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關於一隻杯子
“喂,那個高個兒的。”
少女趾高氣揚地走來,像草原上驕傲的太陽花,在湛藍的天空下發出奪目的色彩。
少年刷著戰馬,卻不肯抬頭。
“叫你呢。”少女好看的下巴抬了抬,問道,“聽說你是建武皇帝的養孫?”
少年抬頭看了看她,又接著刷他的戰馬,似乎在他看來,戰馬遠比少女更好看。
“聽說建武皇帝的子孫們武藝都不如你,是麽?”少女就像個不知疲倦的黃鸝鳥兒,圍著心煩意亂的少年喳喳叫。
“我們戰一場吧,看看誰更厲害。”少女拍著腰間的寶劍,豪氣幹雲。
少年終於抬起頭來,正視著她,“某不與你戰,你是晉室郡主,乃是此次北來的使者,兩軍交戰,不斬來使。”
“嗬,嗬嗬,你還能斬了我!”少女氣得鼻子都歪了。
“某廝殺時留不住手。”少年老老實實地說。
“還不一定誰斬了誰呢。”少女閃到遠處,打出挑戰的手勢,“我已有二品境界,你呢?”
少年雙眼頓時明亮起來,“噫,你竟也是二品,那便可以一戰了。”
……
“便隻十年前一場相見,你竟還忘不了她,你屢次違背我的旨意,於戰場上放走司馬家的人,她可曾念你的好?”
“孫兒並未刻意放過敵人,隻是戰陣之上,未能料敵先機,使其逃脫。”
“糊塗,混賬,若非你還能帶兵,我今日便斬了你!”
“孫兒問心無愧。”
“滾!”
……
“你來了?”
“我……來看看你。”她仍舊梳著少女時的發髻,隻是看來不如當年明媚,臉上布滿憂慮。
“十二年了。”
“是啊,十二年了。”她挨著他坐下,將頭輕輕靠在他肩上。
他笑了笑,亦輕輕攬著她的肩,心中覺得熟悉而溫暖,就像過去十二年他們每天都在一起,從未分開。
“他們說,你殺人太多,且並非天命所歸。”她在他懷裏輕聲道。
“你呢?”
“你便是我的天命。”
“那便,陪我去鬥一鬥這天下吧。”
“好。”她回答道。
……
宋蘆兒從洞口出來,馮玄便和她上了山崖,兩人誰也沒提出來,卻不約而同地在崖上逗留不去,他們看著天邊已出現的稀疏星光,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前輩,似有許多故事。”過了很久,宋蘆兒才道。
“我覺得,你和叔父,像以前就認識。”
宋蘆兒一怔,隨後淡笑著搖了搖頭。
“我也很奇怪,第一眼看見他,便覺著與前輩應該是認識的,因為那種感覺,很親切。”
“也許是你快要成為他侄媳婦的原因。”馮玄笑道。
宋蘆兒羞紅了臉,隨即一腳踹了過去,“回去了,油嘴滑舌。”
兩人沿著來時的路,依舊牽手而回。隻是這次兩人都沒有先前那麽緊張,因為他們的手心都很溫暖,沒有汗水。
避開幾隊巡邏軍士,他們回到觀中,臨進門前,宋蘆兒問道:“前輩,出不來了嗎?”
馮玄低下了頭。
他是這世上最渴望石中人能從那洞中出來的人吧,可他也是最清楚石中人永遠不可能再回到這世上的人。師父曾對他說,其實一百多年前,石中人就已經死了。
他知道那是什麽意思。
他搖了搖腦袋,想把這種情緒趕出去,最終什麽也沒說出口,牽著宋蘆兒走進了房間。
慧心醒了。
這位出身北地士族卻一心向佛的道人,今年快四十了,或者因為修為高深的緣故,他看起來竟似三十出頭,隻是皮膚有些泛紅粗糙罷了。
他眉眼間比前兩日更顯衝和,那雙眸子已沒之前那麽明亮清湛,望之若淵,深不可測。
“恭喜道人修為大進。”馮玄笑道。
“慚愧,若非前輩,我此刻恐怕已經入魔。”慧心倒平平淡淡看不出什麽喜悅,“以我三品修為,強借火途修行,仍是太過凶險。”
慧心說著話,表情漸漸奇怪起來,他看見了兩隻緊握在一起的手。
“也恭喜二位終於破除心障,從此兩心無礙。”
宋蘆兒猛地甩開馮玄,跑到桌旁假裝喝水。
馮玄眼珠子一轉,從懷裏掏出那個酒盞,神秘兮兮跑到慧心跟前,問道:“道人,你們北方把這個叫什麽?”
慧心瞥了一眼,笑道:“杯子。”
宋蘆兒聽得這兩個字,耳朵豎了起來。
“你們那邊是不是有個什麽風俗,送杯子的?”
慧心笑得越發燦爛,“北地習俗,納徵之後,男女雙方的請期禮中,須得各有一對杯子,寓意一生一世,一輩子。”
“哈!”馮玄蹦得老高,揮舞著手中酒盞,衝宋蘆兒叫道,“果然,你果然啊!”
宋蘆兒冷眼一橫,“我果然什麽?”
“你果然是願意嫁我的。”
“那日就隻想砸你,隻有這酒盞順手,道人你休要牽強附會,我們南人沒那些風俗。”宋蘆兒趁著臉紅起來之前,躲出了靜室。
“喂喂喂……”馮玄阻止不及。
“小先生都要成親的人了,還不穩重一點麽。”慧心好心提醒。
馮玄恍然,於是將酒盞收進懷中,雙手負在身後,學著師兄們平日的模樣,緩緩踱出靜室。隻是到得外麵,他便徹底敗壞了形象,兔子般地朝宋蘆兒消失的方向蹦去。
宋天佑從外麵進來,表情滿是奇怪,“道人,小先生怎麽了?”
“尊母要成親了。”
宋天佑愣了愣,笑道:“真好!”
……
這兩日,諸葛先生一直在喝酒。
自從宋嫂魚關張,似乎整個城陽縣的美食都失去了本來的味道,所以他隻喝酒。
劉鳳子並不問他原因,她知道男人總得有些自己的秘密,如果他覺得可以對自己講的,他自然會說。
“近來總是覺得自己會做什麽虧本生意。”晚上的時候,已有八九分醉意的諸葛先生突然開了口。
劉鳳子當然知道他說的並非真正的生意,諸葛家會做生意的人很多,不需要郎君自己打理。
她來到諸葛先生身旁,蹲在胡床一側,握著他的手,溫柔地道:“若是賺得少,不做也罷。”
諸葛先生看了她一會兒,忽而失笑,“有的生意便是虧本,我也是願意做的。”
他接著道:“蕭道成送來了拜帖,想跟我談談。”
“他們如今皆都傷重,戰力也損失得不少,該是不放心我們繼續留在這了。”劉鳳子道。
諸葛先生卻搖了搖頭。
“示弱這種事,蕭道成是不屑於做的,他隻是想穩住我們罷了。”
“昨日京城傳書,檀僧信已在西來的路上。”
“玄武?”劉鳳子眉頭挑了挑。
“原來,檀僧信一直都在京城木葉寺修行,京城那邊打探得到的消息,檀僧信,乃是檀道濟之孫。”
劉鳳子的眉,皺了起來。
檀道濟,本朝開國軍神,隨高祖劉裕打天下的絕代名將,三十年間,平後秦,拒北魏,打下了赫赫聲威;無論南人北人,均以為前溯百年,軍略上無人能出其右;其所作《三十六計》,甫出世便被封為兵家圭臬。
高祖大行,少帝荒淫無道,檀道濟為劉氏江山計,廢少帝,迎立文帝。其後十數年,檀道濟為了劉宋江山嘔心瀝血,但終因功高蓋主,被文帝滅族。
檀家被滿門抄斬,唯獨道濟第七子檀邕之子檀儒,第八子檀演之子檀信活了下來。
檀信時年十四歲,為避禍入廬山修佛,法號僧信。其後文帝崩,劉駿誅劉劭,繼皇帝位,他才回到健康。
“據傳檀僧信乃法顯大師的隔代傳人,他得了法顯衣缽,修為非同小可,但最關鍵的是,陛下對他,執弟子之禮。”
劉鳳子笑了,她拍了拍諸葛先生的手背,溫言道:“既然他要來,我們走便是了,我向來不喜歡做虧本生意。”
檀僧信修為如何,夫妻倆並不關心,事實上這世上已沒什麽人的修為值得他們關心了,但他的帝師身份,卻讓這對幾乎無敵於天下的夫妻很忌憚。
無論因為什麽,都不值得拿整個諸葛家族去冒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