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章 惆悵難言
白仙檸在魔湖島時,常聽族人提及一件奇事。說是祖母一生並無婚配嫁娶之事,乃是個無子無女一心撲在葯事上的漠世女醫者,卻在八年前突然得來個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孫女,這孫女便是白仙檸。
這件天大的奇事引得魔湖族人上下沸騰了好些年,至今仍為之津津樂道。
魔湖雖有遼域萬里,但島上居民至多不過上萬眾,族人左右脫離不開這座孤島,便是挨家挨戶的按人頭數過去,不出幾日也就數就到頭了。
誰家婚娶,誰家生子,族譜都有詳盡載錄,凡有出世的嬰孩,人人都有出處,唯她是個例外,好似憑空冒出來的一般,來歷頗為蹊蹺。
她從前也曾較真的質疑過自己的身世,但祖母她老人家從不將這件事攤開來與她討論,每每告誡她說:「休聽那些人胡言亂語,你將來是要從醫的,思想要嚴謹,不是胎生娘養來的,難道是從石頭縫裡蹦出來的不成?」
她不是個喜好探究八卦的性子,彼時覺得祖母說的極有道理,族人添油加醋將這件事說的玄之又玄,自是不可信,時日久了,她也就沒再放在心上。
雖然祖母並未告訴過她父母的去路,但魔湖島獨立存在於世,既與外界無往來,想必不曾有拋下她一走了之的橋段發生,祖母不肯明說,她只得暗自揣測。
依照她揣測多年的結論來看,許是她那未曾謀面的父母是薄命人,壯年不幸,臨終託孤給醫仙祖。劇本中這樣的橋段似乎不少,祖母不肯說,定是受不得刺激,說不得的傷心事,她內心深處亦沒什麼過不去的情感羈絆,便滿心善解人意的從未問及過此間隱秘。
便是當初她自胖丁口中聽來醫仙祖轉世復生的消息,也至始至終不曾往自己頭上聯想過,因她本能以為,醫仙祖的轉世之身定是個年輕貌美的成年女子才對。竟一星半點也沒懷疑過白枍神出現在魔湖島是為自己而來。
祖母曾囑咐過她一句話,說她生來體質敏感,碰不得延壽類葯植,萬不可誤食,她從前當是件尋常小事,嬉笑道:「生而有命,我輩沒有醫仙祖那番奇遇,因而不敢追求虛妄」。
彼時,她切實以為醫仙祖是存在於遙遠傳說中的人物。後來祖母便給了她那瓶百年丹,說是若能照著丹方把其中與她體質相衝的成分重新調配,而力求藥效不減,興許就可以給她服用了。
她從前不大明白,祖母她老人家為什麼對丟失百年丹那件事耿耿於懷,單以為是她老人家思想迂腐所致,如今靈台卻是一下子通透了。
祖母多年研葯,並非單純是為追求醫道上的辟新,應是為改變她的特殊體質。
依照白枍神所說,她體內的魂魄並不完整,必須在十八歲前完成合魂術方算渡過第一道重坎,否則她的肉體將會以不可逆轉之勢消亡,再無復生的可能。是以,她現下的生命實則與醫仙祖係為一體。
她是白枍神設計而生的仙魂結晶,在他的規則制度下,不論她是否情願,想要活命,都必須由他為自己施展合魂術。
她這些年活的多少有些糊塗,尚且記得首次聽說醫仙祖重生之身存在這件事時,她滿腦的驚訝,滿腦的羨慕,她被白枍神對情之一事的執著與付出深深感動著,但如今自己突然從一個跟隨在側的路人甲變成他白枍神的重生愛妻時,這份感覺竟變得有些奇怪起來。
因想到他從前對她所有的照顧,皆因她是他計劃內的產物,便覺的心口莫名寒冷。
自打他出現后,好似給她心坎上投下一條通往聖地的道路,她以為這條路是專屬於自己的,如論如何,這份感情是屬於她的,倘若她想要守護,定是有能力守護一輩子的。
然時至今日才突然發現,她的感覺其實只是一種錯覺,因她並不屬於自己,她的身體是醫仙祖的,她的靈魂是白枍神的,她八年積累的所思所想,小心翼翼珍藏的小心思似乎都是假的。此番是我非我的迷茫心境或許要繞幾個彎子才稍能理解半分。
總之對她來說,並非是個好消息。她初聽來這個消息,並不似自己所說的,有能力抽絲剝繭將它分析一遍,當是時,腦中轟然一響,瞬間有種失去自我,失去所有思覺的無力感。
她自問一時半會,不曉得該以怎樣一種姿態來面對白枍神。
她是幽夢,亦或者白仙檸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本身並不具備從前那些古老的記憶,倘若他一直以來只將她看成是幽夢,而非是白仙檸,那麼,此時的她在他面前便始終是個透明人。
她企圖將自己的感情與幽夢分開,而他卻極力想要將她們合二為一,這份心境上的懸殊差距造成了一定程度上的思想隔閡。
因而,她避了三個月不曾見他。
過去三月,她漸漸適應了冥皇宮的境況,雖是個黑燈瞎火的光景,各殿廊卻也有那明燈輔照,陰暗歸陰暗些,久不見天日也就成了習慣,若是刻意忘記她的來路,心裡也能自在些。
房內的宮娥被她遣走七個,僅餘下個陪伴消遣的,名叫青桐,固然青桐平日里頗為安靜,倒是能圖個耳根清凈,是以,留她在房內做些瑣事。
白枍神自打在院里種下那些葯植,已連續給她送了三個月的養魂湯。
她不肯見他,日日聽得青銅在耳邊絮叨:「姑娘,白先生給您送葯來了」。
「白先生在外面守了兩個時辰」。
「白先生對您真好」。
據說那日白枍神在殿前施術取回了幽夢被吞噬的半成魂魄,但同時也體恤那隻龍貓修行不易,終是將她放了,並未傷其性命。
幽夢這縷魂魄雖只被咬去半成,但對於歷劫萬年才凝聚而成的靈體卻萬分致命,且因沾染了邪修的污穢之氣,必要凈化九九八十一日,待重新凝結成形,方能啟用合魂術。
瞧著眼下也就剩下不足十年的光景,除去給她熬制養魂湯,他日日還要往返一遭千層寒室,去施展那凈魂術。想來近萬年,他為溫養她的這三道魂魄,沒少受累,想到此,她的心免不了又要鬆動一分。
她守在房裡抄了三個月經書,偶爾心裡也想些別的,想起他卻是最多的,便是從前做的那個夢,有一日她也終於夢到了實處。
夢裡,她翻下雲頭來,瞧得分外清楚,正是被白枍神抱在懷裡,而後便是得他啟發,製成了那瓶百年丹。
她未曾清修玄道術,沒有飛升神域的造化,曾研的那瓶葯實則是為能夠多陪伴他百年,她將這多出來的百年計劃制定的十分完善,卻也不曉得中間生了什麼變故,一夜間與他天人永隔,那份撕心裂肺的苦楚細緻入微。
即便是個流水般的夢境,一覺醒來已教她淚流滿面,那一刻,她突然有所頓悟。
這日,青桐端來兩套典雅的行頭站在面前,歡歡喜喜與她道:「姑娘,今日是大日子,白先生知您吃不慣這裡的食物,也穿不慣這裡的衣裳,特地自外界運回好些東西,我為您備下兩套新穎款式,您快些過來選選」。
白仙檸埋首在案台前看書,無甚興趣的問了一聲:「今是什麼節日?」
她近日迷上了佛理法道,讓青桐將幽冥域司文的藏籍給她替換著搬來翻看,因這段時間孤寂,旁來無事,她竟也能將那晦澀難懂的佛門法學看的津津樂道。
青桐將服飾擱在她面前,開懷道:「今日是結夏安居的最後一日,幽冥眾生修徳圓滿者,或判往生,或飛升正道,滿釋者可去世間探親訪友,乃是鬼域的往生節」。
白仙檸思慮良久,方才明白青桐所說的大日子,正是世間人所說的七月半中元日,聽說這日世間大道鬼影重重,場面甚是壯觀,逐生出一絲好奇心道:「往常我在世間,遇上節日少不得祭祖拜先,禮儀十分繁多,在這裡可有什麼說道?」
青桐回道:「幽冥域乃惡鬼獄,便如世間的刑牢那般,縱使修的圓滿,也要等到每年這一日才可獲釋得自由,或有功過相抵扣者,亦可得到重新量刑的機會,但並非所有鬼道都會自鬼門關湧入世間,尚在服刑的惡鬼絕無資格,都是些修徳圓滿之魂,此去世間,是與原世親人做最後告別,回來后便要轉入六道輪迴」。
青桐眉梢帶笑,悄悄望她一眼續道:「皇主逢年大擺宮筵,賀徳四殿王臣,禮樂十分隆重,而今日又格外隆盛,因白先生是宮廷貴客,皇主要以十分禮數盛宴款待,所以才特遣奴婢給您盛裝打扮一番,不知您是否願意隨同白先生前去赴宴?」
白仙檸愣了愣,思來她已有三月不曾見他了,那件事其實她已經釋然了,但因心中情怯,時日越長,越不曉得該怎樣解除心頭這道隔閡,她實則也很是惆悵難言。
青桐幽嘆一聲開解道:「這些日子您不曾出門,白先生日日候在門外,一守便是幾個時辰,似他這般溫善博愛,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獨守一位姑娘的男子,青桐從不曾見過,過往所見的,皆是些百花叢中流連忘返,失情失意的碌碌之輩,倘若生平有幸遇見白先生這樣情志堅定的仙人,青銅愚見,與他鬧情緒,乃是一種罪過」。
白仙檸彷彿如夢初醒,思覺猛然震悟。
目光移至一支寶藍色鑲玉朱釵上,伸手緩緩將它戴在青桐頭上,笑道:「我尚且年幼,即是得來這些衣裳也全然穿不出個嬌美意境,這支朱釵雕琢甚是精美,你戴著卻恰到好處」。
青桐慌忙伏地道:「姑娘萬萬使不得,冥皇宮制度森嚴,奴婢的身份自是配不上這朱釵的分量,且又是陽世之物,奴婢不敢隨意佩戴」。
白仙檸釋然輕笑,伸手欲扶她起來,手指伸出去忽地僵了僵,挪至一套綠袖衣裙上觸了觸道:「你我有緣,我早晚要離開這裡,你自當是留個紀念也好,諾,我便穿這一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