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嘭嘭嘭……」
「我家不是有門鈴嗎?」凌岳輕聲嘀咕著,打開門。
「是凌岳嗎?」一個穿著紅色制服的年輕人站在門口,直愣愣地盯著凌岳。
「是的,有我的包裹是嗎?」凌岳問。
「麻煩你在這邊簽個字。」年輕人遞給他一支筆和一張快遞單。
凌岳簽完字后,年輕人遞給了他一個小紙箱子。凌岳道謝之後,輕輕關上門。
包裹打開后,是兩個本子。
第一個本子滿是凌岳看不懂的塗鴉,凌岳接著翻開了第二個本子,本子上被半新的書皮包裹著,看得出包裹書皮的人技藝生疏,包裝的書皮並沒有整理得有多好,邊角處更是對不齊,零零散散地讓人看著煩躁。
凌軍——1982
父親?他寫的?凌岳打開筆記,筆記開始於7月。 -
1982年7月
方家今天來人了,春(方姨)之前跟我提這件事了,我並沒有什麼所謂。阿媽並不希望我拿,阿媽想讓我去讀大學,我成績夠上。大哥行船補貼了家用好幾年,二哥走方家那做事已年半,都不願意接手,只有我來了。 -
第一次用時言,感覺還好,沒有阿媽說的那麼誇張,阿媽看到我出來並不開心。她一把拉住我,叫我以後不要在她面前用時言。 -
1982年8月
春讓我學開車,她還專門從方家調來一輛車,叫我在青壁山路上跟著老李學。老李脾氣很大,日日抓著我練。 -
1982年10月
今日我正式去平城市市局上班,市局裡就我同豐哥上班,豐哥已經幹了兩年了。他同我講,木市長人幾好,後生仔沒架勢,但是不講白話,局裡專門找我上班。豐哥講普通話講得不如我,木市長見過我之後就點頭了。豐哥轉去了王書記處,豐哥人玩得開,識得的人不少,帶我認了一圈。 -
今日豐哥請假,我車王書記去隔壁慶灣市,見到紀市長和梁書記。王書記一路上同我吹水,我笑著聽完。我想同他們的司機打個招呼,他們的司機連招呼都不打轉頭就走。我回平城之後同豐哥講,豐哥話那個司機一向這樣,沒禮貌,脾氣大。 -
春看起來心不在焉,我同她講了昨晚的事,她一點反應都沒。我以為她起碼會讓我留意王書記,她說不需要。我不知為什麼。木市長今天又是十一二點回去,我看到也覺得好累。 -
1982年11月
木市長今日開起來十分不開心,從辦公樓出來的時候連招呼也沒打,直衝沖地去了街上。我後來打了好幾次電話入木市長家,木市長母親在樓下找回了他。 -
豐哥同我講回來的時候吵了好大一架,面子都扯破了,隔壁的科室連話都不敢說一句。 -
春今日同我講方家可能要搬家了。我很意外,我以為方家會一直都在平城。我今天送了一些東西到木市長家,老夫人同木市長一樣,幾好人,還讓我喝了杯茶才走。 -
1982年12月
今年年終收尾得很不順利,豐哥說今年很多指標都不是很好看。木市長的眉頭在這幾天就沒有解開過。 -
1984年1月
方家最終還是搬了。木市長同紀市長談過後,將平沙口和李慶鎮劃歸慶灣市。會後連王書記請的飯都沒吃就讓我車他會家了。阿媽聽到我講這件事,覺得好奇怪,問我為什麼。我說我不知。 -
1984年2月
春來拜年,阿媽越來越不中意她,今年春來,阿媽一句話不講。只有阿爸同大哥在應酬,阿爸同大哥送春走的時候,阿媽拉住我,叫我一定要離春遠一些。 -
我見了春一面,春說要我去一趟。我不是很想,但是春堅持讓我去。 -
初十,木市長打電話給我,要緊急去一趟塘中。我去到-
春今日天不亮就來找我,讓我走了好幾趟,但都沒有接過,春看起來很灰心,她說慶灣…… -
1984年3月
金書記接手王書記的事。我打電話給春,春讓我小心。 -
木市長最近精神越來越差,有時候我叫他,他都反應不過來,我好擔心,我勸他早點回家。我打電話給春,春沒說什麼。 -
1984年7月
我試了好多遍,完全沒用。春看起來比我還累,我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什麼。阿媽折了金銀,我去廟裡燒了。我第一次看到春哭。真折墮(造孽)。我估計春這次是要真的要走了。 -
1984年11月
塘口和沙西里也規劃到慶灣市了。 -
94.5
阿媽對張富萍沒什麼意見,富萍的父親十分老實,就是母親有些算計,但是人也還可以。 -
94.7
今日我去看了木市長,十年過去了。方瑞春也在,我問她為什麼當初不去一趟。方瑞春說沒用。我不知道說什麼。我不知道想到什麼,打了一個電話給豐哥,豐哥如今做生意做的不錯,豐哥問我要不要去,我猶豫了一下。我問了阿媽,阿媽勸我去。 -
94.8
我打了電話給方瑞春,方瑞春好反對我跟豐哥做。我還是去了,豐哥人還是不錯,過了這麼多年還很照顧我。大哥生了小孩,阿爸幾好興緻,辦十幾圍,請了以前的一圈鄰居。 -
95.3
阿媽催了很久,最終還是辦了。酒擺了十圍,方家的人也來了。阿媽看起來很高興,幾好。我也請了木市長的母親,她看起來老了好多,但是記性還是不錯。 -
95.7
豐哥接了好大一單,我去工廠加班加點趕了兩個星期,終於趕出來。我同豐哥都好高興,豐哥準備再投一些錢入去廠,裝新機。阿爸同阿媽又吵架,阿媽終於頂不緊,搬來同我住。 -
96.4
豐哥基本不管工廠的事,他同阿慶去談生意。阿媽又同阿爸吵起來,阿爸賭氣說再也不上我家吃飯。 -
97.4
富萍最近不是好舒服,阿媽叫我多留意一下她。亦是,我這大半年忙著管理工廠,對富萍不是很公道,我打算請幾天假,帶她出去散散心。富萍一直對阿媽不錯。 -
97.6
富萍有了,我好高興,豐哥也替我開心。廠里不忙,豐哥給了我兩天假。 -
97.7
全家一起在電視前看了新聞,阿媽還讓我買了燒鵝雞肉回來拜神,她說是送鬼。我覺得有點好笑,但是也是買了回來。 -
豐哥開始跟我商量搬廠的事,我想了想,支持他的想法。豐哥猶豫了好一會,準備開車去看看環境。 -
97.11
方瑞春今日在街上拉住我,求我最後幫她一次。我應下來。富萍臨產了,我不想將事情攪大。 -
方瑞春將文件給我,我著實嚇得不輕。她真的是膽大包天!我想將時間推遲,我想等到富萍生下來之後才做。方瑞春不同意。我硬著頭皮開始準備。我再也不想去慶灣市了。 -
這一次真是把我累得半死。效果也一般,方瑞春在電話里一直發火,我解釋了很多次我沒辦法。為什麼我總是做這樣的事? -
97.12
凌岳出生后一直很忙,方瑞春之後沒來找過我,豐哥的工廠到年底格外忙,再加上改廠址的事,他一個人都當兩個人用了,但都批了我晚上不用加班。我很多謝他,春節的事我同他講好,我去理過年時候的事。 -
98.2
方瑞春又來找我了,她死都不肯放過我,我都同她講好了以前是最後一次,豐哥的工廠人走了大半,我已經管不過來,她還要我走一趟! -
今日我經過市場看到木市長的母親在買菜,前幾年我聽說她年紀大回老家,但沒想到她還在,我陪她走了一下。她說,她兒子在這裡,她不想走。 -
今日方瑞春又來了,我同意了,但是這真的最後一次。 -
這一次很順利。我並不喜歡做這種事,但是這麼多,我也不介意多一件。 -
98.4
主要的幾個機器分拆運過深圳了,我也開始負責新廠的管理了。 -
99.5
平城市改成區,正式併入慶灣市,看來我最後做的還是無用功。但是已經和我無關了。 -
日記的所有內容只有這些了,甚至在中間的時候,凌岳從頭到尾翻過以防漏過了重點,後來發現父親的確就寫了這麼一些。方姨到底幹了什麼?凌岳發現自己的問題並沒有變少,而是變得越來越多,就連他的腦子也開始亂了起來。
往後幾頁,凌岳甚至找到男人的字跡——
2000年,4月2日
找到筆記本。
2001年,3月17日
筆記本為真。
2001年,5月3日
找到他了,深圳啟明福利院
凌岳深吸一口氣,重新審視他父親的日記。
他從來都不知道父親有兄弟姐妹,他問過男人,男人只是說:「你父親要是有兄弟姐妹,你也不需要淪落到我來照顧你吧?」
但男人的字跡凌岳也不能反駁。男人也只肯告訴他父親母親遇到了事故,為什麼他們不肯過來收容他?甚至男人連他又奶奶也不提起,為什麼?
凌岳突然想到了什麼,他趕緊來到男人房間,拿出方姨的名片,撥通了上面的電話。
「你好,凌岳。」方姨的聲音傳來。
「你好,方姨。」凌岳說。
「你收到包裹了吧?有什麼問題就問吧。」方姨已經預感到他會打電話給他。
「我父親的筆記上寫到了他的兄弟,他們現在還在嗎?」凌岳問。
「在,但我估計你跟他們也說不上話。」方姨說。
「為什麼?」凌岳問。
「你大伯三年前中風了,生活不能自理,更別提回答你問題了。你二伯十二年前就搬去了英國,我沒有他現在的地址。但我可以給你他在中國的電話,你可以試試,有機會的話,你可能會打通。」方姨報了凌岳一串號碼,凌岳隨手記下了。
「他們當初為什麼不來領養我?」凌岳問。
「他們本來就不多想理你,一直在吵誰去管你,最後得出的結論是誰都不管。後面他來了,這兩個人就更不想理了。」方姨說。
「我奶奶和爺爺呢?」凌岳繼續問。
「你奶奶跟著你父母一起,並沒有倖免,你爺爺嘛……他也覺得你是個麻煩。」方姨回答。
凌岳覺得其中必然不是那麼簡單,但是顯然方姨並不想回答。
「你有我父親以前老闆的聯繫電話嗎?」凌岳問。
「沒有,我也只知道他姓豐,別的我不清楚。」方姨回答。
凌岳並不相信這句話。但是他也知道,追問沒有任何意義。問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絕對是浪費時間,特別是方姨。凌岳挑了個人畜無害的問題:「這個項鏈,是叫時言嗎?」
「他連這個都不跟你說?」方姨的語調並沒有變化,依舊是不帶色彩。
「他從來都不會說無關緊要的事情,可能這是其中一件吧。」凌岳說。
「還有其他問題嗎?」方姨說。
「你最後反覆讓我父親做的事情,究竟是什麼?」凌岳說問。
「過去的事情都已經過去了,這已經是定式了。的確,我做的事情很大程度上導致了你一家的悲劇,但是很抱歉,我暫時不能跟你詳細講。我最多跟你講,這件事情上我背了很大的責任,因此我需要付上大部分的責任。」方姨說。
「還有其他人的責任?」凌岳抓出方姨話中隱意。
「那些人都已經不能負責了。」方姨的回答依舊避重就輕。
凌岳握住電話的手已經有些泛白,如果不是男人的教導深入了他的骨髓,他現在一定會破口大罵。
的確,方姨沒說錯,看完筆記之後他的確朦朦朧朧地知道父親使用時言做過的事情不可告人,甚至方姨和那些事有些關係,而那些事情導致了他一家的意外,但是這個筆記本和這通電話對他而言一點價值也沒有,只是將更多的問題拋給他,將塵封起的事情再一次揚起來,讓人反胃。方姨說了一通,也只是把問題擱置,並不是抹去。甚至凌岳懷疑,他一家人的意外,對於方姨而言,也不過如此。
「你家族到底在這件事情上參與了多少?」凌岳問。
「方家並不是問題的根本。時言選定的主人意願如何,根本不是你可以控制的。只要時主願意,你無論如何也沒有辦法逃脫。」方姨說。
「時主?」又一個陌生的辭彙。
「時主的出現並不是完全隨機,但是我不能跟你說更多。你要是有機會問他,還是讓他和你解釋吧,我沒有辦法說。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遠離這裡,越遠越好。」方姨解釋。
「你給我筆記本只是因為這個?」凌岳最後問了一句。
「他建議我在合適的時候給你,我實在沒想到我會這麼快就要離開了,我沒有太多的選擇,如果再不給我沒有機會了。」方姨說。
方姨的語氣從頭到尾都是如此平靜,彷彿在談論天氣,寒暄一些無關緊要的日常話一樣。凌岳實在是忍耐到極點,他怕自己失控。
「再見,方姨。我沒有什麼別的想問得了。」凌岳說。
「我還是那一句話,凌岳。我建議你有多遠走多遠,不要回來了。再見了。」方姨說。
凌岳掛上電話后,衝進去洗手間洗了把臉。他照著鏡子,凝視著鏡子里的自己。
原來他是可以憤怒的。
凌岳已經太久沒有這種感覺了,他都忘了自己究竟以前是怎麼失去自己這種感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