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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謹修跟韓念初走進去,隔著一道大理石山水屏風,蒼老的罵聲清晰地傳入耳內,“她哪天頭不痛,回來過個年頭就痛了……你見她逛街打牌花錢如流水的時候頭痛過嗎……”


  一個圓潤溫柔的中年女聲安撫地說道:“大嫂應該不是故意的。”


  “她不是故意的,那是我故意冤枉她?”


  中年女聲不搭腔了。


  韓念初跟在何謹修身後,打量這套房子,仿佛時空回溯,到了一個遍地黃金卻沒有任何科技的年代,房間裏一桌一椅,一個物件都是古董鑒賞品。


  繞過屏風,床邊的那部輪椅大概是整間屋子裏唯一一個現代化物品。


  輪椅靠窗,坐著一個頭發雪白的老人。她的頭發梳得整整齊齊,低低地綰了個髻,穿著一件樸素的黑色棉料外衣,最頂上的一顆紐扣嚴謹地扣緊,她的麵容滄桑中透出一股文雅之氣,目光透過打開的百葉窗,落在外麵的草坪。


  輪椅旁邊的扶手椅上,坐著一個跟何太太差不多年紀的婦女,臉上顯出平靜和藹的神情。


  “奶奶!姑姑!”何謹修叫道。


  老年人轉過頭來,臉上剛露出笑容,馬上就消失了。整張臉繃緊,皺眉道:“你不是去看你媽了嗎?”


  “看一眼就下來了。”何謹修蹲在老人的膝蓋前說。


  姑姑站起來,把椅子讓給他。


  “我不坐。”何謹修笑著說完,拉了韓念初上前,“這是我女朋友。”


  老年人這才仰頭,將韓念初從頭到腳,用嚴苛的眼光審視了一遍,眉頭皺得更緊,“這臉長得一點不喜慶。”


  “……”


  韓念初不知道喜慶是什麽樣子,硬擠出一個喜氣洋洋的笑。


  “這孩子傻笑什麽?”奶奶說,“高得跟竹竿兒似的。”


  韓念初收起笑容,麵無表情地杵在一旁。


  “你垮個臉什麽意思?”奶奶氣怒道,“是對我不滿啊?”


  “我不笑就是這個樣子,”韓念初說,“沒有對您不滿。”


  “要是對您不滿,她早走了。”何謹修補充說,“她可玩不來那些虛的。”


  “哪來的傻丫頭?”奶奶問何謹修,“你不會是街上撿了個傻子回來應付我吧?”


  何謹修樂了,“別說撿了,您知道現在多少人在公司門口打轉,想下手明搶嗎?”


  “以他那敗家的性格,”韓念初說出心裏對何謹修真實的看法,“要撿也撿不到我。”


  何謹修還沒說話,後腦勺挨了奶奶一巴掌,“你又給我敗家了?”


  “我沒有!”


  “呃,他還好……”韓念初見他被揍了,昧不昧心不重要,轉而幫他遮掩。


  “從小我就跟你講,你不能學你媽娘家那些壞毛病。”奶奶說道,“你爺爺是碼頭工人,工廠學徒,走街串巷賣貨,一身又一身汗水攢下的家業。”


  老人家在熏暖的陽光下開始講古。“你奶奶家雖然是讀書識理的人家。可在那個年代,讀書有什麽用?路上餓兩三天,水都喝不上,你爺爺半個饅頭救了我們一家……”


  這是何謹修從小到大聽得耳朵起繭子的故事,用來教育他跟江岷,不能忘記何家的立家之本。爺爺不撓不屈,勤勞苦作才有了後來的何家,他們不能丟失了爺爺那錚錚鐵骨的精神。


  他聽了太多遍,倒背如流。


  韓念初卻被吸引了,蹲在他旁邊,津津有味地聽起來。


  “……就是你爺爺有錢以後,我們還吃了半年的粥湯鹹菜。錢鎖在櫃子裏不敢花,怕哪天又跟以前一樣,連粥湯鹹菜都沒得吃……”


  “換我,我也不敢。”韓念初插嘴說道。


  奶奶臉一沉,不高興地說:“你這樣沒吃過苦沒挨過餓的年輕人懂什麽?”


  “大學時我也吃過一個月饅頭,喝食堂免費的湯,當時誰請我吃飯我都會去。”韓念初蹲得腿麻了,腿一伸坐在地板上,“後來就算不缺錢了,誰請我吃飯我還是會去,不去我就難受。”


  何謹修驚訝地轉過臉望著她,這就是她愛蹭飯的原因?


  “那也比我們那時候好,還有饅頭鹹菜。”奶奶說著,“我像你上大學那麽大的時候,懷著謹修的二伯父,每天喝半碗清水粥,還要彎著腰給人家洗一大盆衣服。那時他大伯父腦炎已經沒了,二伯父也沒有保住。”


  韓念初了然地點點頭,就說哪有什麽香火不旺的說法,都是窮苦造成的。


  她看向眼前端坐的老人,即使坐的是輪椅,身軀依然挺得筆直,仿佛衰老也不能奪去她的力量,那曾與苦難抗衡的強大力量。


  這是個可敬的老人。


  “但日子會越來越好的,”韓念初抓起膝蓋上那隻枯瘦的手,仰起臉對奶奶說道,“等公司的產品做出來,第一個給您這房間裝上。以後您不管是開燈關燈,開窗關窗,叫人進來伺候,吩咐一聲,它就馬上給您做到。您要是想阿謹了,連電話都不用拿,說一聲,它就幫您打電話了或者接視頻了。”


  奶奶冷哼一聲,“我才不信。”


  “是真的,”何謹修說道,“阿念能讓機器聽懂人說的話。”


  “就算是真的,這個產品誰買啊?”奶奶執拗地說,“開燈關燈不就是順手的事麽?”


  “……”韓念初想了想,“您說得有道理。”


  奶奶雖然不接受,神色卻有了些微的變化,“聽起來,你是個有本事的孩子,”她又瞥向何謹修,半是出神,半是悵惘地說道,“果然是吃過苦就有出息,謹修他爺爺……”


  老人家又開始講古。


  何謹修本來想找個借口帶韓念初離開,卻見她抱著膝蓋,坐在奶奶的腿邊,靜靜地聽著,他也就沒動,跟她一起坐在地板上。


  這是他成年後,頭一次完整地聽完一遍爺爺的故事。


  正午時分,太陽終於衝破雲層,灑在窗外的枝葉間,灑在窗前的地板上,老人的麵容在陽光裏沉靜詳和。


  姑姑走進來,看到兩個小輩坐在地板上,繞在老人膝前,有說有笑,從早起就提著的心,這才放了回去。


  她露出笑容,“吃飯了!”說著推著輪椅往外走。


  何謹修跟韓念初從地板上爬起來,跟在她們身後去餐廳。


  何父何太太坐在長桌一邊,何謹修和姑姑攙著奶奶在首座坐下,才帶著韓念初在何太太旁邊坐下,江岷和姑姑坐在對麵,方便照顧奶奶。


  奶奶瞥了一眼何太太,“頭不疼了?”


  何太太彎著背,謹慎小心地回道:“不疼了。”


  “雖然是過節,也別管那些忌諱,該去看病還得去看。”


  何太太的頭垂下來,“我沒事。”


  何父輕咳一聲,用勺子挖下魚腹的肉,盛到母親的碗中,又雙手捧起筷子,恭敬地放到她手上,“您嚐嚐。”


  姑姑揭開湯盅的蓋子,妥貼地放入匙羹,“先喝點湯。”


  韓念初望著中間那個前半生受盡磨難的老人,子孫在側,殷勤備至,心裏產生了一種強烈的向往——


  她想,所謂的善終就是這樣吧。


  人生的每一天,應該是在深夜醒來時耳畔均勻的呼吸聲;是早晨睜眼見到的溫柔笑容;是在飄著樹葉清香的林間攜手;是粗茶淡飯時夾到她碗中的菜;是睡前燈下無聲的閱讀。


  她在桌下,摸到何謹修的手,輕輕握住。


  她的人生目標在這一刻改變,不要做出一個能分析人類情感的機器人來陪伴她。


  她希望握著的這隻手的主人,能一直陪著她。


  他轉過臉,給她一個溫柔的微笑,隨即便翻過她的掌心,十指交錯扣緊。


  “丫頭,還沒問你叫什麽?”奶奶喝了兩口湯,輕輕拭了拭嘴角,坐直了問。


  “韓念初。”何謹修說道。


  “多大了?”


  “23歲。”


  “比謹修小4歲。”奶奶說著話,放下筷子,“我吃好了,你吃完後再來陪我聊會兒。”


  她的身子一側,姑姑急忙起身,與何父攙扶她到輪椅上,由姑姑推著離開了餐廳。


  她一走,韓念初低頭專心地吃飯,嘴裏塞著滿滿的飯菜,粗略地嚼了幾口就咽下去。


  何謹修見狀笑道:“慢慢吃,晚點去,奶奶又不會怪你。”


  “是我想去,”韓念初嘴裏嚼著食物,含混地說道。


  何太太看她的樣子,皺緊眉頭訓斥,“飯咽下去再說話!”


  何謹修的臉垮下來,“媽!”


  韓念初卻全不在意,把嘴裏的飯菜都咽下去後,才說道:“我記住了。”說完把碗裏的飯吃完,就站起來說,“我吃好了。”


  她飛快地離開了餐廳。


  “真有心眼兒,知道該巴結誰。”何太太瞪著韓念初的背影說。


  何謹修生氣地說道:“巴結奶奶難道不對嗎?”


  何太太摔了筷子,她就是不會巴結,不會投其所好,所以才跟婆婆不合。


  “你怎麽回事?別說我還沒同意,就是我同意了,她進了這門,我說她兩句還不能了?”


  “您同不同意那是您的事,”何謹修說,“我跟她怎麽樣是我的事,大家最好互不幹涉。”


  說完,他放下筷子就要走。


  “坐下!”何父喝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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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別鐵齒啊,小度小愛輪流使喚了幾年,哪天斷個網停個電,再沒覺得去按個開關是順手的事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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