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五章 收養(二更合一)
五百九十
平生第一次,我感覺到了坐立難安的滋味。
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認認真真地聽著戲文裏麵的說辭,表情嚴肅的就像是學堂裏麵最刻板的老學究一樣。
我好幾次想要開口打斷那少女,讓她換個戲曲唱,可我使眼色時的眼皮子都抽筋了,那女子還在咿咿呀呀,絲毫不停歇。
最後,我想了個法子,用手臂撐著下巴,閉上眼——裝醉。
五百九十一
秀城此時正在飄雪,城裏城外一片白衣素裹。
宋二爺一身寒霜地走了進來,拍了拍披風上的積雪,這個家他已經很長時間沒有回來了,若不是老爺子昨天托人特意叫他一定要回來,他是萬不會主動踏入家門一步的。
進了正堂之後,他就見老爺子,老夫人與其他家眷正在席上坐著,菜已經沒有冒熱氣了,一看就知道都在等著他。
“稀客呀,咳咳咳,”老爺子陰陽怪氣的說道,用下巴點了點席上離他最遠的位置,“快坐吧,真是貴人多忘事,昨兒個都告訴你什麽時候開席了,今天還能叫我們等這麽久。”
宋二爺被說的有些來氣,看了一眼桌上的其他人,誰都沒有站出來替他說句公道話,包括他的夫人與兒女……他心知這些年來自己的所作所為惹得母子幾個對他怨聲載道,於是壓著火氣,不願意在此將臉皮撕破,把手裏麵的賀禮推到了桌子上,臉上掛笑:“外麵下著雪馬車打滑,便一直走不快,讓您等我真是兒子的錯,咱們快開席吧!”
“是呀,爹,二哥他忙著呢,哪裏能像咱們清閑的在家裏麵等他吃飯?”三夫人嘴上說的話似乎是為他請罪,實則句句戳在了心口上。
家裏麵誰人不知誰人不曉,老爺子和宋二爺這些年來為了爭奪族長印章全鬧的家犬不寧?
宋二爺皮笑肉不笑的看了三夫人一眼,冷笑,“女子還是賢德為好,我們之間的事兒你就不要再摻和了。”
三夫人被說了也不惱,扭頭對二夫人道:“姐姐,您怎麽也不多說句話?都這麽長時間不見麵了。”
“這席宴都涼了,”二夫人不答,扭頭對身邊的下人道:“再一桌新的來吧。”
“……哼。”
安靜中,不知道是誰傳來了一聲冷哼。
五百九十二
自那日在酒樓大人無意中聽到了智取三郎後,回來他就命下人把我小書房裏麵有關這類的書都要了去。
其實一開始當我發現這件事情是指鹿為馬後雖然也覺得奇怪,但看著他名聲一日日的起來,還是跟著份自豪在裏麵,所以便任由事態繼續發展下去。
然而冷靜下來之後,我便發現此事有諸多的不妙,因為這份虛榮是建立在別人的功勞之上,真要是被人追根究底起來,縱使這件事情大人從頭到尾都沒有參與,也會被人冠以沽名釣譽的稱號。
所以我原本以為他把所有的戲詞看過一遍之後,應該會非常生氣,沉幾天臉色。
然而並沒有。
但是就像是沒有發現這件事情最根本的原因一樣,每日照常公差,偶爾陪著我去見母親。
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發現智取三郎這部戲本在京都地界的書齋裏居然找不到了,我才發現大人背地裏究竟做了多少。
五百九十三
深冬。
街上開始放鞭炮,小娃子也走出來熱熱鬧鬧的討喜糖,我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揉揉惺忪的睡眼,強撐著精神看下人將食盒擺在了桌子上。
今兒個天沒亮我就醒了過來,盯著下人準備這一桌的年夜飯,涼菜,熱菜,燜菜,羹湯,今年過年家裏麵並沒有擺宴,大人與我商量之後,決定請泰安公主到家中一敘,我知道他這是故意在給我麵子,感念他的好,更加盡心竭力。
不知道什麽時候,元寶走到我的身邊,拽了拽我的衣袖,道:“夫人您若是困了的話,就進屋休息吧,這邊兒有瑪瑙姐姐呢,不會出事兒的。”
我拍了拍他的頭,笑道:“別什麽事情都推給你瑪瑙姐姐做,今兒個讀的書都背完了嗎?”
夫子因為過年的關係,三日前店離家回鄉了,大人這幾日也歇在家裏麵,於是日日將之前夫子教他的東西拿出來溫習。
一談到和筆墨有關的事情,大人便極為嚴格,和往日模樣判若兩人,當年他和宋煙成之所以感情鬧成那般不可挽回的地步,大部分都來源於此,所以當他第一次跟我說想要主動教元寶念書的時候,我心裏麵極為忐忑,生怕他把元寶給逼得太狠了。
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元寶平時看著乖乖巧巧的一團,性子極為堅忍,並且對大人有一種盲目崇拜的情緒,他說什麽便做什麽,到最後連夫子說的都不大相信了。
我盯了幾日後,發現兩個人之間處的居然還挺好的,於是便放手讓他們兩個自己相處了,並沒有過多詢問。
果不其然,在我說到了念書之後,元寶立刻臉上掛上了按耐不住的自豪:“今個老爺還誇我念書念的好呢!照這麽下去,我就可以寫詩了。”
我聽不明白寫詩跟寫文之間到底有什麽區別,於是哄道:“元寶可真厲害,這麽聰明了嗎?看來再過幾年大人都沒有辦法教你了。”
“才不會呢,老爺學的可比我多多了,他說的我什麽都聽不懂,老爺說再過二十年,我才能追上他……二十年,那可多久啊。”元寶說到後來變苦了一張臉,自己嘟嘟囔囔著。
我算了一下元寶的年紀,確實,二十年都夠頂的上兩個他了,別摸著他的頭,安慰道:“沒事兒,你這邊再加把勁兒,說不定沒幾年就能夠做到了。”
我們兩個人正說著話,就聽身邊兒有一個聲音傳來:“都說什麽呢?”
回頭,隻見大人從屏風走出來,身上的袖子還帶著墨點子,他臉上帶笑,輕輕拍了一下元寶的肩膀:“我說怎麽一眨眼,你這小子就找不著了呢,原來跑你母親這裏撒嬌來了。”
五百九十四
有那麽一瞬間,我甚至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的問道:“大人您說什麽?”
男子看了我一眼,笑而不答,對元寶問道:“你還沒有告訴你母親這件事嗎?”
元寶不好意思的低下了頭,把臉埋在我的裙子裏麵,小聲說道:“老爺說……”
他的聲音實在是太小了,我並沒有聽清,便蹲下了身子又問了一遍:“你剛剛說什麽?”
其實我已經猜出來,他們兩個人之間打的是什麽謎語了,純粹就是為了逗元寶一下而已。
元寶的小臉紅彤彤的,“老爺說:要把我收為養子……”
“這時候還叫我老爺嗎?”大人笑問。
“可不是嘛,”我心中的大石總算是落了地,這麽長時間以來,大人對元寶的態度一直讓我琢磨不清,不知道他究竟是怎麽想的,今天有了句實話,我也可以放心了,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你該改口叫爹了,來,叫一聲。”
“……爹。”
“乖。”
我看著自己眼前的這父慈子孝的樣子,恍然間又想起了曾經最不堪的那一段回憶。
說不定老天爺都是公平的,因為我曾經的那般痛苦,所以今生才能碰到這麽好的人。
我在元寶的臉上親了一下,站起身來,在大人的臉上親了一口,喜滋滋地說道:“你們餓沒餓,桌上熱著奶羹,咱們先墊一口,等晚上母親來了再大吃一頓!”
“好!”
元寶大聲的回答,大人也笑看著我,溫柔道:“沒關係,我屋子裏麵還有糕點呢,倒是你,別累著了。”
“這有什麽的呀。”
“哦,對了,”大人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一樣,“明天可能楊先生要來家裏一趟,你也不用準備什麽好酒好菜,到時候正常吃喝就行。”
“需要我陪席嗎?”我想著他說的楊先生到底是誰,掃了一遍可能的人選之後,詫異的問道:“莫不是楊宰相?”
“對。”大人隨口回了一句之後,便牽起元寶的手,兩個人決定回書房裏麵再練一會兒字。
“您等等!”我連忙叫住了他,心裏麵宛若波濤洶湧,即使我在如何的糊塗,也知道那人不是什麽阿貓阿狗,而是堂堂的一朝宰相,大人怎麽能用這麽簡單的語氣就告訴我楊宰相要來家裏麵呢!?
——天呐,他居然還告訴我不用特意準備一桌飯菜!
早知道楊宰相來的話,我七天前就開始研究起宴席準備什麽了!
“怎麽了?還有什麽事兒嗎?”大人疑惑地回頭。
“您先把楊宰相有什麽忌口,犯什麽忌諱,平日的喜好,還有他是個什麽性格的人,通通和我說一遍!”我飛快的說的。
“……”這下子換成大人用困惑不解的眼神看著我了。
五百九十五
夕陽還沒有落下的時候,母親就來了。
原本我以為她見著了我定然是嬉笑眉開的,誰知道轎簾子打開,我便見了她愁容滿麵,明顯不是一副過年應該有的氣色。
“母親,您這是怎麽了?”我走上前拉住了她的手。
“進屋再說吧。”母親歎了一口氣,見大人也走上前來扶她,便一左一右的拉著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往正堂裏麵走去。
桌上的飯菜正熱著,我是掐著時間等她來才上桌的,隻是看母親這副模樣,我也沒敢叫旁邊的戲班子上場,率先問:“您有話就直說吧,這麽抻著,真讓人等得心焦。”
她看了我一眼,搖了搖頭:”“唉,咱們家那位大人……說不定熬不過幾年了。”母親歎息道。
“您說的莫不是……”我不可置信的問道:“怎麽會呢,這些年不是身子骨都挺好的嗎?”萬歲爺居然快死了?
“我也不知道具體是怎麽回事,聽說……咳咳,”他使了個眼色,於是我們兩個人便都知道她這件事是聽誰說的了,繼續道:“已經確診了,最長不超過兩年,姑爺,你可要做好打算。”
宋大人點了點頭,“母親你放心吧,我一定會照顧好欣兒的。”
“哎。”母親直到此時才露出了今晚唯一的一個笑容。
五百九十六
宴席的諸多瑣碎事就不說了,等所有人離席後,我將母親送上轎子,回屋就看見大人正在小書房裏麵點燈熬蠟。
我走上前去幫他磨墨,萬沒想到母親今兒個一來就帶了這麽大的個消息,都說一朝天子一朝臣,我怕大人會因此而受牽連。
“您什麽時候睡?別熬花了眼睛。”我叮囑道。
“馬上了,寫完這封信就可以。”大人筆走龍蛇,幾頁紙飛快地就被他寫完了,我為了避嫌,從頭到尾都沒有看他寫的到底是什麽,等他最後將信紙封好之後才問:“您說我要不要避避風頭?”
“嗯……何出此言?”
我歎息道:“你也知道母親這泰安公主的名聲就是個封號,我都這般歲數了,還沒有個郡主的稱號給我,就可知皇家的人有多麽吝嗇。
他們現在能夠容忍我們母女二人的存在,不過就是因著上麵還有萬歲爺頂著,等什麽時候換了個人,說不定會拿薑皇後開刀。”
“你說的倒是有道理,”大人嚴肅的點了點頭,正當我以為他會和我商量起什麽時候離開京都時,男子突然間笑了起來:“不過你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放心吧,爺保得住你。”
五百九十七
在宮裏的時候,寶姑姑天天和我說楊宰相是一個多麽偉大的人,再加上此人大名豪的名稱,所以我印象中楊宰相是一個和大人不相上下的正直之人。
然而見到真人之後,令我大失所望。
首先就不說此人的五短身材與一把白黑相間的胡子,但就是氣度上也看得出功利性太強。
他從頭到尾宴席上都沒有說大人的一句好話,反而時時威脅,時時告誡,這頓飯吃的就宛若鴻門宴一般,因為我渾身上下都不舒服。
在這種詭異一起張的氣氛當中,年終於過完了,到了元和二十九年。
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