊緊握住拳頭。


  年少時的她,立誌要做一個讓公子永遠離不開的,最重要的人。


  可如今她的手,已經廢掉了。


  她失去了屬於自己的、最好用的手。


  如今,她見過最好的手,長在一個與自己注定敵對的人身上。


  卓晏盯著皇太孫殿下的手,發了一會兒呆。


  聽說這雙手當年上過陣、殺過敵、開過弓、拿過箭,可是為什麽自己這雙養尊處優的手,似乎還比不上他呢……


  此時這雙手正拿了一份案卷,放在他的麵前:“廣東市舶司懷遠驛,兩年前四月份的案宗。你看看那個司南的檔案。”


  “殿下在關注這群從忽魯謨斯回歸的海客?”卓晏掃了一遍,這一股海客,共有男女老少百餘人。自言是炎黃後人,先祖在宋亡之後漂泊海外。三寶太監下西洋後,他們尋蹤溯源回歸故土。


  女子中,有一個叫司南的,其年十七歲。身可五尺二寸,手足修長,身材高挑,皮膚微黑。語言有江南吳語腔,自言先祖為江南人,百餘年來未嚐忘卻鄉音。願與族人一起回歸故裏,永世再不離華夏。


  卓晏開動他那灌滿風花雪月的腦子,心想,皇太孫殿下難道是對這個姑娘動了心思,所以來找他參謀?


  可這回歸時十七歲,如今都十九了。京城的閨秀們十四五歲就出閣了,她年紀這麽大還嫁不出去,肯定是哪裏有問題。


  難道皇太孫竟然好老姑娘這一口?

  他還在胡思亂想中,聽得朱聿恒又問:“所以,阿晏你知道那個阿南的來曆嗎?”


  卓晏呆了一呆,才迷惘地問,“哪個阿南?”


  朱聿恒瞧著他,用盡量平淡的口吻說:“就是那日在酒肆,你邀約喝酒的那個姑娘。”


  “哦,她啊,她是綺霞認識的一個姑娘,她們以前在順天相熟的。”卓晏竭力回憶當天那個姑娘的言行舉止,“據說她父兄逼她嫁給一個老頭兒,她隻好跳河逃家,被人救到這邊來了。我見她如此可憐,便請她吃了頓飯……”


  “被逼跳河?”朱聿恒唇角彎起一抹嘲譏的笑容,“這麽說來,確實可憐。”


  “是啊,殿下您是沒看見她當時那狼狽的模樣,全身上下就沒有一處整齊的,披著件打了補丁的舊衣服,又披頭散發的……”卓晏說到這裏,才回過神來,遲疑問,“殿下……找她有事?”


  諸葛嘉和侍立在朱聿恒身後的韋杭之,一起露出看白癡的眼神。


  卓晏不肯服輸,還他們以“莫名其妙”的表情。


  朱聿恒停頓了片刻,隻說:“你準備一下,待會兒隨我去一趟春波樓。”


  “春波樓?這地兒我熟!”卓晏接觸到自己熟悉的領域,臉上頓時露出了燦爛笑容,“殿下以前去過那裏嗎?有相熟的姑娘嗎?”


  “沒有。”朱聿恒打斷他的話,示意韋杭之向卓晏介紹一下情況,“我去那邊,等一個人。”


  剛一出門,卓晏就揪住韋杭之的袖子,壓低聲音追問:“杭之,殿下看上那個女人了?”


  韋杭之甩開他的手,說:“別胡亂揣測殿下的心思。”


  “這不是揣測,這是關懷嘛、關懷!”


  韋杭之遲疑半晌,有些惘然:“可能……確實有點興趣。”


  畢竟,殿下當初在人群中第一眼看見她,就叫他去打探她的情況;這回廣東市舶司的案卷,也是八百裏加急調來的。這麽興師動眾,隻為了摸清一個女人的底細,還是殿下有生以來破天荒頭一次。


  卓晏看著韋杭之的神情,嘖嘖搖頭去換衣服:“聖上怎麽選了你這根木頭當皇太孫的侍衛?這要是我的話,第一天就給殿下辦得妥妥兒的,直接把她扒光送到殿下床上了!”


  韋杭之嘴角抽了抽,說:“你們神機營不是被她鬧得鬼哭狼嚎死去活來嗎?她把你們全營扒光了還差不多。”


  “謔,平時看你不聲不響的,原來你嘴巴這麽毒啊!”卓晏正要和他理論,猛然間卻回過神來,差點咬到了自己舌頭,“她她她她她……她難道就是……大鬧神機營那個女刺客?阿南就是那個女海客司南?”


  韋杭之板著一張臉:“而且也是昨天和你在酒樓裏喝酒的那個阿南姑娘。”


  “什麽?”卓晏想起自己在酒樓裏悄悄透露給阿南的那些訊息,不由痛苦地捂住了臉,“要死要死要死,我還跟她說,女刺客身高八尺腰闊十圍來著……估計她當時在心裏嘲笑了我一百遍啊一百遍!”


  再一想,那姑娘雖然狼狽不堪蓬頭垢麵,但自己當時還打過她主意來著——雖然好看的姑娘他一般都會打打主意——難怪殿下看上她。


  韋杭之鄙夷地看著這個花花公子,示意他記住接下來的安排:“得了,這麽大的事你泄露給了她,沒治你軍法是因為你不經意間接近了女刺客,也算立功了。現在你也算是認識她了,所以,有件事需要你去辦一辦。”


  “行!殿下對紮手的刺玫瑰有興趣,我就義無反顧幫他把刺掰掉,摘下來送給殿下!”


  夏天午後,西湖的暖風熏得人慵懶欲睡。


  從西湖邊一路慢慢走回來,阿南因心情沮喪而整個人蔫蔫的。在院中坐了一會兒,想起到杭州後一直躲在屋內,前幾日在船上借的衣服,還沒歸還萍娘。


  於是她取出漿洗好的衣服,尋到石榴巷。剛走到巷子口,便看到一個女人坐在井邊,放聲哀哭。


  正值晚飯時分,周圍沒什麽人。阿南聽那女人的哭聲淒苦絕望,擔心她會一時想不開投井自盡,於是就走近了幾步。


  待看清那個人的樣子,阿南錯愕不已,趕緊幾步趕上去,挽住她的手臂問:“阿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這個放聲大哭的女人,正是她要找的萍娘,囡囡的娘。


  萍娘哭得脫力了,兩眼都失了焦距,抬頭看她半晌,才認出她是誰,當即死死揪住了她的手,艱難發聲:“你……你為什麽要給我那麽大顆珠子,結果現在害得我家破人亡……”


  阿南雙眉一揚,問:“是囡囡出事了嗎?”


  “不……也不是你的錯,我知道你是好心……是我命不好嫁錯了人……”萍娘泣不成聲,但從她破碎的敘述中,阿南總算也拚湊出了來龍去脈。


  原來囡囡把她送的大珍珠交給母親後,萍娘一看就知道這珠子價值非凡,嚇得站在碼頭等到天黑,見她一直沒有回來,隻能先帶著珍珠回家。


  誰知她那個賭鬼老公見她這麽晚回家,一通逼問,搶了珍珠就去當掉了。因為身上揣著大筆的銀錢,他進賭坊賭了幾把大的,最終不但輸個精光,還欠下了一大筆賭債。


  就在剛剛,來逼債的賭坊打手們,拿著她丈夫簽字畫押的字據,抓走了囡囡,要用她抵債。


  萍娘從家中追到巷口,被那群人踹倒在地,再也追趕不上女兒,隻能坐在這裏放聲痛哭,打算一死百了。


  “我知道,姑娘你也是好心……可、可現在全完了,我沒有女兒,真的活不了……”


  “我替你去找她。”阿南幹淨利落地把自己帶來的衣服往她懷中一送,“哪個賭坊,要賣去哪兒?阿姐你放心,今晚你在家等著,我一定把囡囡帶回來。”


  阿南就這樣,一腳踏進了春波樓。


  春波樓,杭州府最有名的銷金窟。院落三進,第一進喝酒、品茶、聽書;第二進喝花酒、聽豔曲、看胡舞;第三進則鬥雞鬥蟀、走狗走馬、賭博擲采。


  本朝太、祖對賭博深惡痛絕,被發現後剁掉雙手的賭徒都有,但立朝六十年後,風氣逐漸寬鬆,民間賭博之風漸盛。春波樓的幕後老板能建出這麽大一個場麵,自是手眼通天。


  阿南進入第一進大門,徑自穿過熱鬧的說書人群,走向第二進院落。


  坐在前頭聽書的一個錦衣青年轉頭看見她,眼睛頓時亮了,抬手抓了一把瓜子,就走到她麵前。


  他伸手攔住她,笑吟吟地攤開手掌:“阿南姑娘,瓜子吃嗎?”


  阿南頓了頓,抬頭一看,原來是那位卓世子卓晏。


  他今天依然一身貴氣逼人,紫金冠白玉佩,錦衣緊裹在身上,勾勒出他引以為傲的身材。


  “咦,是你啊?”阿南沒料到在這裏能遇到這個紈絝子弟,詫異地眨眨眼。


  卓晏嗑著瓜子和她聊天,仿佛兩人很熟似的:“你怎麽來這兒了?哎呀今天、衣服合身多了,頭發也整齊了,就是還有點土氣,下次我教教你最近江南的姑娘們時興穿什麽衣裳……話說兄嫂還逼你嫁給老男人嗎?”


  “我有點事,待會兒和你聊。”阿南現在哪有閑心和他閑扯淡,抓了兩顆瓜子,就往裏麵走。


  第二進門口的守衛看見一身粗布荊釵農婦打扮的她,正要伸手阻攔,卓晏在後麵發聲說:“這是我朋友,進來開開眼的,你們別為難她。”


  看看卓晏那通身氣派,守衛對望一眼,遲疑退下了。


  穿過第二進院落,走到第三進院門前時,卓晏再度笑嘻嘻地抬手攔住了阿南,問:“阿南,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麽地方嗎?我爹說過,其他地方隨便我怎麽浪,可要是我邁進這種地方一步,就要打斷我的腿啊!”


  阿南朝這個花花公子笑了一笑,說:“聽你爹的話沒錯,好少年怎麽能來這種地方?”


  說完,她也不管左右守衛,一腳就踹開了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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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新年第一天也在更新的側側,值得一個表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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