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故人相見
“屋影姑娘?!”當然程木心該呆著的位置應該是在牆上,當然牆上的繩索鐵環是重新被固定過的。
“不準叫!”
外麵龜奴老鴇兒不知哪個一聲斷喝,程木心早已心如死灰,對這般人早已習慣了他們的惡和冷。
久而未動,聽隔壁的屋影,不知是被施了魔法,陰陽怪氣地笑了半晌,木心就低聲喊:“你盡可以放心,你的傷雖是嚴重些,熬過去,以後但凡會好歹逐漸好轉了些——”
嗡嗡的聲音又被送了回來,仰望出去,夜幕四起,自己不過是被關在一個低矮潮濕,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破地窯裏。這地窖裏早早就比外麵先黑了下來。
“嘀嘀噠噠滴……”
“滴噠……”
這一陣子粗糙女打手的聲音格外清晰,她說:“血,血不斷地流。流死你最好!”
“八個時辰,九個也行。血可以不斷流……”粗糙之聲繼續低喃。
“這貓咪的爪子已被抹了川穹,活血化瘀。活血化淤你懂的,血不凝,一直流……乳香,桃仁。紅花,水蛭,地鱉蟲,丹參等等,總之你笑了半日,也該閉嘴了!”
“一個十幾歲的女子體量弱小,能有多少血可流?恐怕不到兩個時辰就該流幹了吧。再之這地窯裏疏於管理,蛇蟲貓狗、老鼠橫行。”
“地窖裏老鼠兩顆巨齒,把頭一埋,一下吃你的皮,然後吃你的肉,咬你的骨頭,吱吱嘎嘎響,就像咬門檻一樣,吱吱嘎嘎響……”
緊張過度,喊破喉嚨也無人應。
自己腹部的傷又複發了。
剛剛才空氣中亂哄哄的,尖叫聲此起彼伏的,齁聲,皮鞭聲,什麽東西吱吱嘎嘎刮過另一個物體表麵的聲音……
一下子了無聲息。
“難道屋姑娘已經血盡而亡……”木心心痛不已,仔細聽出去,半晌再無回應——
“嘀嗒……嘀噠噠……”
“嘀嗒聲由急漸緩,嘀嗒,嘀——”
“嘀……”
“不準叫!”惡聲惡氣的凶悍打手似乎也很不甘心。
“況且,你根本也就跑不了的。這回春風十裏被太後娘娘新招了二十名退役的女衙役;她們個個心狠手辣,弄死個把人,或者弄他個半死不活……抑惑我生了氣,把你交還於太後,受那騎木驢之罰……你可願意!”
屋影叫聲簡直是慘絕人寰,讓人時時覺得自己正身處地獄之中。
棒棍,抑或什麽板子,貓叫,貓瀕死掙紮的聲音——
一個畜生叫到生無可戀。
這回的死寂貫穿了整個夜晚,在幾次以為這叫聲會再次出現的時候,仍舊是一片死寂……外麵的神女不知道怎麽樣了,三小隻和巫婆婆,還有聖主可是也無虞了吧。
其實說到底,每個人的周圍並沒有幾個人能與自己發生關聯。
屋影是其中之一,她也不過可憐的人。
人生之事莫過於此,我程木心又算是何方神聖。心下灰暗,自己似乎什麽事都沒有弄成,傻笨蠢得像個身無長技的人,畢生所學,和自己以為自己堅持的長處,在別人眼中,不過一個鄉野悍夫……
隨後很久便是一片寂靜。
靜靜的讓人昏昏欲睡間,猛然聽到格外心驚。所以當今天夕陽又是西下之時,程木心悠然醒來時見屋影已經被抬回來了,隻是昏睡不醒的。他不由地想叫受完刑歸來的屋影姑娘醒來。
“唔,唔唔?”一個聲音問,似是屋影,格外喧囂的噪音終於把她叫醒了,她不能說話,身軀蛇一樣扭動了一下,唔唔,唔,沙啞的已經破了嗓。
“什麽?你說什麽?”木心似乎很驚訝,又問。他想著她既然已經醒來了,肯定接受不了自己不能說話的這個事實,不如自己多說兩句以減少她的痛苦。
空間裏隻有前方有一窄天的小窗戶,一窗之隔,窗外漫天飛雪;而窗內則是由酒窖改造的囚房,腐朽不堪和著若幹酒香味道,被鼓風臥雪的勵風,摩擦出“嗚……嗚.……”的慘叫聲,吹起落地塵土,如同漫天的流螢……
程木心一襲灰色舊夾袍子,因曾經被拖拽毆打,完全已襤破如絮。長眉及鬢,狹長的杏核眼看似平靜,一束玉環束發,頗顯英氣,可是看上去,麵無表情的他暗藏心事。
月色朦朧中醒來,屋影毫無聲息靜靜窩在角落裏,暗淡的光線從木製窗口射了進來,她空洞的眼神似乎在想什麽事情,直到聽到有人喊她名字才從混沌中蘇醒了過來……
“屋姑娘!”淚水覆了他一臉,睡夢中掙紮,牆上束縛手腳冰涼的鐵環刺痛驚醒——
“晤……!”屋姑娘抬起頭看了過來,發現牆上之人是程木心時,有些委屈,過多的還是欣慰的眼神焦灼地望著他,上下打量:“唔,唔?……唔唔唔……”
“好。”木心猜出了她在關心自己,趕緊回答她。
程木心含淚一連點了若幹個頭,也不管對方是否能看見。粗糙的打女還站在門檻外麵,此地的門檻比地麵高出很多。
他沒有敢大聲說話,以恐再給屋姑娘招來禍端,隻是眼睛關切地望著她。
“嗯!”屋姑娘見他醒來完全變了一副模樣,挺直的身體複又萎軟下來,咬著唇吐出一個字。“啊哈哈哈哈。”好似很傷心,眼淚嘩嘩流淌著,又是扣背又是捶胸,歪曲萬狀。
木心不知道如何控製自己的表情,道:“怪自怪在下愚鈍,客棧遇你,就該想到今日……”眼見她咳嗽不止,完全不能自已的樣子。
“快。有人不行了!”
“外麵有人嗎?”
喊了數十百遍,外麵卻隻是無人應答。程木心怒不可忍,罵道:“狗眼看人低,你們每日隻知道踩高就低,在下是這裏的主管時間,你們一個個都是小綿羊——怎麽,你就單知道在下就起不來了嗎?”
罵了半晌,就隻聽見自己聲音的回聲嗡嗡作響,除此之外再無聲音。
眼見屋影一口氣沒上來,咳暈過去了。
他又喊:“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燕雀安知鴻鵠之誌哉!來人呐……”他當禁軍統領時都沒有這樣高聲嗬斥過自己的部下,如今虎落平陽卻遭了犬棄。
終於外麵響起了咚咚的腳步聲,一前一後,一重一輕,似乎兩個人還點了燈籠,燈籠的紅光暈已然從門縫裏映進了地窖之中。
“救人,屋影姑娘暈過去了……”他急忙說。
來的兩個人似乎並不是這裏的女人們。木心從空氣中傳播回來粗重的呼吸聲和心跳聲上,判斷出這是兩個男人。門鎖似乎並沒有怎麽去開門就被打開了。
木心黑暗中一凜,近日自己的視力還有聽力好的出奇,偶爾就會聽到這兩個男人身上的凜冽之氣,來自於邪靡亂鬥上。兩個人夜行久了沾染了那裏的土壤特殊的味道,甜,猩,冷。
黑暗中來人後麵的小跟班一下撲過去,給屋影聞了一下,屋影咳嗽的聲音立即截然而此,發出均勻細密的呼吸聲。
前麵這個人卻始終立於地板正對著木心的位置,再沒有上前,也沒有吭聲。
木心立即知道那個人來了。他一時也是無話可說。
來人蒼老的抽泣聲,讓木心知道他在哭。他終於沒憋住,一字一句,切齒痛恨道:“您早就選好了的,哭什麽!”
那人個子很高,肩膀抽到,胸腔壓抑,讓木心覺得他幾十歲的人了,好似受了多大委屈,就隻是鼻子裏冷嗯了一聲,道:“十九年,六千多天的歲月,早已如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的消失殆盡了。在下無依無靠,早已練就了百毒不侵的一顆心了,麻煩你就莫惺惺惜惺惺了。您走吧!”
木心有良好的教育,他終究再說不出更難聽的話來,本來是想稱他為“你”的,但話到嘴邊臨時改成了“您”。他覺得,惡語相向並不是自己的行為作為,自己沒哭,聲音卻哽在喉嚨裏,終於憋出來兩個字:“當初——”
他本想著,“您”既然選擇放棄了一個呱呱待哺的嬰兒,如今這嬰兒早已長大成人,“您”出現在此地,不是太多次一舉了嗎?
“當時怎樣?今日又怎樣?”地上之人見他牆上之人冷冷的,似與自己劃清界限的意思,也就冷冷地問。
“當時沒怎樣,現在也不可能怎樣。怪隻怪自己投錯了胎,所遇並非——”木心知道自己下一隻詞順理成章應該是“良人”兩個字。可又一想“良人”兩字用到此處並不是太合適。
木心適應了眼前紅燈籠的暈光,眼見屋影昨晚上雪地上如花般綻放的綠裙,已經血跡斑斑,碎成了一團爛抹布……她的屁股已經不能坐了,裏麵透出的血跡已經把裙子那塊方布淹沒了,就是一盒血漿——
“嘔——”氣血攻心,心下大慟,一口鮮血淋漓酣暢地湧了上來……
“知道心慟,為何還要忤逆你父皇!?你以為把你寄養於別處,聖主日日憂心重重,茶飯不思寢食難安的,聖主容易嗎?”當然這話是後邊跟著的隨從說的。
木心嘴邊掛著一絲鮮血,啐口罵到:“賊人,你就是個無恥小人——膽小懦夫——聖主就是你們個個串掇的!”
“公子,我沒有。我雖貪生怕死,但是屬下說的句句屬實,聖主更怕失去您。”隨從搖搖頭為自己辯解。
“咱們之間是不是有所誤會?”木心瞪向他眼前的龘龘聖主,一樁冤案必須說請楚,一旦猶豫了,就等於給了他希望。
“程統領,我們隻能算是故人相見。孤知道,你不要我……”忽地他重又抬起頭,目光炯炯地黑暗中,望著他,雪亮雪亮的一雙霧朦朧的雙眸,歎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