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似是故人來
石中人在笑。
是的,他在笑,跟他認識十五年,馮玄第一回看見他正經地笑。
——以前他笑得都不太正經。
“一直不明白,三元觀那些道士為何會讓他娶你為妻,見到你之後我就清楚了。”石中人道,“窈冥訣唯一的弱點,便是沒有內丹的人,用過之後會留下痕跡。”
這話讓宋蘆兒有些扭捏,卻讓馮玄很是好奇,他開口問道:“叔父,什麽是窈冥訣?”
“無相術之於窈冥訣,便如青雲梯之於青雲步。”
怪不得——馮玄頓時了然,怪不得方才他說宋蘆兒是十三鷹的人時,她會那麽生氣,若是有人看了他的截氣指就說他是皇帝的走狗他也一樣生氣。
“可這跟我娶蘆兒有何關係?”他還是沒明白。
“因為道士們升天之後,她能照顧你。”石中人一語雙關。
“她一直都很照顧我啊。”馮玄懵然。
“蠢蛋。”叔父表示不想與他說話。
“我蠢又不是一天兩天了。”馮玄理直氣壯。
“你為何還沒嫁給他?”石中人問宋蘆兒。
宋蘆兒:“……”
“我親手寫的婚書都不算數麽?”石中人看起來有些生氣。
“晚輩……”
“還是你擔心他沒法做一個好郎君?”
“不是……”
“那就趕緊成親。”石中人霸道地揮了揮手,“我想抱孫子。”
馮玄:“……”
宋蘆兒:“……”
“我隻能幫你到這了。”石中人對馮玄道。
馮玄:“……”
宋蘆兒:“前輩……那個……”
“你還想說什麽?”石中人道,“彩禮麽,三元觀有的是。”
“不是不是……”一向潑辣的宋蘆兒此時手足無措,她總算知道馮玄的厚臉皮是跟誰學的了。
“晚輩已然成過親,還有……還有個女兒,今年也十七歲了。”
“你當我瞎麽?”石中人鼻尖哼了哼,“還是以為我老了,比較好騙?”
他指著宋蘆兒,神色間頗為嚴厲,“你明明還是處子之身,成的哪門子親。”
“啊!”馮玄驚呆了。
宋蘆兒被人揭穿自己最大的秘密,心裏頓時亂成一團。
是的,她仍是處子。十五歲那年,父母的確幫她相中過一位少年豪傑入贅,也確實拜過堂,入過洞房,但那是假的,那位“少年豪傑”是老宋夫婦花錢雇的,在宋天佑被領養到家之後不久便“因病早逝”。
這件事無人知曉,宋蘆兒也就大意了——她的處子之身一般人看不出來,但像鬆陽子、石中人這樣的宗師人物,隻看她的氣脈運行就知道怎麽回事。
她身上的武功,依舊是童子功。
“你真元精純,氣息悠長穩定,呈純陰自滋之相,不是童子功是什麽。”
“你不願成親,是因為你練的武功吧?”石中人看著她,似乎她身上再沒什麽秘密,“這門武功若是能以童子之身修煉,威力會更大,卻也有很多缺陷。”
“其一,便是功力越深厚,脾氣越暴烈。”石中人轉頭問馮玄,“她這些年,是不是脾氣越來越差?”
“對對對!”馮玄忙不迭點頭,心想叔父真乃神人也。
宋蘆兒羞紅了臉。
“其二,傳你這門武功的人並未告訴你,這門武功與別的武功最大的不同,乃是若以童子之身修煉,進境會比別人慢得多,你隻想著童子之身威力會更大,卻沒注意到,你如今才五品境界。”
“你資質本來不錯,這門武功又乃絕品,若是早些成親,你如今至少是二品了。”
“晚輩……怎會如此!?”宋蘆兒不敢相信。
“你的父母未曾練過這門武功?”石中人問道。
“這門武學太過精深,自先曾祖母以後,宋家唯有晚輩才能入得門徑,是以先家君才允我不成親,以童子之身修煉。”
“胡鬧!”石中人重重一哼,“蠻修瞎練,若是你早些成親,九流之中怕是也有你一席之地。”
“這事兒鬧得。”馮玄開心地砸吧著嘴。
“你好似很激動的樣子?”石中人哪裏能不知道這廝心裏所想,順帶著嘲諷了他一番。
宋蘆兒的臉更紅了。
“成親吧,趁早。”石中人一錘定了音。
“可是,晚輩今年已三十有三。”宋蘆兒偷偷看了馮玄一眼。
“我觀你衝脈壯大,其中真元浩瀚如海,三十三歲,於你的壽數而言隻是少年而已,你與他若勤快些,便是天命之年,亦可添丁。”
“前輩你……”宋蘆兒想找個地縫。
“瞧您說的,叔父——”馮玄捂著臉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但此刻,石台之上的石中人卻忽然變了臉色,他的表情變得鄭重而嚴肅,隻聽他緩緩道:“我走之後,會把所有的東西都留給他,到時候你想要什麽,管他拿便是。”
馮玄聽著這話有些像遺言,頓時一怔。
但宋蘆兒聽了,卻有些發呆,她看著石台上那位打小就聽說的傳奇男子,陷入了一種極其複雜的情緒中,她似乎不知該怎麽回應,呆呆地看著他,嘴角囁嚅,卻什麽都說不出來。
“我隻有一個要求,或者,是我對你的請求。”石中人歎了一聲,道,“愛他,護他。”
馮玄覺得眼眶裏有什麽東西在拚命翻滾,意圖侵襲他的臉頰,摧毀他的情緒。
宋蘆兒使勁地抿了抿嘴唇,先前猶疑不定的眼神漸漸清明,她跪了下去,雙手交疊,貼於額頭,然後緩緩下叩。
“晚輩,遵命。”她說。
“受你這一拜,我可以放心將他交給你了。”石中人終於再度笑了起來。
“阿奴,你且出去,我有些話,要與宋娘子單獨說。”
馮玄看了看石中人,又瞅瞅宋蘆兒,沒從兩人臉上發現什麽奇怪的表情,惟其如此,他心裏的奇怪感覺反倒更濃——從剛進來時,他就覺得石中人與宋蘆兒似乎彼此熟識。
這感覺毫無來由,連他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他敢保證,石中人與宋蘆兒在今天以前絕沒見過麵。
但既然石中人開了口,也確定叔父大人對宋蘆兒沒什麽惡意,他也就樂得做個聽話的阿奴,於是行了個禮,就走出洞窟。
洞窟中,石中人久久地看著宋蘆兒。
“我聽說,你家四代居於五鳳鎮?”他忽然開口。
“自先曾祖母起,宋家就在五鳳鎮上。”
“怪不得!”石中人想了想,又道,“此前他與劉氏嫡子一場比鬥,我聽聞你借了一對護臂給他,幫他擋住了劉明致命一擊,他回來後與我聊起那對護臂,我覺得很熟悉,應是當年你曾祖母的舊物吧?那晚我讓小和尚下山去拿來我看看,誰知不湊巧,竟發生了那麽多事。”
宋蘆兒一怔。
原來那天慧心出現在店中,是為了那對護臂!
宋蘆兒躊躇一陣,最終深吸一口氣,解下背上包裹,捧著放到石桌之上。
“此乃宋氏祖傳,聽說是先曾祖母當年的戰甲,前輩與先曾祖母是同一時代的人,興許會認得。”
石中人看著那個包袱,半天沒有動,似乎在回憶什麽,卻又像是單純的出神。
過了很久,他才解開包袱,拿出那對護臂。
護臂通體銀白,以銀沙噴底,大體以銀片綴成鱗甲,而四邊,則以銀線勾勒了許多古樸花紋;那些鱗片似乎是活動的,輕輕一抖,就會微微張開,像極了潛龍騰淵,鱗爪飛揚。
看著護臂,石中人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神有些惘然,好像並不認得這對護臂,卻又好像認得,總之他就像個記憶有些衰退的老人,在努力尋找著與久遠過去之間的聯係。
他隨即露出失望的神情,似乎終於承認,敗給了歲月。
“我忘了很多事。”他說。
“當年我曾讓龍牙子幫我斬了前塵,龍牙子不肯,他說若是斬了前塵,我便成了沒有來處的人,人生無非來去,既無來處,便無歸路,若無歸路,我便會被困在這陰陽之間,無間之內,永世不得超生。”
“可後來,他拗不過我,仍是幫我斬了一些東西。”石中人抬頭看著宋蘆兒,喃喃地道,“可我忘了是什麽。”
他說這話時言語平緩,神情卻是惘然,跟平時完全不同。
“我想,那些東西,一定跟這對護臂有關,因為……”石中人再次把目光投在那對銀白護臂上,“我的心中,有些難過。”
“前輩……”
“我要想些事情,你走吧,將這護臂一起帶走。”石中人揮了揮手。
宋蘆兒上前收起護臂,又躬身行了一禮,緩緩退出石窟。
臨走進洞口前,石中人又叫住了她。
“你曾祖母叫甚名諱?”
“先曾祖母複姓司馬,諱神愛。”說完這話,宋蘆兒便點燃蠟燭,走進山洞。
而洞窟之中,石中人卻失了神。
“司馬……神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