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2章密陽
“那你——”無邪一股氣猛地驚醒,一時間搞不懂狀態,這個問題沒有問完,但憤怒的花粥完全聽懂了,她的臉騰地飛紅。
她罵人的話幾乎要衝口而出,但是臨了隻是怒目而視。這一眼似是一個警告,又像是宣誓神女的主權神聖不可侵犯。她的右拳幾乎又要湧出,飛眼看了窗外一眼,嚇得無邪兩條腿防禦向前……
天,薑央神主啊。無邪抽了,另一邊的木心血氣上湧,終於撥出自己仿佛深陷泥潭不能自拔的兩條腿,一個魚躍龍門,魚翔淺底般撲了過去。
花粥差點一口唾沫淹死他。啐他,卻再次忍住沒開口,她多少年來養成一個習慣,但凡不需要說話或者不用說話之時,本著天塌下來自有話多的撐住的想法,又一次退避三舍讓了出去。
隻是,牆上小賊又一次被綁了回去,嘴裏塞了東西。
哐啷哐啷,春風十裏典型的黑色緊身褲,外套大褂的人,慌慌張張的跑進了柴房,見沒有找到鴇兒;不顧啞奴的阻攔,直接衝入了後門,強烈的喘息著上了玄梯。寂靜的夜裏隻有隱約外麵的紅燈籠高高掛在簷下,透進來的微光。
自從進入緊急戰爭狀態以來,《撤娛令》一出,這春風十裏的客人們早已消聲匿跡;剩下若幹老邁的花魁龜奴仍每日堅守著織些革衣襯衣軍服之類的活計。不過打手們還是有用的,就用來臨時關押審訊一些不明身份的人。
哐啷哐啷——腳步聲太過慌亂,聽著讓人惡夢中驚醒,冷汗直流……
另外一門嬤嬤披頭散發,穿著一件玄袍衣裙,憤怒挪步過來惡語道:“媽的,你誰呀!慌慌張張的跑到這裏來做什麽?沒看見老鴇兒正在專心致誌地睡覺麽!”
龜奴喘完氣稍微緩和一下道:“有人擅闖而入,說是要尋人!”
髯爺有些不耐煩,衝過門口去卻見到一個老頭兒。
老頭兒白花花的頭發胡須,完全分不清楚眉毛的界限,顫巍巍的,走路仿佛隨時都會倒,嘴巴裏嚷嚷著,道:“奈我何者,奈我何者?”
“去,去,去!”髯爺今日值守,平日裏是無人來的,本來春風十裏的幌子早已破敗,三年無人光顧,自然靠凱越皇帝的管製糧,能活著已屬不易。有人來更是勞神費力的令人難受。
“什麽奈我何者!滾……”
迎麵出來了兩個人,一個青年才俊一望便是那個程統領,而另一個銀灰白衣女子看情形應該是個神女。
那個神女拎著一個不大不小的竹盒,髯爺有些好奇:“裏麵裝的什麽?怎麽往外拎,沉甸甸的!”
“我幫你拎……”程統領好似在招呼神女。髯爺暗忖,這是唱哪出?
神女卻閃聲讓了出去,意思是說道:我何曾需要別人幫忙。
門口的白衣老頭,叫道:“奈我何者,奈我何者?”
程木心順口答道:“奈我何者,唯有歲月……”
沒想到那老頭兒柱了拐子,直奔過來,撲倒在地,摟住木心大腿開始痛哭:“我也知道,老朽不才。五十有七,才得一子。奈我何者,唯有歲月。老朽也活不了幾天了,請程統領手下留情才好!”
“什麽?我手下留情?”程木心反應快,迅速讓花粥到了身後,唯恐不明之人加害花粥,這已經是他多年的行為習慣。
“虛兒,虛兒,我的虛兒呀!你若有不測,為父可怎麽活呀!”
冷眼旁觀這位老者,神女有些失落,裏麵的小賊說話顛三倒四,沒想到這句倒是真的。
“晚輩不才。請問您尊姓大名!”程木心也一時疑惑,可是那個陳伍長走漏了風聲。
“你先殺了老朽才是。犬子一介弱書生,平日倒是有些玩劣,但是又沒犯王法,這老朽雖然丁憂守孝,可好歹也算是侍部尚書左丞,豈能任人踩踏……”老頭兒一陣呼天蹌地的嚎叫,引來一幹春風十裏裏的其他人,偷伸出來觀望。
花粥先開始仿佛看戲,一味地覺得這老者表演得有點兒誇張,先不說這個“方子虛”該不該有個這麽老的爹,就說這“老爹”也還有個“更老的”爹剛沒了,所以才聽他說“丁憂守孝”。
她幾乎要啞然失笑了,忍不住回首望向剛才自己出來的那個位置,幸虧那個“小賊”昏睡了過去,否則這驢唇不對馬嘴的笑話兒,自己可是看定了。
自己不過驗證了一下,沒有想到,那廝居然真如太後嬤嬤所言,“昏死過去”。花粥心下篤定,自己於他終究是敵人。
她的心矮了半截兒,看向程木心。
一個眼神:程木心明白了,是讓他定度的意思。
程木心低語道:“神女,先皇時候,留下了大量冗員。光侍部尚書就有六七個,這左丞更是說不清道不明的……”
程木心侍奉凱越國王左右多年,知道先皇自是天性浪漫很多,喜歡賜封些個虛職,類似於安樂侯之類的——
“嘶——”程木心眉頭一皺,一時間也不知如何處置為好。召手叫來幾個嬤嬤,對為首的那個髯爺道:“老人家歲數大了,糊塗走失也是有的,你派兩個人跟著,送回家便是!”
千叮萬囑,以防有失。
這才算脫身返回思年華的宮殿方向。
早晨上來的陽光極好,一路上小鳥蚊蠅到處亂撞。草長鶯飛二月天,什麽東西,花草樹木都欣欣然張開了嘴巴,呼出來的空氣都帶著某種甜美味道。
“屬下願意代勞!”私下相處時,程木心願意用“屬下”這個稱呼。雖然神女已進階成為一等神女,但是公主的身份自己是知道的。見花粥即不讓他代勞拿那個寶貴的食盒,又亦步亦趨的隻是跟著他屁股後麵,三尺遠的,走著。
走一截子,這段對話就要重新來上一遍。
程木心返身在地壟上等她,她反而不走了,扭扭捏捏的,不肯離他太近。
木心就有些後悔,原來兩小無猜花粥五歲前,木心哥背花粥妹妹走路,是魔玨國瓊穆城裏,百姓街頭巷尾最常見到的景像呢。
如今倒生分了。
他自己也說不清楚自己當時下意識地反應,為什麽魚躍而入時,為何手中劍先指向的,卻是自己朝思暮想的心尖尖上的那個人。
自己決眥欲裂無非是想驗證,花粥公主是不是愛上了那個小賊?
現在想來,自己當時定是昏了頭。
“粥兒,你好些了嗎?”他遠遠的落定,見粥兒也定住了。他沒有握劍的那隻手,輕輕指了指自己的脖子問。
花粥陽光下熠熠生輝的一雙大眼睛,嘻嘻笑起來,扭妮著看向別處:“沒有的話,我是說,如果沒有你劃破,流了那麽多血,我還疑惑血豆腐裏我的血不夠呢?”
“傻神女,你不會做血豆腐,就為了給那小賊補血吧?”程木心越發心疼,道路兩旁荒無人煙,他才敢說些私密的話,他可不想讓粥兒和她的娘親一樣,因為自己的靈血而倒要被迫背上些莫須有的責任。
“哪裏,我怕他沒吃飯,血稀薄,那我們豈不功潰於一潰了?”
“你確定太後說的辦法可行?”
“應該不會有錯的。”花粥挑挑眉毛,不自覺地看了看四周,方才跑了幾步,單手做了個扇形防止漏了風聲,俯身木心耳邊道:“太後嬤嬤是這思年華裏最厲害的——”
為了強調自己的說話,她又補充道:“是呢,先皇當年戰場上崩殂,最後隻有太後嬤嬤一人得以生還,你說她厲害否!”
花粥嘟著唇,不自覺地舉著那個食盒在木心眼前愰一下,驕傲地仿佛奉上什麽尚方寶劍。
“你是不是很介意?”程木心突然問。
“介意什麽?”花粥神女一門心思沉浸在剛剛結束的一場大戰役的勝利感中,洋洋得意地說著,猛聽木心一說,便愣了一下,反問道。
“小賊說我……吃醋……”木心低頭看向地麵,耳朵卻羞紅了一片。
“哦!”花粥又愣了一下,眼睛也向下看土,臉紅耳熱到了脖子上,她掩飾道:“沒有的了。小賊的話豈能相信。吾輩們自是好兄弟的呢!肝膽相照的那種……”
程木心終於放下心來,自己嘴笨心拙,不要弄巧成拙就好。
他心裏幾乎都要給薑央大神頂禮膜拜了。剛則才粥兒把自己甩出十萬八千裏的味道,實在受不了,自己心下墜墜,求死不得。
“那。哥哥還是背你吧!”程木心掩飾點自己的眼淚,花粥公主自小沒了娘親,日夜啼哭,身體瘦弱,走路再加太陽滾滾,自然是滿滿的疲憊之態。
“可憐見的……”程木心自是心下念經,單膝跪下,弓身彎腰,隻手護住後腿那個位置,預備等著粥兒過來……
等了片刻,見粥兒還怔在原地未動,就又喚她:“神女,哥哥永遠都會是哥哥呢——我不會變成旁人。”程木心一下釋然,自己多年信奉的一個信條,就是不退不進,隻有守護。
如果表露心跡,反而弄得可能連兄妹都做不成了。
一個假裝不知道,一個假裝沒私情,大家方得長久。
花粥臉紅了,一時間覺得自己太過小氣了些,不計前嫌是最好的了。
她三步兩步就躍上了木心的背上——旋即出溜下來,迅速退後三尺,依舊低眉順目,亦步亦趨地跟著。木心的心隨著她躍上又躍下之間,悠然若失,心下苦笑:好吧,如此甚好,省的給那可憐的公主再惹什麽是非。
密陽高照,綺麗多姿的春風拂蕩,而這背充滿了誘惑,歲月如此靜好。
人煙漸漸熱絡起來……
三五個成群,有識的的,就打聲招呼:“統領,巡城呢——”
也有些問問戰況的:“凱越皇帝聖主,一頓飯吃幾個糍粑飯團呀?”這魔玨國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就是凡聖主一頓飯能吃拳頭大小的糍粑飯團超過五個以上的,自然是城門守得牢靠。
如若哪幾日葉椰護國公那老賊的戰船越過了柵欄海峽,這聖主的糍粑飯團自是難以下咽的呢。
“是呢,五個。不帶打誑語的,最近月餘,均是五個呢!”
至於神女花粥,大家見她後麵五尺外跟著,大家都早已習以為常了。
人煙稀少時,木心忍不住,問:“神女,累了否?”
……
……
“死屍。樹林深處的湖麵上飄起了一具死屍。”
髯爺道:“什麽?死屍,飄著個死屍跑來跟老子說什麽勁,滾!”
龜奴沒想到他會這麽說,又強調了一句:“湖麵上真的有一具死屍?”
老鴇兒早披了衣服從房間裏折憋著,推開前麵的嬤嬤,上去給了兩巴掌道:“昨天四個偷偷埋了,今日又是誰?以後我們春風十裏往後還做不做生意了?沒聽見髯爺嬤嬤問你的話麽?”
龜奴被打的暈頭轉向,渾身一顫,直接跪地,磕頭如搗蒜道:“是,是我自己來的,我,我發現的。”
大上午的,這春風十裏的內堂一片漆黑。
髯爺嬤嬤微光裏挑了一盞燈,照過去,想都不要想,直接飛腿給了一腳,龜奴本來打人也打慣了的,不想這嬤嬤如此猖狂跋扈,功夫倒要比自己高上不知是多少倍,龜奴就飛著撞在了紅木欄杆之杆上,口角鮮血直流,頓時暈將過去。
髯爺三十多歲,似個男人般的身架子。打完人才得以空出手來,雙手絞於腦後皮筋挽了頭發。早有背後的老鴇兒罵道:“多少年了,這麽不經打,都給我看著。不要說沒有死屍,就算有,也是你們自己。”
幾個聞聲趕來的龜奴,打手,還有幾個做手紅的花魁們,端了幾盆冷水澆了上去,猛烈咳嗽幾聲,醒轉了過來。
髯爺一個女人長得卻是典型的三角眼,眼白過多;臉上赤紅,泛著不自然的醬紫色。她手臂伸出,一胳膊鐵青,又是那句:“老實點說,到底怎麽回事,誰讓你喊的?”
龜奴不明就裏,一時間還是不知道自己究其何種原因挨打,道:“我,我自己喊的。”
又是一腳,直接踢在他的頭上,哐,頭骨撞擊方石的聲音永遠是那麽殘忍,龜奴頭破,血流如注之際,終於靈光乍現,磕頭如搗蒜道:“是了。嬤嬤教導的是。後院子裏湖麵之上有人過身了……”
老鴇兒一看,歎了口氣道:“髯爺嬤嬤,你的火爆脾氣就不能改一改嗎?為了一句話你就動這麽大的肝火嗎?”
哐啷,哐啷,又是這個腳步聲,響起……
毛骨悚然聳肩挑了昏燈去照,見一個黑色人影順著紅木樓梯上來,眼見到了跟前,那人一個諾。
那個報信的龜奴心下奇怪,這老鴇兒一眾,今天算是能沉得住氣,死了個人,死屍明明白白擺在湖上,居然如此大搖大擺地過去,一堆人烏烏央央仿佛怕那個殺人凶手沒時間逃跑似的,在這裏拖時間。
遠遠望去,風沙迷漫,混沌不見了日頭。十幾個人無法睜開眼,湖邊上水流坎坷,左右逡巡良久,也很是看不清楚,白茫茫的一片湖心上,一個白陀陀一個人身堆聚,比湖麵高出幾許。
“怎麽了?”髯爺被扶著轉了幾圈子,似仍舊是不相信似的,望一眼那報信的龜奴。
“剛剛血染紅了一片。我跑出去撒尿,這湖麵上一片雪紅——”龜奴不敢上前,麵目猙獰,決眥欲裂,瑟瑟發抖成了一團。
“慌報,誤報。仔細我撕了你的皮!”髯爺心下擔心,忽拉拉又被叫來十幾個。木船搖搖晃晃地向著白陀子所處的湖中央行進。